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弯身捡起那块石头。

章修严看到那小孩钻进暗巷跑了,同时还有另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似乎都是乞丐。他转头检查袁宁被砸中的手臂,好在冬天衣服厚,没砸出半点淤青。章修严语带责备:“怎么看到石头来了还傻站着不动?知道用手挡就不知道躲开?”

袁宁说:“可是我躲开了,石头就砸到大哥身上了。”

章修严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生气。他说:“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想着帮我挡石头?”

袁宁不吭声。他拿起手里的石头仔细看了看,对章修严说:“大哥,这上面是不是有字?”

章修严微微一顿,带着袁宁回到车上,才接过石头看着有字的那一面。

“S、O、S。”袁宁一字一字地念完,“是这三个字母吧?大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救救我’。”章修严说。

“救救我?”袁宁很吃惊。

“对,”章修严脸色有点严肃,“这是求救信号。一般是遇到海难时发出的,刚才那个小乞丐可能被人控制着出来乞讨。他能用这种方式求救,说明他很可能不是乞丐的孩子,而是被拐卖的。”

袁宁紧张追问:“那怎么办?”

章修严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对方有可能带着他跑了,甚至会伤害他。我们回去问问老爸,看能不能让巡察厅的刘叔帮忙好好查查。”他看向袁宁,“你记得刚才那孩子的样子吗?记得的话回去把他的样子画下来,我会带给刘叔。”

袁宁说:“好!”他对自己的画工不是很自信,“但我不一定能画好。”

章修严说:“能认出来就好。”

回到章家,袁宁把小乞丐的事告诉郝小岚和宋星辰。郝小岚和宋星辰都很吃惊,郝小岚更是比袁宁更着急:“那你快画,我们在旁边看你画!”

袁宁点头。他取出纸笔,定了定神,认真回想小乞丐的衣着与相貌,在纸上画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泉水的功效,他如今写字画画都能做到脑中想着什么、笔下就出现什么,画得与脑中的记忆十分相近。

郝小岚见袁宁画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开口夸道:“宁宁你画得好像!没想到你画人也这么厉害!难怪能把小动物剪得那么像!”

袁宁被夸得有点害羞。他对在一边看着章修严说:“大哥你看这样可以吗?”

章修严说:“可以,很像,看到应该就能认出来。”他收起袁宁画的画像,“你们在家玩,我去跟父亲说说,然后亲自去巡察厅一趟。”

袁宁担忧地送章修严出门。

郝小岚忍不住说:“那小乞丐真可怜,他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吧?”

袁宁“嗯”地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宋星辰说:“如果郝叔叔打电话回家却没人听,郝叔叔也会很担心的。”

郝小岚气鼓鼓地说:“让他担心去!他没空陪我过年也没空陪我过生日,却有时间去什么生日宴会!这么爱往国外跑,让他去当外国人好了!”

宋星辰向袁宁解释:“小岚她爸爸是外交官,经常要到国外去的那种。”

袁宁愣了一下。他说:“真的吗?”

宋星辰说:“当然是真的。她爸爸什么国家都去,这次去的地方好像叫圣罗伦堡吧。是西欧那边的,我都不知道在哪里。”

袁宁心跳快了几拍。他迟疑着开口:“小岚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郝小岚可喜欢袁宁了,听到袁宁这么说,马上打起精神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什么忙?”

袁宁拉郝小岚和宋星辰坐下,说道:“我四哥和我差不多大,但是两年前在洪水里丢了。大哥最近查到线索,发现四哥很可能被带到了国外。如果——”袁宁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好像是玻璃砸到地上的声音。

袁宁呆了呆,跑过去把门打开,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还有呆呆站在门外的薛女士。

袁宁喊:“妈、妈妈…”

薛女士说:“宁宁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大哥真的查到了?”

袁宁觉得自己闯祸了。他急得眼眶微微发红:“是、是的,大哥是这样说的。妈妈您不要急,大哥还在找,他想等找到了再告诉您。”

薛女士的身体软了下来,她蹲到袁宁面前用力抱住袁宁,眼泪簌簌地滑落。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我会安心等消息,不会再一乍一惊,更不会再让你们担心。”薛女士哭了起来,“但是如果有了消息,你们告诉我好不好?你们不要瞒着我。”

袁宁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沈姨闻声而来,忙把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扫走。袁宁把薛女士拉了进屋。

不等袁宁开口,红了眼眶的郝小岚就向他保证:“宁宁你放心,我会让爸爸帮忙注意的!如果他在国外见到和你差不多大的华国小孩,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薛女士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擦干了眼泪,柔和地看着郝小岚:“谢谢你,你真是可爱又善良的女孩。”

宋星辰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他劝说道,“郝叔叔差不多该打电话过来了。”

郝小岚说:“好!我这就回家。”她跟着宋星辰站了起来,“宁宁我先回去了,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袁宁送郝小岚和宋星辰到大门口。

薛女士也跟着一起。

等车子开远了,薛女士牵起袁宁的手往回走。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不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是担心自己乍悲乍喜,可能再一次发病崩溃,但这一次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

回到屋中,薛女士拉着袁宁坐下,又伸手抱住袁宁。从袁宁和郝小岚、宋星辰的对话就可以知道,这个孩子是真的想帮忙找回“四哥”。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在帮忙想办法,她怎么可以光顾着伤心难过什么都不去做?就是因为她这么软弱、这么无能,才会让丈夫和儿子连这样的消息都不敢告诉她吧?

薛女士说:“宁宁,谢谢你。”

袁宁顿了顿,伸手回抱薛女士。

章先生从楼上走下来,看着抱在一起的薛女士和袁宁。

章修严从巡察厅回来后,章先生已经把薛女士带回房间休息。袁宁一直在等着章修严。一见到章修严,他就向章修严坦白自己说漏嘴的事。

章修严听完袁宁的话,揉了揉袁宁柔软的头发:“这样也好。”薛女士最近精神不错,让她知道应该没问题。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带着袁宁住到外面——他都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袁宁见章修严没有因为自己说漏嘴而生气,顿时松了口气。他说:“大哥以后还是不要把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了。”

章修严挑眉:“为什么?”

袁宁说:“我这么笨,肯定会不小心说出来。”他拉住章修严的手,“大哥去过巡察厅了吗?刘叔叔怎么说?”他见过那位刘叔叔两三次,记得那位刘叔叔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在巡察厅当副厅长,市里的治安问题都归他管。

章修严说:“父亲打过招呼,他不会不上心的。”而且以他的分析,这件事应该牵连颇深,那小孩能用这样的方法求救,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小孩选择向他们求救而不是向那边的警察求救,应该不是没有尝试过,而是尝试过却没有效果——也就是说,这伙人很可能跟那个区的巡警相勾连。

国内的通讯与交通都不太发达,被拐卖的小孩一旦出了省,找回的希望就非常渺茫。

有些年纪小的、没记事的,可能会被卖给别人当儿子,已经能记事的、会逃跑的,买卖起来就没那么值钱了,买孩子的人会怕他们跑了,卖孩子的人也会怕他们逃回去揭发自己。所以这类孩子要么被杀了弃尸,要么被“乞讨集团”控制着去讨钱,下场都比较惨。

章修严了解过了,那个区是正厅长的亲戚在管,如果事情真的是他推测的那样,那么正厅长的位置很可能会丢了。刘副厅长这个大功臣自然能往上挪一下,把“副厅长”这个职位里的副字摘掉。

章修严相信通过自己这样分析,刘副厅长绝对会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去追查,把这事往大案方向办,能查多深就查多深。

这些事情,章修严自然不会跟袁宁说。

袁宁想到小乞丐那双黑黑的眼睛,担忧地说:“希望他会没事。”

章修严扫扫他的脑袋:“会没事的。”

袁宁说:“他真的是被拐子抢来的吗?”

章修严说:“很可能是。”

“那些拐子为什么那么可恶,”袁宁很生气,“他们把别人的孩子拐走,孩子们的爸爸妈妈得多难过!”

“对,”章修严想到袁宁他们被拐走的可能性,觉得自己肯定会活活把那些拐子给撕了——撕了都不解恨!自己捧在手里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的孩子,被人带走、被人卖掉或者被人控制着去乞讨,光是想想都无法接受!章修严认真教育,“所以你不要自己到处乱跑,更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外面的人、跟外面的人走。”

“我绝对不会的!”袁宁郑重保证。

晚饭的时候,章先生难得地开口:“刘副厅长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再详细查两天,应该就可以把这个‘乞讨集团’给端了。”

袁宁一喜:“真的吗?”

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向袁宁投以询问的目光。

袁宁把白天在书店遇到的事说了出来。

薛女士听了很担忧:“宁宁你们可不要自己往外跑。”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文和章秀灵也认真应了。

章先生看向章修严。

刘副厅长办事能力是不错的,就是爱钻营,也爱趋利避害。这次能这么卖力的办事,除了因为他打过招呼之外,还因为章修严亲自去了一趟。

这个儿子正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在成长。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章先生心情很不错。

章先生说:“有新消息的话我会再告诉你们。”

袁宁说:“谢谢父亲!”

章先生对上袁宁亮晶晶的眼睛,刚才好心情莫名消失了大半。这孩子是真的在为那小乞丐担心,也是真的觉得他非常厉害、轻轻松松就能帮到别人。事实上他并不是热衷于帮助别人,也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他并不是袁宁眼中那种光明伟大的人。

章先生朝袁宁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沈姨把饭后水果端上桌。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坐在一边看书的男孩,开口说:“今天是布鲁诺家那个小孩的生日,他没有邀请你?”男孩之间的友谊是奇妙的,他听下属汇报,布鲁诺家那小孩自从被男孩整治了几遍,居然时不时会追着男孩跑,想和男孩交朋友。

男孩说:“不记得。”

旁边的老管家开口:“邀请了,打过电话来,也发了邀请函。”他看了眼男孩,觉得这小孩真没礼貌,别人都这么真诚地邀请了,居然说“不记得”!

男孩放下手里的书:“那就是邀请了。”

“为什么不去?”轮椅上的男人望着男孩。小孩子不都喜欢热闹吗?

“没必要去,”男孩说,“去参加那种宴会完全是浪费时间。”

轮椅上的男人挑了挑眉:“你根本没去过,怎么知道不好玩?”

男孩拧起眉头。对啊,他又没去过,怎么会知道?男孩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能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轮椅上的男人顿了顿,说道:“不喜欢就不去,反正布鲁诺家已经算不了什么大家族了,也就靠着祖辈的面子风光风光。”

男孩点头。

与其去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浪费一个晚上,还不如呆在家里多看看书。

与此同时。

布鲁诺家。

红发男孩瞪着大门,确定宴会时间已经过了,才不甘心地跟着父亲去认识那些他一点都不想认识的人。

混蛋!混蛋!混蛋!

居然真的敢不来!太过分了!

红发男孩往四周找寻起来,怕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也许那家伙来了但他没看见呢?正想着,红发男孩就注意到场中有两个黄种人。

红发男孩拉着他父亲问:“爸爸,那两个黄种人是谁?”

红发男孩父亲定睛看了看,说道:“是华国大使和他们的外交官吧。”他记得他就给这两个华国人发过邀请函,别人是没有资格来他宝贝儿子的生日宴会的。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第42章 获救

沈姨问清楚是谁后,让保安把人放进来,并起身去开门。来的是收容所负责人和她的丈夫。

收容所负责人一看就是优渥生活养出来的,她的丈夫却不一样。男人叫杨汉生,腰板挺直,有双大脚,面庞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

夫妻二人在薛女士的邀请下落座,杨汉生先开了口:“本来应该早些过来道谢的,但敏慧的病这才养好,所以拖到现在才过来。”

收容所负责人叫许敏慧,她家境好,父亲当过国有企业厂长,后来扯着经济形势大好下海经商,攒了不小的家业。

可惜许敏慧父亲去世后儿女都是没什么天分,把家业分了分就散了。

许敏慧在分遗产之前,曾经下乡当过植保员,到各个生产区的村子宣讲栽种与用药的科学方法。

杨汉生是许敏慧同学,也是许敏慧同事,两人相濡以沫地在干着植保员的活儿。

后来许父去世,许母让人把许敏慧弄回城里,杨汉生也拼着靠进农业厅,才入了许母的眼,让他们结了婚。婚后杨汉生还是管着农业这一块,许敏慧却转去收容所,想办法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这么多年来虽然辛苦,许敏慧却从来没生出过退意。可病了这么一场,又看到收容所在公众关注下脱出了困境,许敏慧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许敏慧过来除了是向章先生道谢,还希望从章先生这里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她幽幽地叹气:“章先生,您说是不是让更有能力的人来管理收容站,对收容站会更好呢?”

章先生端着水的手微微一顿。

收容所这地方,几乎没有人愿意管,他会出手也是因为章修严已经让孙医生卷了进去,又发生了那么严重的疫情。更有能力的人来管理,自然会让收容站争取到更好的资源、更多的资金。

但是,首先要有这样的人——有能力,而且愿意到收容站去。

像许敏慧这样家庭富足、生活无忧,才能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收容站。

章先生说:“这次之所以能引起这样的关注度,是因为疫情的爆发与公众密切相关。”他平静地分析,“在此之前即使换一个人来管理,也不一定能为收容站争取到什么。而在此之后,只要能确立明确的收容制度与救助制度,收容站的工作就会步入正轨。”

许敏慧听了章先生的话,顿时大受鼓舞。她说:“我住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也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整改收容站的各项制度。等我拟定新制度之后,会立刻向上提交。”

章先生点头。许敏慧和杨汉生这次过来等同于向他表明立场。像收容站这种没有什么大用处又需要长期投入的地方,对他而言有和没有其实没多大差别——对其他人而言也一样。不过既然许敏慧夫妻都上门来了,章先生自然也不会把人往外赶。

章先生颔首:“这样就好。”

杨汉生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章先生,我带着的农业基地出了个新成果,是我和我学生经过几年试验摸索出来的,是我家乡的杨家浜贡米杂交稻。贡米品质不变,甚至比以前还要好一些,但产量可以提高三倍到四倍。”他正了正脸色,“如果章先生愿意支持我们做定点试验的话,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确定是不是真的可以大规模增产了。”

章先生眉头一跳。

杨家浜贡米,是市里一个重点项目。前几年还曾闹出件事儿:岛国人过来这边订购杨家浜贡米,还买了种子回去。第二年一家岛国米业就往三角洲地区“出口”岛国有机米,价钱翻了十番都不止,还特别收欢迎。有人去三角洲出差,尝了尝这个“岛国有机米”,发现口感和杨家浜贡米差不多。回来一查才知道,那所谓的“岛国有机米”就是从这边卖出去的,回头换了个包装就让岛国人赚了十倍的钱。

自那以后市里就大力扶持杨家浜贡米项目,把杨家浜贡米的名字打了出去。现在的问题是,市场有了,价格有了,产量却跟不上,可把项目组成员急坏了。

偏偏越是着急,产量越是直线走低。要知道这杨家浜贡米比较娇气,对环境要求高,而且秕谷率特别高。所谓的秕谷,就是空壳谷,里面没有米粒。这个谷种天生就这样,连家中世代种植它的杨家浜人都毫无办法。

眼前这杨汉生居然说他和他的学生们研究出了可以提升产量的贡米杂交稻?章先生没有高兴地太早,而是将杨汉生夫妻二人邀请到书房。重新坐定之后,章先生才说:“我可以到你们的研究基地看看吧?”

章先生没有一口答应,杨汉生心里反而更踏实。他欣然答道:“当然,您随时可以去看。我们已经研究了将近十年,前年得到第一代相对稳定的贡米杂交稻,去年种了下去,效果非常不错。去年我们留了不少杂交稻种,可以搞百亩以上的定点试种。前面的资料我们都留着,有文字记录也有照片记录。”

章先生说:“有这样的成果,为什么没有上报?”

杨汉生唇角浮现一丝苦笑:“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在农业厅一直做冷板凳。随着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农业这块越来越不受重视,农村不少人都弃田出去打工,留在农村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农业厅本来就成了冷门部门,我在里面还说不上话,我刚开始开展这个项目时厅里还是有人支持的,后来一直出不了成果,厅里就把这项目撤了,我的职位差不多也等同于闲职。我咬咬牙辞了农业厅的工作,带着几个学生从零开始建了新的项目基地。为了支撑我这项目,岳父留下的钱已经快耗光了。”杨汉生叹息着说,“若不是前年终于看到了成功希望,我恐怕也会放弃。”

原来是这样。

章先生看向杨汉生憨厚质朴的面庞,知道这对夫妻为何能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了心中执着的信念可以坚守着旁人看起来丝毫不值得坚持的工作。

章先生说:“你先准备好资料,我会在春耕下种之前去一趟。”

送走杨汉生和许敏慧,章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薛女士推门进来,为他送上一杯热茶。章先生看着薛女士柔美的面容,心中一软,说道:“这杨汉生给我送来了一份了不得的大礼啊。”他没按照章老爷子的安排在外地留任,而是回来这边横插一脚,让本来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难解。

章老爷子一来是怪他没服从安排,二来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他回来之后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他虽然很快站稳了脚跟,但也仅止于站稳而已,想要把步伐迈得更大,光凭如今的根基是不够的。

杨汉生的研究如果真的出了成果,而且这个项目可以推广开,他就等于拿住了一个在上面挂了号的重点项目。

章先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看来偶尔管管闲事会有意外收获。”上回牵扯出南乡污染的事情,不仅让他砍了对手的重要臂膀和他们的摇钱树,还让他在孟兆的老师那边留下了印象。以前都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现在可不同了,没有人比章先生更清楚“知识就是力量”的含义。

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可以转化成生产力,抓住了人才,抓住了这些科研人,就等于抓住了最大的、最难撼动的力量。一般而言杨汉生和孟兆老师这样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自己的脾气,像他这种一心谋权逐利的人很难入他们眼。

章先生跟薛女士说起自己管的两桩“闲事”带来的好处。

薛女士有些惊讶:“这两件事好像都是宁宁遇上的。”

章先生点头。

章先生语气难得和煦:“今天袁宁遇到的孩子如果真是被拐子拐去的,他恐怕又要记上一功。”刘副厅长要是能去掉副字,巡察厅就彻底倒向他这边了。

薛女士说:“看来宁宁真是个福星。”

章先生难得地夸了一句:“与其说他是福星,不如说他心细而且善良。”若不是这样,袁宁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事——袁宁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到了这个年纪,似乎早就对别人遭受的苦难习以为常,每天都只将目光放在我们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薛女士沉默。

章先生说:“习以为常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十指交叉合拢,“有时我会觉得,我在与‘大哥’针锋相对的过程中,已经渐渐变成和他相同的人。”

薛女士看着章先生缓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安,蓦然想到薛家姥姥那句“你本应是他们的港湾”。章先生和章修严永远表现得这么强悍,仿佛他们都是刀枪不入的战士,永远都挺立在她们面前替她们遮风挡雨。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安和脆弱的时候,人的心不可能由钢铁铸成。

他们也需要安慰和支持。

薛女士说:“不会的。”她握住章先生的手,“你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

快到睡觉时间,薛女士敲开了章修严房门。章修严正在看书,见是薛女士,不由有些诧异。他喊道:“妈妈。”

薛女士张手抱住他。

章修严拧起眉头。

薛女士说:“对不起,修严。”

章修严僵直的背脊缓缓放松。

薛女士说:“我那时太伤心了,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慢慢地说起那段让她难以入眠的日子,“那时我真的太难过了,站在高的地方我就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鸣鸣。对不起,我——”

章修严说:“没关系。”他打断了薛女士的道歉,“你是我们的妈妈。”为了薛女士的病,他曾经看过不少精神疾病方面的书,知道薛女士也没办法控制好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能更耐心、更细致地照顾好她,为她疏导好负面情绪,才能让她慢慢好转。幸运的是,最近薛女士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下来了。

他们的妈妈回来了。

薛女士见章修严脸上没有丝毫勉强,原本不想哭的,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忍心对这样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事。她的心好像跟着小儿子离开了两年,让她感受不到外面的一切,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喜悦。在意识到自己的病情会让其他人担心时,她努力装得和以前一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事,可她还是无法入睡,还是无法让自己从噩梦里走出来。

薛女士抱紧章修严:“以后不会了,以后不管怎么样,妈妈都不会再那样。”

章修严“嗯”了一声,绷着脸拿起一边的手绢递给薛女士,顺便挣脱薛女士的怀抱。他已经十四岁了,不适合再这样被妈妈抱着。

薛女士擦干了泪,见章修严对自己的拥抱避之唯恐不及,心里的伤感散了大半。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是不是只让宁宁抱你?”

章修严想到袁宁软软的拥抱,顿了顿,点头说:“对。”他喜欢袁宁身上干干净净的气息,也喜欢袁宁对他的依赖。

薛女士说:“等你长大了,要娶媳妇了,你难道也不让你媳妇抱?”

章修严严肃地说:“还早。”

送走薛女士,章修严去洗脸漱口,换上睡衣,例行去袁宁房间“巡查”。袁宁已经睡了,窗帘拉得紧紧地,月光只能从缝隙里漏进来。屋里没有多少光亮,章修严把台灯打开,看着床上睡得很安稳的小孩儿。袁宁睡觉已经不会蜷成小虾米,小眉毛也不会再皱到一块,若是把手伸过去,袁宁还是会伸出短短的胳膊把它抱住,只是手上喊的不再是爸爸妈妈,而是“大哥”。

章修严很满意这样的成效。

章修严把手放进袁宁被窝。

袁宁果然顺势抱了上来。

被抱住了,今晚就睡在这边好了。章修严这样想着,用另一只手把被子稍稍掀开,躺到了袁宁旁边,顺势把袁宁圈在怀里。

这一夜章修严睡得安宁无比。

一夜无梦。

袁宁早上睁开眼,天还没有亮。快到春天了,太阳出来得晚些,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那堵胸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陷进了那熟悉的怀抱里。他蹬了蹬脚,提到了章修严的腿,登时瞪圆了眼。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大哥!

大哥怎么会睡在他旁边?

章修严也转醒了。他睁开眼,对上袁宁满是吃惊的眼睛。

章修严说:“昨晚我过来看你有没有盖好被子。”

袁宁懵懵哒。

章修严一本正经:“结果你抱着我不让我走。”

袁宁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嗯”地一声,表示自己理解。他说:“起床刷牙,该去跑步了。”

袁宁很快把“大哥居然睡在我房间”带来的震惊抛诸脑后,起床去刷牙洗脸换衣服。

章修严一点都没有把事情赖在袁宁身上的愧疚。偶尔欺负一下这小结巴,感觉意外地不错。

这一天平静而又愉快地开始了。

到了中午,刘副厅长来了一趟,带来了好消息:“我出动了一批便衣巡警,很快摸清了那个区的情况。好家伙,那孟大眼的亲戚果然胆大包天,这两年都严抓涉黑了,他居然还敢干那么多黑色勾当。这个拐子集团给了他不少好处,有孩子在那边向巡警求助过,不但没有被解救,还让他告诉了那些拐子。那些拐子真是丧尽天良,”说到这里,刘副厅长脸上的喜色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愤怒,“他们把那求助孩子的腿当众给打断了,吓得其他孩子再也不敢求助。”

袁宁听得心惊肉跳,揪心不已。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抓小孩去做乞丐啊?”乞丐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非常可怜的吗?

刘副厅长说:“乞丐这一行有句黑话,叫‘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每天不用干活,只要伸伸手张张口就有人给钱。更何况他们连伸手张口都不用,只管从底下的小孩手里收钱就成了,若是小孩伤了病了,他们也不治,扔在一边写几行大字,假借求钱治病的名义让路人掏更多钱。”刘副厅长干了十几年巡警,原本早该麻木了,可这次这个拐子集团太丧尽天良,勾起了刘副厅长不少不好的记忆。他叹了口气,“我以前解救过一个类似情况的孩子,他的一条腿因为耽误了治疗,再也好不了了。回到家以后那家人已经再生了一个孩子,不想养着他这么一个‘废人’,就把他赶了出去。仔细算算,也过去十几年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章修严听到刘副厅长这些话,倒是有点儿意外。在他印象中,刘副厅长是个一心钻研、卯足劲往上爬的人,刚才刘副厅长进来时脸上也有着难掩的喜色。

没想到刘副厅长还有这样一面。

袁宁说:“刘叔叔您真厉害!”

刘副厅长对上袁宁明亮又诚挚的眼睛,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他说道:“刘叔叔一点都不厉害。我当时只是个小巡警,帮不了他什么。等我有能力帮他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他来了。”

袁宁说:“您从那些可恶的拐子手里把他救了出来,他会一直感谢您的。”

刘副厅长说:“我也没指望让人感谢。”见识的事情越多,他的心就越麻木,渐渐地似乎只有升职加薪能够让他稍稍开怀。刘副厅长摇头,“不说这个了,宁宁,你要见见那孩子吗?那孩子已经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送到收容站,但可能因为心里有了阴影,工作人员怎么劝说都没能好转。那孩子既然愿意向你求助,对你应该是信任的,你要是——”刘副厅长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因为他注意到章修严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