作为一个异种,竟然还被人类管着不能乱吃东西,安折感到生气,他应该拥有自由吃东西的权利。

然后他肚子咕噜了一下。

陆沨道:“你的东西呢?”

安折回想了一下食物的余量,连一顿都不够,他道:“等等吧。”

想了想,他又问陆沨:“你饿了吗?”

陆沨道:“还可以。”

安折觉得这个人类在嘴硬,他反手在背包里摸出剩下的半块压缩饼干,掰下一块,送到陆沨面前,喂给他。

上校并没有拒绝。

安折继续投喂。喂到第三块的时候,他想起压缩饼干过于干燥,应该和水一起。

水也还剩半瓶,他拿出来,却不知道这个该怎么投喂给上校了。

他道:“你停一会儿。”

黎明时分,他和陆沨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分掉了剩下的那半瓶水的二分之一。水是让蘑菇感到愉快的东西,安折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就被陆沨塞了一块压缩饼干进去。

安折叼住,慢慢咽下去,他竟然觉得很安逸,明明他们的食物和水都要用完了,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活下去。

他道:“你吃,我不活动的。”

不活动就不需要吃很多东西。

陆沨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折抬头和他对视。他觉得在熹微的晨光里,上校那一贯冷淡的眼神甚至被渲染得微微温和起来。

那一刻安折忽然有种错觉,虽然他和陆沨完全不像,虽然他们两个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是——假如信号永远不恢复,假如有那一天,陆沨和他都是异种,或者他和陆沨都是人类,假如他们都还活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和陆沨或许能做很好的朋友。

他自己在人类里面不算是很优秀的个体,甚至算是个一无是处的个体,但上校仍然对他很好,所以如果陆沨变成异种,只要不是太丑,他都不会嫌弃的。

但是没有这种可能,他不幸是一个蘑菇。但如果他从一而终都是人类,或许又不会和陆沨认识,他又侥幸是一只蘑菇。

他们继续往前走,安折觉得一夜过去,他的腿不是很疼了,不要陆沨背着,他自己走。

晨雾里,远方隐隐绰绰有什么东西。

安折:“我好像看到了。”

陆沨道:“我也看到了。”

安折:“在遗址里可以找到水和吃的吗?”

陆沨:“可以。”

安折:“真的可以吗?”

陆沨不咸不淡道:“我经常待在遗址。”

安折:“……哦。”

陆上校是在深渊都来去自如的人。

但是,不会被饿死,仍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脚步都轻快了一些,比陆沨多往前走出一步。

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一软。

然后下陷。

他整个人往下坠去。

安折:“!!!”

电光石火之间,陆沨牢牢拽住了他的手,安折被吊在半空,继而又被陆沨打捞上来。他的腿刚好,胳膊就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小声抽了一口气。陆沨伸手,从他的肩膀处一路顺到手腕,道:“没断。”

安折抬头看向前面。

——那是一个险恶的三米深坑,上面覆盖着一些脆而薄的木板,被沙子盖住,和周围看不出任何区别,但只要一踩上去,就会掉进坑里。

安折觉得蹊跷。

他看见陆沨也微蹙眉。

“陷阱,新做的。”陆沨道。

他蓦地抬起头,环视四周:“谁?”

侧方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随后是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安折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一个土丘表面簌簌落土,打开了一个类似盖子的东西——一个身影爬出来,他一开始以为是土拨鼠,再一看,那竟然是一个人类,一个活的,看不出来有异化趋势的人类,穿一身破旧的牛仔服。

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肤色因为缺少日晒而显得尤其苍白,但两颊零散长了一些雀斑。

他爬出来后,好像完全愣住了,瞪着眼睛看向这边。

安折默默回视。

过了足足五分钟,那男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人?”

他的话也说得不熟练,发音非常奇怪,不像基地里人们说话那种通用的语调。

陆沨道:“先带我们出来。”

那男孩死死盯着他们看,垂在身侧的手哆嗦了好几下,这才猛地往这边跑来:“等一下!”

他在前带路,带着他们两个绕了许多曲折的弯,一边走,一边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们怕……怕怪物靠近,挖了好多……好多陷阱。它们就过不来了,我……我们也能观察……没……没想到有人。”

他垂着头,一副懊恼自责的模样,安折道:“没事。”

到了土丘旁边,男孩推动一个什么装置,嘎吱声响,一个厚重的铁栅门摇摇晃晃被打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你们……你们是外面的人?”他转向他们,舌头打结,先是看向陆沨,却好像又被陆沨的面无表情吓到,僵硬地转向安折,道。

安折道:“是的。”

“我……”男孩喘了几口气,脸上窜上激动的潮红,要不是离了半米远,安折怀疑自己会听见他砰砰砰砰的剧烈心跳声。

他道:“你还好吗?”

“我……”男孩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现在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好。”却是陆沨开口道:“北方基地,审判庭。需要帮助吗?”

“我们……我们需要帮助,”那男孩眼里迸射出朝日那样的闪光,转身钻入隧道内,一边往深处跑,一边大声喊:“爷爷!”

跟着他,陆沨和安折也走进了幽深曲折的隧道,关上铁栅门后,这里一片阴凉漆黑,但前方有微弱的闪光。看不清脚下的路,安折小心翼翼扶住墙壁,被陆沨抓住了手腕,带他往前走。

这是一段向下的陡峭阶梯,很容易摔倒,在走过一段大约一百米的下坡路,又转过一个弯后,才略微宽敞了一些,汽灯在墙壁上发着微弱的白光,映亮了这个逼仄的洞穴,往远处看,它深得没有尽头,脚步声响在里面,激起连绵不绝的回声。

陆沨:“你们挖的?”

“不是。”男孩道:“很久以前的矿洞,我们很多人躲在这里。”

陆沨:“有多少人?住了多久?”

“我不知道,”男孩微低下头:“我出生就一直在这里,很多人后来都……都死了,这里就我和我爷爷。”

还未走进男孩口中“爷爷”所在的地方,安折就先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像是动物濒死时从胸腔内发出的声音。

只见一个十米见方的凹洞里,摆了一张不到一米宽的铁丝床,床上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安折走近,看见他身体上面盖着灰黄色的毛毯,双颊凹陷,眼珠浑浊,浑身发抖,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即使是他们来到床前,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病了。”男孩道。

说着,他坐在床边,拉起他爷爷的手,大声说:“爷爷,外面的人来找我们了!他们说自己是基地来的,真的有基地!”

老人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并未被他话语中的欢欣激动所感染,而是混混沌沌皱眉,偏过头去,仿佛在逃离他的聒噪。

“咱们能去有很多人的地方了!”男孩似乎习惯了,也没有被老人消极的态度所感染,语调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老人干瘪的嘴动了动,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孙子道:“什么?”

安折也仔细听,老人嘴唇翕动,又将那几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时候……”他喉咙沙哑,口中漏气,声音像破败的风声:“时候……快到了。”

男孩歉意地转向陆沨安折两个:“爷爷总是说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病重快死了。”

说完,他又告诉老人:“我们去人类都在的地方,那里肯定有药。”

老人却翻来覆去,仍然说着这句话,他们只能作罢。直到他们离开这里,老人仍然喃喃念着“时候快到了”,安折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随即,男孩带他们来到了一个稍微宽敞的方形房间,房间联通着三个黑漆漆的洞穴分叉口,像是四通八达的心脏地带,崎岖不平的墙壁上用泛黄的纸张贴着矿洞的路线图和操作注意事项,中间有一个四方形的小桌,桌旁是两个旧沙发,过重的潮气已经侵蚀掉了沙发全部的漆皮。

陆沨在和那个男孩交流。

那男孩叫西贝,据他说,当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来临的时候,矿洞塌方了。但因为洞中没有致命辐射,里面的一部分人反而活了下来,并延续到了现在,他们会去临近的小城遗址搜集生活必需品,也会被外面的怪物打死吞噬,他的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孩子,慢慢慢慢,当初的几十个人,只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了。

“我就知道,大家肯定不会死,肯定在什么地方建了新家,但是我们找不到你们,我爷爷以前说,我们找到另一个出口从矿洞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变天了,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外面都是怪物,我们也走不出去,只能留在这里,但是我们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人。”西贝的声音带了一丝激动的颤抖,他从一旁墙壁上的小格子里拿出基本破旧的薄书。

“前两年,我们在外面发现了一辆车,车里除了一个死人外,就是这几本东西,我就知道外面还有人,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我们……我们的同胞肯定在一直搜救。”他看着陆沨,眼里全是希望。

陆沨声音略低,道:“基地欢迎你们。”

而安折伸手,那摞薄册子里,最上面的一本,昏黄的汽灯照亮了它的封皮。题目是四个字《基地月刊》。这四个字触动了他脑中储存的那些记忆的残片,这是基地□□门向人们发放的册子。

而这本手册就这样被远方的人类基地制造出来,和色情小说与武器图鉴一起被佣兵或士兵拿到,乘坐上了离开基地的装甲车,经过一段遥远的路途,被永远留在了野外。再然后,沙漠时代的幸存者将它从车辆的残骸里拿出,在矿洞里一天又一天传看,他们知道这代表远方人类家园的消息。

扉页已经发黄了,写着一行小字“愿我们有光明的未来”,再往下翻,是目录页。

安折翻动纸页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他的目光停在目录页的一行,两个无比简单的字眼。

《冬日》。

省略号一路向纸张的右侧边缘延伸,在它的终点是另外两个字,代表作者的名字。

安泽。

安折的呼吸在那一刹那有短暂的停滞,而他的余光下一刻就见到了《冬日》的下一行,那篇文章名叫《2059年的一天》。

2059年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时代,于是这个名字说明了一点,这是一篇考究的历史文章。

它的作者名字叫,诗人。

——这两个名字就这样静静并列在纸页上。

安折的手指落在纸上,他的手指曾经在那个爬满藤蔓的山洞里抱住安泽的肩膀,也曾经在一片黑暗的车厢里被诗人抓住,现在它则轻轻抚过那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身影在安折脑海里再次鲜明。他翻到那一页——那并排的两页,《冬日》是一首短诗,写了那个冬天,雪花落在供应站广场的情形,安泽说那积雪柔软得像雪白的鸽翅。

安折能想起他声音的一切细节,他仿佛听见安泽亲口向自己描述,在这短暂的一刻,安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诗人也重新含笑站在他眼前,他非要给他讲基地的历史——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留下的记录。

安折眼前一片雾气,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两个人了,他们的身影却还鲜活得像是就在眼前。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腹诽人类为了保持意志所做出的那些故步自封的努力,设想到了陆沨也变成异种的那一天,他不会嫌弃他。这个念头却在此时此刻微微动摇。

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

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

第60章

“上个月,我的一个……叔叔,被外面的怪物咬了,死掉了。然后前几天,另外两个叔叔出去找资源,那几天温度突然升高了,还有沙尘暴,他们也没回来。”那个叫西贝的男孩低着头,手指扣着桌面上卷起的漆皮,慢慢道:“这里就剩我和爷爷了,但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之前他还能和我说话,这几天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他有时候喊疼,有时候说我听不懂的话。”西贝目光恳切,望着陆沨:“你们能治好吗?”

陆沨道:“回到基地,或许可以查出病因。”

他并没有做出“一定能治好”的保证,安折垂眼看着基地月刊上的文字,在某一页上,刊登了一个讣告,说一直为基地月刊供稿的某位先生患病离世了,连载小说《使命》就此中断。

基地里,至少在外城,很少有人能活到五六十岁,侥幸步入老年的人们,面对的是接踵而来的疾病。人造磁场的强度弱于原本的地磁场,人体仍然受到细微辐射的影响,所以以癌症为主的基因疾病发病率仍然很高,带走了半数以上的老人,而多年来野外刀口舔血的生活又会让幸存的那部分人活在无穷无尽的应激反应和心理创伤中,这也是无法根除的痼疾。

“谢谢……谢谢你们,”西贝道,“我爷爷把我养大的,字也是他教我认识的,我们的发电机也是爷爷一直在修理的。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别的人了,是爷爷一直让我们等,他说天上有极光,说明世界上还有人类的组织。”

陆沨问:“他一直是这里的工程师么?”

“是的。”西贝说。

陆沨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问:“为什么知道极光代表人类组织?”

想了想,西贝解释道:“这是个磁铁矿,爷爷是这方面的工程师,他说……说自己的老师以前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干活,那个研究所一直在研究磁极。爷爷的老师告诉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就是磁极出了问题,但研究所在努力找到解决的办法。”

“高地研究所。”陆沨淡淡道:“人造磁极研究基地。”

西贝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个。”

“我们和基地暂时失联,”陆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恢复通讯后,会带你们转移回基地。”

西贝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就在这里留下了,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西贝带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矿洞的构造。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核心地带,大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这里是旷工和工程师的临时休息区域,有供人居住的房间,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有一些当初留下来的矿业设施,包括发电机和很多工具。由于深在地下,四面又是坚硬无比的矿石,只要把洞口保护好,这里就是一个自成一国的安全地带。

而核心地带外面,就是数条幽深的矿洞,都是前人开凿的产物,沿着矿脉一路延伸。

“虽然黑漆漆的,但里面没有怪物。”西贝道:“你们放心。”

中午的时候,西贝去煮饭,安折对这里的厨房感兴趣,但他和西贝还不熟,不敢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他找到了别的事做。

蘑菇喜欢水,人类也需要喝水,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比食物还要重要,所以矿洞里的人为了收集足够的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外面下雨的时候是集中储水时间,每次能收集大量的雨水,用明矾粉末净化,存在大水泥桶里。但天气毕竟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下一次雨是什么时候,所以多年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制造了一套集水系统——沿着最大最深的那个矿洞一字排开,他们在整面石壁上凿出了复杂的纹路,矿洞内部极端潮湿,由于昼夜的温差,壁上会凝结出细细密密的水珠,这些水珠达到一定的重量后,就会向下流淌,然后沿着人工刻痕缓缓汇聚,一滴一滴落在最下面的集水瓶里,几百个塑料集水瓶装满后,总共能有近百升。

据西贝说,最近这一批集水瓶快要装满了,可以收割了。

——于是安折和陆沨各自拿了一个塑料水桶和一盏照明用的汽灯,走进矿坑的主干道,去帮西贝把水收回来。

安折首先拿起了入口处的那个塑料瓶,把水倒进桶里,然后放好它,继续往前走,找下一个。

这时他察觉到陆沨没动,于是回头看。

——这个人正斜倚在石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被他看了一眼,才往前走了几步,和他一起集起水来。安折对他刚才的态度感到不解,但上校接下来的动作都很认真,他就也没有问。

矿洞一路往地下深处延伸,中间铺着金属轨道,他和陆沨一人一边,各自专心灌满自己的水桶。

这是个磁铁矿,四面崎岖,布满开凿的痕迹,主体呈现出湿漉漉的灰黑色,汽灯的光线在潮湿的环境下也暗了,雾蒙蒙一片。

人类可能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这水汽让安折觉得很舒服,他甚至感到孢子在他身体里安逸地打了个滚儿,他被逗笑了,微微弯起眼角,轻轻揉了一下肚子,作为给孢子的回应——把孢子放在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安全。

沿着开采轨道一路向前,他桶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等终于走到集水系统的尽头,这个装满了水的塑料桶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沉的东西。

最后一瓶水也倒进去,安折艰难地提着水桶转身。

他面前是昏暗幽深的长长矿洞,来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粒火星那样微弱的一个光点。

他手里的水桶那么沉,路又那么远,他得走回去,他现在就已经快要拿不动了,再把桶拎回去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

安折忽然呆住了。

脚步声在洞穴里响起,陆沨走到了他旁边。

上校道:“不走了?”

尾音微微扬起,似乎带有嘲笑。

安折不说话,他看着矿洞的尽头,感到自己的智商在一点一点熄灭。

陆沨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先走到这里,再开始装水——”

安折:“。”

他整个人都不太好。

如果提着一个空桶,先来到这里,再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收水,那他就只需要拿着水桶走一趟。而现在——他不仅将越来越重的水桶一路拎了过来,还要再把它拎回去。

他也终于知道陆沨看到他的动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动了。

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明明最开始就预料到了后果,却当做无事发生一样,就看着他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