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那样吗?

那天天下着雨,哗啦啦的,牢牢盖住整个天地。薛文成站在门外说:“我也不知还能再来多少次。”

真的是那样的话,薛文成为什么还一次次地上门来?

他从来都不愿去深想。

他自己也知道,往深里想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最该恨的、最该怪的,是软弱无能的自己。是没了薛文成护着,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

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两个小孩的对话,像是甩在他脸上的耳光。他对薛文成做的事,和那个无耻的家伙对他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就因为薛文成永远会容忍他、永远会将他的憎恨与冷漠照单全收、永远会帮他护他上门找他,所以他就把所有不该由薛文成承受的东西都推到薛文成身上。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说的不是他又是谁?

叶老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喉咙动了几下,嘴巴长了又合,过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话来:“葬在哪里?你们姥爷他,葬在哪里?”

叶陶和袁宁一愣,都静了下来。

章修严说:“明天是周末,如果您想去的话,我可以带您去。”

叶老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

“我想去。”他说着,眼底充满了痛苦。

他该去看看的,看看那个本应永远不会离他而去的人,如今沉眠在什么样的地方。

章修严带着袁宁回家。

看起来毫无转机的事,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欢欣。如果这不是姥爷的心愿,他恐怕不愿迈进叶家半步。靠死亡才能得来的谅解与后悔,对死去的人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袁宁握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坚定地说:“大哥,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章修严最敬爱的人是姥爷,所以明天去看姥爷的时候章修严肯定需要人陪伴。

章修严对上袁宁的目光,感觉那目光直直地看进了自己心里,让他心头发烫、喉咙发哑。安静许久,章修严才说:“好,一起去。”

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沉郁与伤怀,都被袁宁一点一点地挑拣出来,卯足劲把它们从他心里搬走。搬着搬着,他心里留着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章修严微微俯下身,亲吻袁宁光洁的额头。

袁宁伸手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抱紧。他清晰地感觉到,强大又强悍的大哥需要他。这让他的心咚咚直跳,由衷地感到欢喜与满足。他多害怕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到哪里都会被人觉得是累赘、是负累,到哪里都会拖累别人。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袁宁早早醒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开了一片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它们随风轻轻展开枝叶,露出带着早春露水的花朵,每一个花蕾都已经迫不及待,贪婪地舒展花瓣,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迎接它们第一次开花的明媚春日。

袁宁记得妈妈说过,木芙蓉花开了,代表着冬天的结束。

袁宁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看着花儿们精神奕奕地在微风里摇摆,心里满满的都是高兴。

这时章修严的声音从旁边的阳台上传来:“还不去换衣服?”

袁宁喊:“大哥早!”他看向一边的含羞草,“含羞草也早!”

含羞草摆动枝叶向他打招呼:“早。”

章修严也说:“早。”

晨练结束,用过早餐,章修严让李司机载他们去接叶老。叶陶扶着叶老出来,朝他们点了点头,上了另一辆车。袁宁怕章修严心里难受,和章修严说起了记者先生的事和沈晶晶弟弟的情况。

章修严仔细听着,不时插两句话。姥爷葬在薛家附近的公墓,从这边过去路途有些远,车子晃晃悠悠的,袁宁和章修严说着说着话都有点困,慢慢合上眼皮睡着了。

等到了薛家那边,章修严醒了。他想了想,没进去,直接领叶老去了公墓那边。

已经是午后了,但谁都没想着先去吃个饭。他们在公墓大门做好访客登记,就一步步迈进栽着松树和枫树的墓园。墓园里很安静,一排排墓碑间隔的空地上铺成了草地,春天一到,草色青青,给墓园平添了几分寂寞。

章修严带着他们到了薛家姥爷墓前。

袁宁看过薛家姥爷的照片,墓碑上的遗照和那些照片差不多,薛家姥爷慈和的面容上带着笑意,好像生前从来没有什么忧愁,从来没有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墓碑的一旁刻着薛家姥爷临终前交待要刻上去的一句话:“愿所有人快乐安康。”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可是想要实现它却那么地困难。

因为姥爷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教出稳重又负责的大哥吧。

没有人说话。

寂静在所有人之间蔓延。

“都来了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袁宁转头看去,看见了薛家姥姥。她手里拿着一枝木芙蓉,看着很新鲜,显然是刚从家里的花园里剪下来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柔美的脸庞上多了皱纹,鬓边也多了白发,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地美丽。

薛家姥姥显然看见了叶老,但她没有惊讶,也没有问什么,而是走上前,越过叶老,弯身把木芙蓉放到了墓前。她叹着气,用柔软又怅然的声音说:“家里离这边近,不下雨的时候,我都会走过来看看。他啊,就是个不肯吃亏的。一辈子送我多少花,现在就要我一朵朵还他多少。”

叶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塑。直至薛家姥姥转身要回去了,叶老才艰难地喊出两个字来:“嫂子。”

薛家姥姥回头看向叶老,点头应了,含笑说:“他生前最记挂着的,除了鸣鸣就是你了。你能来看他,他会很高兴。”

叶老空茫茫地站在原地。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没有因为他让薛文成遗憾离世的愤怒。

听说他们夫妻一直恩爱如初,几十年来从来不曾吵过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这一刻他却不得不相信。他们都同样宽容与豁达,所以能相濡以沫地走过漫长岁月。

即使生死相隔,也不曾让他们的感情改变分毫。

叶老让章修严和袁宁先回去,独自在薛家姥爷目前站着。

叶陶远远地守在一边。

袁宁跟着章修严到薛家姥姥家吃晚饭。

薛家姥姥给他们做了一桌他们爱吃的菜,让薛家舅舅的孩子们直呼薛家姥姥偏心。薛家姥姥笑骂:“你们这些小讨债鬼!晚点再给你们煮甜汤行了吗?”

一顿饭吃得乐融融。

结果在晚饭之后,章先生打电话过来了,带来一个消息。

*

与此同时。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男孩穿着管家准备的小西装,跑到轮椅上的男人跟前问:“ 一定要穿成这样吗?那个凯恩斯家,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他记得男人从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管家在一边替男人回答:“那是先生母亲那边的。带你去是让你认认人,以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普尔曼家,你可千万别丢普尔曼家的脸。”他弯身替男孩正了正小小的领结,脸上每一个褶子都写着严肃和认真。

男孩“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第51章 好消息

章修严带着袁宁连夜赶回家。

到家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堆着很多云,花园里的花儿们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袁宁睡了一路,看着神色疲倦的章修严,意识到会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

章先生看起来也很疲惫,平日里本就紧皱着的眉头如今皱得更紧,像是打了个死结似的。袁宁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变得更为清晰。

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袁宁安静地看看章修严,又看看章先生,乖乖地跟在章修严身边没有开口发问。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章先生看了袁宁一眼,没让他去休息,而是当着袁宁的面说:“叫李司机过来吧。”

袁宁心头一跳。

赵记者?

袁宁蓦然想到那位记者先生。为什么章先生会提到他呢?

章先生看了眼袁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修鸣的消息了。”这两年多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事,起初都是期待和振奋,慢慢地也就变得冷静而理智,得到消息时先考虑瞒住薛女士他们,想等确定了再告诉她们。

可惜每一次都是失望。

章先生忍不住伸手摸摸袁宁的脑袋。

章修严说:“赵记者是打电话找你的,结果电话被父亲接了。所以赵记者直接把消息告诉了父亲,他说如果修鸣真的在国外,那他发现了一个年龄和模样都对得上的。”他顿了顿,看了看腕上的表,“刚才我和赵记者通了电话,已经和他约好时间,现在出发刚刚好。”

章先生带着章修严和袁宁亲自造访报社。认出章先生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上前与章先生握手,主编知道章先生是来找赵记者的,马上腾出会客厅,让赵记者把章先生三人领进去,识趣地没有打听章先生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赵记者见章先生亲自来了,也有些忐忑,不过他知道章先生此刻更关心的肯定是小儿子的下落,因此没有说别的话,直接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他说道:“过年这段时间我不在国内,去圣罗伦堡那边跟进自闭症的治疗过程。我去的地方叫圣罗伦堡康复中心,”赵记者将照片放到桌上,指着照片上的大门说,“就是这个地方。”

章修严的目光落在合影的人上。

那是赵记者他们一行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每个孩子脖子上都挂着个义工牌子。这就是赵记者想让他们看的东西?很快地,章修严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身影攫住了。

赵记者说:“第一次见到你们兄弟俩时,我就觉得你们有点耳熟,只是后来一直没想起来到底为什么耳熟。前两天我去取回海关扣留的包裹,在里面看到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寄给我们的合照。当时他没答应让我们拍摄照片,但表示会给每个前来帮忙的志愿者寄两张照片作为纪念——只是不允许刊登在公众媒体上。”他指着章修严注意到的那个小男孩,“看见这张照片以后我就想起来了,他和你们兄弟俩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和小章先生的眼睛一模一样。”

章家丢了个孩子的事不是秘密,赵记者也有所耳闻。他有着敏锐的直觉,第一感觉就觉得这小男孩恐怕与章家有关!

赵记者打电话想和袁宁、章修严说起这件事,结果电话被章先生接到了。

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伸手拿起照片,而是齐齐看着照片上那个小男孩。不管是模样还是年龄,看起来都能对上号。虽然还没见到面,还没确定这小男孩到底是不是章修鸣,但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有种奇特的笃定,感觉这就是他的儿子(弟弟)!

圣罗伦堡吗?

章先生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对这突然出现的新线索充满了期待。

袁宁小声说:“上次宋星辰来家里玩时,好像也提到这个地方。”

章先生和章修严齐齐看向袁宁。

袁宁见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有驳斥自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说小岚爸爸就是去了那边,我记得他说的地名确实叫‘圣罗伦堡’。”他补充了一句,“小岚爸爸是很厉害的外交官,经常到国外去的。”

章先生当然记得。他还记得袁宁拜托郝小岚让郝父帮忙留意章修鸣的下落,只是当时他没抱太大希望。郝父这批人,没有站到任何一边,也没有自成一派,他们不参与各种明争暗斗,永远都大步大步地往前迈进,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争权夺利的泥沼之中。

是以郝父这批人对他们这种功利的人一直敬谢不敏。

不过如果是为了章修鸣的事登门,郝父应该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才对。

章先生说:“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圣罗伦堡康复中心那边吗?”

赵记者说:“联系过了,但康复中心那边拒绝提供相关资料。”赵记者顿了顿,“您也知道的,国外对这方面管得很严,随意透露别人的私人信息是犯罪行为。这孩子虽然在那边当过两周义工,但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熟悉的人都不太认识他,更别提了解他的名字和住址。”

章先生说:“没关系,这已经很好了。”比起看到这张照片之前的大海捞针式搜寻,这相当于把范围缩小到了圣罗伦堡。而且照片上的男孩衣着整齐、气色红润,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应该是被人收养了。

章修严也注意到这一点。他微微拧起眉。弟弟过得好,他心里自然高兴。可如果弟弟真的被当地很不错的人家收养了,对方这两年又对他非常好,他们想要把弟弟带回来恐怕不容易。

不管怎么样,找了这么久总算有了头绪。章修严拿起照片,问道:“我可以把这照片带回去吗?我母亲她们都在等消息。”

赵记者说:“当然没问题。”

章先生又向赵记者要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回到家后章先生亲自打电话到康复中心那边,得到的仍然是相同答案:在没有看到相应证据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义工们的任何私人信息。

袁宁主动提出帮忙,拨通了郝小岚家的电话。

郝小岚听完袁宁的请求,跑去喊来郝父。郝父上次被女儿拜托过,要他帮忙留意六七岁的男孩。听到寻找的事有了眉目,郝父不吝帮忙:“你把一些证明材料准备好。我和驻圣罗伦堡大使馆的人挺熟悉,可以让他帮忙去调阅相关资料,跟进一下是什么人收养了那个孩子。”

章先生说:“谢谢你。”

郝父说:“不必谢我,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连看到她掉眼泪都会担心半天,没办法想象她如果不见了会如何。”像章家这样忍下一次次失望的痛苦坚持寻找丢失的孩子,比章先生向他许出任何利益要容易打动他。

有这样一件事在,让郝父觉得章先生不是传言中那种冷酷无情、利益至上的人。

章先生挂断电话,开始准备相关的证明材料。章修鸣前两年的照片、章修鸣的出生证明等等,没过多久就准备停妥,亲自送到郝父那边。

不管怎么样都好,总算有了好消息。

*

汉萨州。

凯恩斯家。

盛大的晚宴开始了。凯恩斯家是汉萨州最大的家族,经营的行业包括金融、电子、农业、餐饮等等。其中农业一项是历史最悠久的,它是凯恩斯家的根本。

凯恩斯家在农业方面影响力最大时,几乎包揽了好几个小国家的种子供应——那些国家举国上下都依赖凯恩斯家卖给他们的种子、农具和农药肥料等等,一年下来这些小国几乎成了凯恩斯家的私人农场,大部分收益都归凯恩斯家所有。

州里早就和凯恩斯家合作,帮忙推广凯恩斯家的农业产业,好瓜分更多的利益。

坐在轮椅上的西蒙·普尔曼到场时,整个会场几乎静了一静。等瞧见西蒙·普尔曼轮椅后藏着的男孩之后,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男孩眨巴一下眼睛,没有侧耳去听众人的议论,而是跟在一旁,和西蒙·普尔曼一起去认识凯恩斯家的人。一一见过之后,西蒙·普尔曼似乎有正事要和凯恩斯家的人商量,打发男孩自己去吃点点心喝点汽水之类的。

男孩听话地跑开。

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男孩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点稀薄。他果然还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男孩走到长桌边,取了块蛋糕,拿了杯汽水,坐到一边的休息区小口小口地尝了起来。凯恩斯家的糕点师显然很不错,蛋糕的味道非常好。他边吃边注意着来参加宴会的那些人,猜测着他们可能的身份,政客、金融家、银行家、富商——每个人的经历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只要能发现这些印记,自然就能推断出他们的身份与职业。

接触的人越多,他发现自己记忆里冒出来的东西就越多。男孩咬了咬沾着奶油的叉子。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以前的家人教的吧,他的家人们应该是非常聪明而且条件优渥的,他们会不会还在找他呢?如果他们找了过来,他要跟他们回去吗?如果他回去了,西蒙·普尔曼怎么办?

男孩正想着,就听到旁边传来一把满含试探的声音:“我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男孩转头看去,愣了一下。那是个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凯恩斯家的宴会上有华国人参与吗?

男孩点了点头。

小男孩说:“我爷爷是凯恩斯家的养子,我们家是凯恩斯家的分支。我叫华纳·凯恩斯,你呢?”

男孩迟疑了一下,开口说:“我叫艾斯·普尔曼。”

华纳·凯恩斯说:“是西蒙·普尔曼收养了你吗?他对你好吗?我听说他是非常可怕的人。”

男孩反驳:“他对我很好,”他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不要听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他不是可怕的人。当然,如果有人试图踩到他头上来,他肯定会反击——你难道不会?”

华纳·凯恩斯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他转开了话题,“我远远见了你,觉得你有些眼熟——”

华纳·凯恩斯的话刚起了头,就有人直直地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艾斯·普尔曼,你不是说你对这些宴会没兴趣吗?为什么会跑到汉萨州来参加这边的宴会!”说话的男孩子一头红发,脸蛋也气红了,“你还和这个黄种——黄种家伙聊这么久!你不知道吗?这家伙被人拐去当乞丐了,我感觉他身上臭臭的!”

男孩脸色冷了下来:“拿别人遭遇的痛苦来嘲笑别人,你真让人看不起。”

第52章 夜话

两边的矛盾很快引来其他人的注意。红发男孩想到“功夫”,有点慌了,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邀请时这家伙不来,别人邀请他就来!这家伙还跟那黄种小鬼说话!他涨红了脸:“我实话实说而已!”

华纳拉住男孩的手。

红发男孩眼都红了,冲上去把华纳拉开,抡起拳头就要揍。可惜他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华纳绷着脸挡回去。比起红发男孩,他可是经过“实战”的,在他流落在外的时候要是抢不赢会没饭吃!

红发男孩被华纳一推,一屁股栽到地上,屁股上的肉摔得发疼。他见鬼一样瞪着瘦弱的华纳,对黄种小鬼生出一种难言的敬畏来。难道黄种小鬼都会华夏功夫?红发男孩又生气,又觉得丢脸,想打又打不过,想来想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眼看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男孩拧起眉头。不管有多不喜欢这种场合,在别人的宴会上闹事都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走上前,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递了过去:“鼻涕都出来了,擦擦。”

红发男孩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那洁白的手帕。在手帕的一角,有只小小的小胖鸟,是华国的绣法,非常精致,也非常可爱。他泪眼朦胧地看向男孩,对上那双冷冷淡淡却又亮亮的眼睛。他一把抢过那张手帕,却不擦泪,撑着地面从地上起来,抓着手帕跑了。

男孩纳闷地看着红发男孩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华纳在一边开口:“他应该是喜欢你吧。”华纳刚才把红发男孩的话都听在耳里,“我们家可以把你请来,他邀请你你却不去,他在妒忌呢!”

男孩:“…”

这样的喜欢他一点都不想要好吗?

西蒙·普尔曼下楼来。他仿佛不知道刚才的闹剧,只淡淡地扫了男孩一眼。男孩会意,朝华纳挥挥手道别,跑到西蒙·普尔曼身边。

西蒙·普尔曼说:“回去了。”

男孩说:“这么快?”

西蒙·普尔曼说:“接到个电话,有点事要回去处理。”他看向男孩,“还想留在这里玩吗?”

男孩连连摇头。

西蒙·普尔曼带着男孩离开,直接飞回圣罗伦堡。

*

另一边,章先生递上去的出国申请已经被批复。事关孩子的下落,上面也没拦着,痛快地同意了他的申请。章先生和章修严办好手续,齐齐出发前往圣罗伦堡。

证明材料已经转寄到驻圣罗伦堡大使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那边松口了,答应帮他们联络男孩那边,前提是他们亲自过来一趟。

薛女士送完章先生和章修严,走进厨房里发呆。她的小儿子真的要回来了吗?他现在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饼干呢?他现在是不是长高了很多,跟袁宁一样?薛女士看着取出来的面粉,眼泪慢慢溢出眼眶。这次是真的,这次一定要是真的啊!

袁宁想进去陪薛女士说说话,章秀灵和章修文却拦下了他。这个时候薛女士需要安静,他们最好都不要打扰她。章秀灵抱了抱袁宁,又抱了抱章修文:“鸣鸣马上就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章修文用力回抱章秀灵,快把章秀灵勒得喘不过气来。

章秀灵心里那点儿担心和伤心全跑了,怒瞪章修文:“放开我!”

章修文一脸惆怅:“多少人想我抱她们,我还不愿意抱呢。”

章秀灵伸手扯他的脸颊,把他好看的脸蛋给捏变形:“你要是敢乱抱,我就告诉大哥,看大哥怎么收拾你!”

袁宁用力点头:“大哥说过的,小孩子不许早恋。”

对上两双明显要认真贯彻章修严指导思想的眼睛,章修文只能败退。

晚上一到,大家都早早回房。章秀灵摸进薛女士房间,撒娇要和薛女士睡。薛女士知道章秀灵是想陪着自己,伸手揉揉章秀灵柔软的头发,和章秀灵一起躺上床闭起眼睛入睡。

袁宁认真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等书都看完了,习题也做完了,他愣愣地坐在书桌前,脑袋里乱糟糟的。大哥很快就会把四哥接回来了,要是四哥不喜欢他怎么办呢?含羞草和他说过很多关于四哥的事,他很喜欢四哥。听说大哥也很喜欢四哥,听说含羞草养在小孩子房间不行,大哥就把含羞草养在自己房间,每天搬到阳台让含羞草晒太阳,遇到不好的天气又会把含羞草搬回来。

如果四哥不喜欢他,大哥会不会为难呢?他相信大哥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他的好也是真的,可是如果、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大哥肯定不会开心。他是不是又变成多余的了?又变成了别人的负累?袁宁躺上床后还在胡思乱想,一点睡意都没有,睁大眼睛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这时门被敲响了。

袁宁愣了一下,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章修文,章修文抱着蓝色的枕头,眼睛也映着淡淡的蓝色,看着有点幽沉。章修文说:“哎,一个人睡不着,不如我们一起睡。”

袁宁呆呆地应:“好。”

袁宁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章修文也钻进了他被窝。章修文手天生有点凉,脚也是冷冰冰的,这春寒料峭的天,他冻得像是回到了冬天。

袁宁被他的手脚碰过来,冰得一激灵,更没了睡意。他眨巴一下眼睛,看着章修文好看的眉眼。章修文比他大两三岁,但非常聪明也非常出色,从来都不用大人们操心,就连自己去音乐馆那边上课家里也很放心。

相比之下,他实在太笨了。

袁宁见章修文关切地看着自己,心里暖暖的。他把自己心里的忐忑问了出来:“三哥,要是四哥不喜欢我怎么办?”换成是他,他也不会喜欢的。在自己被迫离开家、独自流落在外的时候,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叫自己的妈妈做妈妈、叫自己的大哥做大哥。四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心里总会在意的吧?如果四哥回来后因为他的存在而不开心怎么办?

章修文看着袁宁忧心忡忡的眼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就算不喜欢也不要紧,谁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

“可是,”袁宁低下脑袋,“我好像又变成多余的了。”

“不会的。”章修文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家里没有人把你当成鸣鸣,你是你,鸣鸣是鸣鸣,就算鸣鸣回来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袁宁一语不发。

“你信命吗?”章修文突然问。

“啊?”袁宁愣住。

“我不相信。”章修文用自己也不算宽大的手掌裹住袁宁的手,“我不信命。以前我妈妈得了重病,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后来有人给我念了一段话,是个叫卡尔维诺的人写的。”

袁宁被章修文的话吸引住了:“什么话?”

章修文说:“卡尔维诺说,如果置身地狱,避免痛苦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很难,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它们,使它们存在下去。”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章修文说:“如果让你来选,你会选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袁宁看书时看过地狱这个词,知道它代表着死亡、代表着痛苦、代表着厄难。虽然他还小,却隐隐约约地察觉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苦难,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伤心。随着他渐渐长大,这一切也许也会渐渐围拢到他身边,让他连喘口气都做不到——到了那个时候,他要么学着去习惯,直到变得麻木;要么学着去改变,把一切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习惯很容易。

改变很难。

袁宁安静了很久,坚定地说:“我选第二种。”

章修文说:“看来我们天生该当兄弟,选的都一样。”他笑嘻嘻地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袁宁手上,“你的手真暖和,给我捂捂手。”

袁宁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近,可是章修文的善意让他感到心安,也就乖乖让章修文抓紧自己的手。

袁宁慢慢有了困意。

就在他快要入睡的时候,章修文说:“喜欢不喜欢,是可以自己去争取的。就算一开始不被喜欢的,努力一下也许也可以被人喜欢。”他轻轻地把下巴抵在袁宁柔软的头发上,“不过,大家都喜欢你。”

袁宁往章修文怀里挨了挨:“大家也都喜欢三哥。”

章修文说:“是吗…”

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努力又吃力地维系着的优秀表象呢?有那么一瞬间,章修文心里掠过一丝迷茫。

但那丝迷茫很快就消失无踪。

就是因为人人都喜欢优秀的孩子,他才要更努力啊。先改变自己,才有机会改变未来,不是吗?

章修文抱着像小火炉一样暖洋洋的袁宁,心渐渐安宁下来。他困了,也累了,没一会儿就和袁宁一起进入梦乡。

这个时候,章先生与章修严已经抵达圣罗伦堡。

第53章 光

圣罗伦堡的空气湿漉漉的。章修严走下飞机,感觉天空一片灰霾,远方吹来的风中有着泥土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