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拇指那么长的细玻璃瓶,里面装了淡绿色的液体,中间贴了一张标签,标签上印着条形码和一串数字。

安折看着那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陆沨淡淡道:“追踪剂。”

安折听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莉莉曾经说,她被打了追踪剂,人类的命名总是言简意赅,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药剂的用途。

“灯塔说,用特殊频率的脉波照射追踪剂原液,它就能获得一个特征频率。照射后的追踪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注射入体内,另一部分保存。将保存的追踪液注入解析仪,就能指示同频率追踪液的方向。”陆沨道:“无论有多远。”

安折手指贴近那个冰凉的小管,将它握在手中。

“你给我打了追踪剂吗?”他声音微微颤:“什么时候打的?我……我不知道。”

说着,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他声音更低了,喉咙酸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早就怀疑我是异种了吗?”

“你能通过一切判断准则,我没有杀死你。”陆沨的声音更加冰冷,他掰开了安折的手指,将追踪剂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须对基地安全负责。”

安折愣愣看着他,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想陆沨会去擦掉它,但陆沨并没有。那行水迹就静静在他脸颊上变冷。陆沨方才说的话很少,但足以彰显他的为人。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蜂后的陆夫人。

上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从第一天起,就知道的。或许这几天的陆沨,会对他好的陆沨,或许才是那个稍纵即逝的假象。

在他与基地恢复通讯后,自己又从哪里得来自信,以为陆沨一直在对他特殊对待,以为他会放过他呢?

陆沨就那样看着怀里的安折眼睫渐渐垂了下去,最后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于是这只小异种眼里那柔软的水光也被掩盖了,他好像被伤了心,在他坦诚交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后,陆沨想。

就像被他杀死的所有人一样。

安折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仰头看着他,声音很小,陆沨要更靠近他才能听到。

“陆夫人变成蜂后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人的神智了。”他说:“她对我说……她不是恨基地,她只是想去体验新的生命的形式,她不恨你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陆沨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安折伸出手想碰一碰陆沨的脸颊确认他还活着时,他看见陆沨勾了勾薄冷的唇角。

他声音很轻,但很笃定。

“她恨我。”

安折望着他的眼睛。

陆夫人说陆沨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不得好死,他终会疯掉。

他道:“为什么?”

“我出生后她和我父亲的感情被基地发现,再也不能和他随意见面。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很多个孩子,她的小女儿在她的帮助下从伊甸园逃出来的时候,又碰到了我。其实就在我和你那天碰见莉莉的马路对面,就站着她来接应的朋友。”

陆沨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而安折早已经习惯了全身贯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陆沨终于说完的时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持续了三秒。

“她这辈子开心的事情很少,但是都会被我毁掉。”陆沨道:“她像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样恨我。”

望着他,安折张了张嘴。

最终,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恨你。”他道。

长久的静默。

“为什么?”陆沨微哑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为什么?”他道。

“你为什么……”陆沨看着他:“总能原谅我?”

安折抬头看他,这一眼他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陆沨。

上校的声音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问:“为什么?”

安折想说,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人类那么高的智商,也不会他们那么多的语言,他想了很久。

“我懂得你。”他道。

“你连人都不是,”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他肩头,他眼神还是那么冷,可是声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他几乎是颤声问:“懂得我什么?”

——这个人还要问。

可安折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拼命摇头。

他只是被陆沨一步步逼到死角,又想哭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个人今天不惜剖开自己的一切。他自己就像个想把犯人无罪释放的法官,审判台下的犯人却不断陈述加重自己的恶行,这个人非要被审判,非要被判处死刑——他就那么想让自己讨厌他。

安折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最开始只是在说,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来,这个世界那么多大,陆沨落到他面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迹。

陆沨说不是,这一切都是蓄谋,都是必然。

但不是的,真的不是。

“可是……”他对着陆沨抬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属于人类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缓缓变了。

雪白的菌丝攀上陆沨黑色的制服,爬过审判者的肩章与银穗。

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滚出来,他看不清陆沨的神情,只知道陆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把他抱得更紧。

他知道陆沨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那只在深渊里打滚的蘑菇,他声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

那么宽广的世界,陆沨非要去深渊。那么大的深渊,他非要去那个空旷的平原打滚。

他们本来就不该碰见的。

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害过任何动物,他只想安静养出自己的孢子,他原本可以不这么生气也不这么难过。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沨这种人类?

这个人类抱住他的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杀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挣扎,挣扎根本没有效果,可他不愿意变成菌丝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顾一切用所有的力气咬住了陆沨的脖颈。

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个瞬间,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没有机会了,这一个愣怔的瞬间足够陆沨重新占据上风。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颌被一只手强制抬起来。

——陆沨死死吻住了他。

第67章

他吻得那样凶狠,那样不容抗拒,带着血腥气。安折完全无法呼吸,他偏过头去,却又被按回来。

他刚刚还在为陆沨感到难过,现在又是被气得浑身发抖,菌丝大团大团蔓延出来,他只剩本能的反抗,想把陆沨整个人勒住。

他眼前却猛地恍惚了——一个场景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倒下了,他心脏骤然一缩,接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安折?”

恍惚间,安折意识到这是陆沨记忆的碎片,他喝了陆沨的血,就会获得一些东西,而现在发生的是自己刚刚昏倒的那一幕。

“安折?”陆沨连续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可是怀里的人没有一丝一毫回应,只是轻轻蹙着眉头,浑身颤抖,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陆沨不知道,他只能抱紧他。

他好像突然要死掉了——就像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一样。

安折怔怔体会着那片刻的感觉,这一刻他和陆沨的感受是重合的。

陆沨在害怕。

他竟然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怕失去怀里的这个人,就像……就像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一切一样。

安折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这个人——

为什么他能对他那么好,又对他那么凶。

肩上的力度让他从这个场景中短暂清醒,他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一半被陆沨近乎刑罚地亲吻着,一半沉在过往的记忆中,目睹这个人把自己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喊不醒,他看起来那么痛,那么乖,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却承受着那么剧烈的痛苦。

陆沨擦去他额角细密的冷汗,他无意识中抓住陆沨的手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一刻陆沨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可以替他疼,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他还能醒过来。

安折闭上眼,他还在反抗,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像是一下子泄气了,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放弃一切抵抗,任陆沨攫取他的唇舌,也攫取他精神,他的一切。

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激烈的情绪在这漫长的僵持中缓缓精疲力竭。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他靠在陆沨胸前,什么都不想说。

而陆沨抱着他,同样沉默着。

一片空白的时间无限拉长,审判者和异种本来就没什么话可以说。

长久的沉默里,陆沨忽然开口了。

他道:“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因为安泽。”安折道。

他靠在陆沨怀里,他们已经完全相互坦白了,就在那个彼此都被冲动所驱使的吻里,他们已经相互剖开了。

于是他也不再有所隐瞒。

其实他不是个异种。

他很没用,感染不了任何人,他其实是个被人类感染的蘑菇。

这时陆沨看向了他的菌丝。那雪白的菌丝上还沾着血迹,是安折刚才用力咬出来的,原来这只小蘑菇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凶。

血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是被菌丝吸收了。

安折也看着那里。

他突然说:“你死掉吧。”

陆沨扣紧他的手指,问:“ 为什么?”

“我长在你身上,”安折面无表情道,“把你的血、内脏和肉都吃掉,然后长在你的骨头上。”

陆沨另一只手缓缓扣住他手腕,指尖划过莹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像是掐破雨后新长出来的白菇,流出汁液来。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折摇头,喉头哽了哽,他眼里全是泪,抬头看向墨绿霉迹遍布的墙壁,看向扭曲流淌的吊灯。窗户被狂风刮裂了一道放射状的破口,雨水灌进来,与风中呜呜的低语一同。

他想,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的情绪,可是如果他想和陆沨和平地待在一起,真的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就这样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

陆沨:“你又哭了。”

安折转回头看陆沨,这个角度他需要微微抬起头。

于是他们对视。

说不清为什么,看着陆沨,安折又笑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泛红,漂亮眼角还带着水痕。

于是陆沨也笑了一下。

他捧着安折的脸:“……这么傻。”

安折只是看着他,很久以后,他问:“基地已经在来接你了吗?”

陆沨:“在了。”

安折没说话,陆沨道:“你喜欢基地吗?”

“基地”两个字刚一落下,电刑的疼痛就再次遍布安折的全身,他生理性地颤抖起来,把自己用力往陆沨身上埋。

陆沨搂住他,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他道:“对不起。”

安折摇头。

直到三分钟过后,安折才重新安静下来。

他仰头看着陆沨,和他紧紧牵着手。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陆沨想。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鬼使神差地,陆沨微微俯身,和安折重新吻在了一起。

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反抗,一个很深的,安静的吻。

安折柔软的唇舌没有再抗拒。换气的间隙陆沨看他的神情——喘息轻轻急促,微垂着眼睫,睫毛上的水珠闪着细碎的光,双手轻轻攀住他肩头,那是一种带怯的迎合,温柔的天真,因其洁白而近于悲悯,悲悯中带有神性——像是某种灵魂上的布施,此刻他是予取予求的。

可他还是一直在哭。

陆沨把他的眼泪也吻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们之间悲哀的一切。

结束的时候,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傍晚,天际亮着浑浊昏黄的光。

安折跪在床上,他手指颤抖,抱着陆沨,将他缓缓、缓缓在床上放平。

陆沨的眼睛闭上了,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现在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叫醒。做到这件事情很简单,只需要在亲吻的时候,舌尖的一部分化作柔软的菌丝,连上校都察觉不出来。

睡着的陆沨没有办法抓他了,他拿自己没办法。安折笑了笑,其实,陆沨从来都拿他没办法,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离开,或者留下,他要自己决定。

突然间——

安折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最后一根菌丝也崩断了。

他的身体猛地变空。那是比失去未成熟的孢子更深更虚无的空洞,像一个休止符,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忽然切断了。

安折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听见命运在他耳边像恶魔一样低语。

他怔怔望着前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选择的。

可是当事情发生,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完完全全呆住了。

孢子从他的身体里游出来,被他捧在手里。安折怔怔看着那团白色的小东西,终于勉强对它笑了笑。

“……对不起。”他道。

“我……”他道:“我要怎么办?”

孢子的菌丝蹭了蹭他的手指,它好像原谅他了,他们在那一刻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

安折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孢子又蹭了蹭他的手指,它不会说话。

安折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放在陆沨身上。

它就那样用自己新生的细软的菌丝爬到陆沨胸前,自发钻进他的口袋里,它显得那么高兴,像是早就想这样做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