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不必说出口的,只要自己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就好。

第二天一早,罗元良来带袁宁和章修鸣去晨跑。还是绕着牧场跑,大门出,东门回来,是袁宁非常熟悉的路线。

秋意正浓,原处的树木不是光秃秃就是一片金黄,只有远处的山地尚还种着浓青色的苍松。

田间堆着不少还没处理掉的玉米梗,小山一样高,看着是准备要直接烧掉。五六月份冬小麦成熟,这边马上会接着种玉米,刚才他们煮的玉米就是秋天里的最后一批,已经算非常晚的了。到九月底十月初就得把冬小麦种下去,让冬天厚厚的雪把它们捂一捂。

天色刚刚亮起来,远处的村庄已经飘起了炊烟。农村的人睡得早,醒得也早,一整天都精力充沛。袁宁呼吸着牧场外清新的空气,觉得整个胸腔都打开了。

跑到东门那边,袁宁又看见了木匠。他向木匠打招呼:“木匠先生!”

木匠朝他点点头,露出了笑容。袁宁向木匠介绍:“木匠先生您还记得吗?这是我四哥,叫章修鸣,大家都叫他鸣鸣!”

章修鸣忍不住辩驳:“宁宁,我马上要十岁了,不能再这么喊了。”

袁宁说:“可是我也马上要十岁了。”他们也还是喊他宁宁啊!

木匠不由莞尔。偶尔听这些孩子争论争论,还是挺有趣的。他问:“昨天那么热闹,是你的同学们一起过来了吗?”

袁宁说:“对啊!连木匠先生您都听到了啊!”

木匠笑着点点头。

袁宁和木匠道别,和罗元良去看象牙。

罗元良微微一顿,给袁宁打预防针:“除了那棵长得最好的花儿,其他都慢慢枯萎了,看来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袁宁一听就知道长得最好的花儿是象牙。听到罗元良说其他花儿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袁宁非常难过。虽然其他花儿不太和他说话,但它们都是象牙的朋友!

袁宁往象牙所在的方向跑。

秋天了,花儿们的叶子落了不少。比起园艺店里的温室,它们似乎更喜欢牧场这边清新的空气,看起来一点都没因为自己的枝条变得光秃秃而难过。

见到袁宁后,花儿们都高兴不已,纷纷摆动枝条和袁宁打招呼。

袁宁心里酸酸的,把实话告诉了花儿们:“罗元良说你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花儿们听到这话却一点都不意外。其中一棵花儿欢喜地说:“我们已经活了很久了呀。就算再活到明年,我们也开不出花了。反正我很喜欢这里,如果能被埋在这个地方的话,我会非常满足的。”这棵花儿的话得到了所有花儿的认同。

象牙一句话都不说,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

“而且象牙肯定能活下来的,”象牙的名字已经被所有花儿知晓,连旁边的白桦林也纷纷好奇地派来几片叶子,仔细辨认象牙的模样,想知道有名字的花儿到底长什么样。花儿们说,“象牙它和我们不一样的,它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象牙还在的话,就可以帮我们看看明年春天的样子!”

袁宁看向象牙。

象牙终于不再看向天上的云。它转头看向袁宁:“那只大狗没来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招福当初想把泉水带出来但没成功,莫名地没能再进入“梦里”。这两年来象牙和招福见面的次数不多,都得是招福到牧场来以后才能见到。

袁宁说:“招福它身体很好,就是有点没精神!因为谢爷爷摔伤了腿,招福它一直很担心。”

象牙叹着气说:“泉水果然没有效果了吗?”

看着同伴们一天天地萎败,它就知道那泉水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即使它的同伴们体内的污染物已经被清除干净,污染造成的损伤却依然没办法修复。

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吧?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东西能改变生死,那么万物还怎么轮回再生呢?一切应该是时刻变化的,就像天上的云会变成雨、地上的水会变成云一样,谁都不该让它们停止。

象牙打起精神:“山上那几只大家伙,经常偷偷摸摸跑进来看我,你可得好好跟它们说说,别让它们被人抓住宰了。”

袁宁说:“是小野猪它们吧!”

象牙说:“对,就是那几个蠢货。不过它们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能再叫小野猪了,该叫大野猪才对。”

袁宁说:“我会跟它们说的!”

罗元良和章修鸣都听不见象牙说话,袁宁也不能在象牙面前停留太久。反正在“梦里”能见面,袁宁挥挥手和象牙告别。

罗元良说自己有活要干,去了棚区那边,袁宁只能自己跟章修鸣一块回了营地。

早饭过后,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在营地附近选好位置写生,袁宁没急着画新作品,而是认认真真地给章修严写信。他写的信很琐碎,把这次秋游详细无比地写了下来,时不时还在旁边画了幅简单的话,把画面还原在信纸上——关于蜂鸟巢穴的事、关于红色野果的事、关于玉米梗的事,都被他写到了信里。

袁宁赶在程忠开车去镇上采买前把信写好了,拜托程忠帮忙把信寄出去。

程忠掂量着那沉甸甸的信,估摸着得发个小包裹才能寄出去。他点点头,调侃道:“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大哥尽快收到信的。”

袁宁耳朵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不觉我就写了这么多。不过不是同一天写的,攒了好多天呢!”

程忠走了,袁宁也跑回营帐那边写生。

这次秋游玩了两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所有人都被牧场的美景吸引住了,压根没控没去捣蛋。到中午要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恋恋不舍,央求齐老师下次把活动安排在暑假,他们可以来这里玩一整个月。

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牧场的吸引力巨大无比——要知道他们只看到了牧场的秋天,没看到牧场的春天和夏天呢!

袁宁来的次数多,而且也知道自己以后肯定还能再来,心里的不舍倒是没其他人那么激烈。不过在坐上校车之后,他看见山里的灌木丛中钻出了几颗黑黑的脑袋,仔细一看,不是小野猪们又是谁!

小野猪们现在不算小了,个头几乎快赶上招福,身上都披着威风凛凛的硬毛。它们躲在灌木丛里高高地嚎叫几声,争相和袁宁告别。

袁宁趴在车窗上看着它们,心里高兴极了。它们都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路途有点远,袁宁玩了两天有点困,开车后很快就靠在椅背上进入梦乡。

章修鸣看了眼袁宁一点一点的小脑袋,不由抬手把那小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让袁宁靠着自己睡。车子晃晃悠悠地往前开,章修鸣也很快就入睡。

袁宁的“梦境”依然有象牙它们。自从得了那五颗莲子,鱼儿就变得躁动不安,袁宁每天都得进来安抚一番。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莲子带了进来,把它们种到了池塘里。

袁宁不知道这样种对不对,但莲子种下去之后鱼儿就安宁下来,每天靠在黑色丝线围成的“围墙”边上巴巴地看着莲子所在的地方。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池塘里却没什么动静,甚至连水波都少了,安静得像没了生机。袁宁忧心忡忡,害怕是自己种莲子的方式错了,浪费了那么好的莲子!

这次袁宁一入梦,象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看池塘那边,中间那里!那里都个绿绿的、尖尖的小角儿!”

袁宁视力很好,顺着象牙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小角儿钻出了水面,还青青的,水嫩又可爱,它看起来那么地娇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可是它还是长出来了!

袁宁仔细往下看,发现水下有长长的青茎。一颗莲子要钻出水面,比花儿们从泥土里钻出来更辛苦吧?得往上生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露出水面,呼吸到水面新鲜的空气。

袁宁高兴地向鱼儿报喜:“鱼儿鱼儿,莲子长出来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陆陆续续有另外几个尖角钻出水面,让水面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泉水本来就清可见底,随着小小的莲茎往上钻去,那亮莹莹的水质似乎又有了点儿变化。风不知从哪儿吹了过来,吹得那几个尖角一晃一晃。它们依然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卷卷的尖角慢慢舒展开,成为了一片片亭亭玉立的碧绿荷叶。

明明荷叶的香气是很淡的,一般都闻不到,袁宁却感觉荷叶的清香飘到了自己鼻端。

本来袁宁觉得这“梦里”已经挺亮了,随着那清香飘散开,眼前的一切仿佛又更亮了一些,天空那种灰沉沉的感觉散了不少,仿佛有光从上面透出来,把空地上方的黑暗又驱散了不少。

人参宝宝们把腿从泥土里拔出,欢快地跑向空地,脑袋上嘭地开出一朵花来,把花上结出来种子撒在那广阔的空地上。数不清的人参苗儿立刻有钻出地面。

人参宝宝们迈开腿跑过来,环绕着袁宁齐齐地说:“给你!给你卖钱!”它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袁宁自己的用处,“拿种子来,我们种!”

袁宁吃惊。以前人参宝宝一直没学会说话,只会吱吱呀呀地摆动着枝叶,现在突然就能说话了!

袁宁说:“我的钱够花了,你们不用那么辛苦的!”

人参宝宝们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那么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一点用处都没有。”

袁宁愣了一下。他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会因为自己没办法帮忙而觉得自己毫无用处。那种滋味可真不好受!袁宁认真改了口:“那好,我回头带些种子进来,让你们帮忙种。”

人参宝宝们听了振奋不已,高兴地绕着袁宁转起圈来。

袁宁看向池塘中挺立着的几片荷叶,对那五颗莲子产生了不小的好奇。一般来说种到这里面的东西都会长得又快又好,可是那五颗莲子却花了足足一个月才长出水面。而且在它们长出来以后,人参宝宝好像一下子从“婴儿状态”长到了“孩童状态”,可以说话和思考——甚至还有了鲜明的感情!

这是那五颗莲子带来的、新的生命力吗?

袁宁还来不及深想,就感觉有人在旁边推了推自己。袁宁幽幽转醒,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旁的章修鸣。章修鸣说:“宁宁,我们到家了,下车吧!”

袁宁赶紧把东西都拿好,向齐老师他们道别以后就跟着章修鸣一块下车。

还没走到章家大门前,袁宁就看见招福急匆匆地朝自己跑来。袁宁心头一跳,也跑了过去,关心地问招福:“怎么了?是不是谢爷爷出了什么事?”

招福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了袁宁一眼,直接转身往回跑。

袁宁扔下拿着的东西追了上去。

第66章 继承

谢老家中非常热闹,什么人都来了。招福在前面开路,袁宁跟在他后面往里挤,挤到了最里面,袁宁抬眼看去,只见谢老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让窗边的绿植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疑惑今天谢老为什么不起来。

袁宁心脏突突直跳,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去。有人注意到袁宁的到来,“咦”了一声,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孩子哪来的?怎么自己往别人家里跑?没看到我们在商量正事吗?出去出去,快点出去!”

“就是,大伯一死,什么人都来了!”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满脸鄙夷,眼睛睨向一旁的护工,“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把工资都结给你了吗?大伯都死了,难道你还想敲诈不成?”

护工眉宇间满是愤怒。谢老病了这么久,没一个人来看他们,谢老一去,他们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一大早都赶了过来。

护工听谢老妻子说起过谢家那摊子事,对这些人实在没好感。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做的工作,实际上都是靠谢老才能有的,那些房产有不少还在谢老名下!现在谢老都不在了,他们没一个人考虑谢老的丧事该怎么办,都觉得财产该是自己的了,上赶着来分钱!

护工守在床前。

他已经向程忠、白律师还有谢老的好友们通过电话。熬到他们过来就好了——他们都知道谢老早已对这些所谓的“亲人”失望透顶,绝对不会分他们半毛钱!

袁宁像是没听到周围的吵嚷声。他跑到床前,抓住了谢老的手。谢老的手本来就很凉,现在更冰了,还有点僵硬。袁宁用两只手抓住谢老的手掌,想把它捂暖。可是就像记忆中爸爸妈妈逐渐僵冷的手一样,再也暖不起来了。

袁宁想起在去牧场前的那一天,他来和谢老告别。谢老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听到他的脚步声,像往常一样喊出他的名字:“宁宁来了?”谢老脸上带着慈和的笑,“要去牧场那边玩了吧?”他点头应是,和谢老说了好一会儿话。在他快要回家的时候,谢老突然说:“宁宁,我最近总是梦见你谢奶奶。她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看,当年我一见到她啊,就觉得她是美丽的缪斯。我多浑一个人啊,除了音乐什么都不会也不管,可当年我就是像被迷了心窍一样,一心要把她给追回家。你不知道,她那时候可受欢迎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我…”

谢老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当年的温柔缱绻。袁宁听不太懂,却也觉得谢老所说的一切透着种氤氲的欢欣。

那个时候,谢爷爷应该有预感了吧?

袁宁抓紧谢老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有时候其实不是死去的人舍不得这个世界,而是活着的人舍不得他们,是活着的人那么地希望他们能留下——希望他们能一直陪自己走过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希望他们分享自己获得的每一个成就或者每一分喜悦——希望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以得到他们的抚慰和拥抱。

所以,谢爷爷应该是开开心心地跟着谢奶奶走了。谢奶奶等了谢爷爷那么久,终于可以和谢爷爷团聚——他们不能太自私,想霸占谢爷爷更久。

袁宁抬起手,用手背抹掉不断往外掉的泪珠。

等擦光了眼泪,他伸手抱住沉默的招福,从招福安安静静的眼睛里看到了招福的难过。招福也有预感的,所以招福寸步不离地守着谢老,生怕谢老在去世之前再遇到点什么——比如眼前这些人。

袁宁也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来的人不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张着嘴巴在说话,袁宁仔细地听着,却觉得耳朵嗡嗡响,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话。这些人本该是谢爷爷最亲近的亲人!

“我爸爸是第二顺位继承人,我们这边分多点是应该的!”说话的人显然去研究过《继承法》,还说出个挺专业的词来,“这间房子该归我们家。你们已经住了大伯以前那个单位分的房子,这里你们不能分了。”

“呸!为什么不能分?我妈妈也是第二继承人,现在男女平等!”另一个中年人梗着脖子争辩起来,“这房子现在多值钱,你说你们要就你们要?想都甭想!”

“我觉得那什么基金会该停了,把钱都拿回来。”这人显然挺关心报纸上的新闻,从新闻上看过谢老资助音乐生的事,“都有闲心学音乐了,哪会缺钱?再给他们资助只会让他们好吃懒做等着天上掉钱!”

“就是这个理!居然资助了几个人出国进修,我女儿也想出国呢!”应和的人不在少数。从谢老生病开始,他们就开始研究谢老有哪些财产可以分,像音乐版权这些他们不懂,房子、车子还有存款他们却是都看在眼里的。想到那基金会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出去,他们就肉疼不已——这简直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啊!

谢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没一会儿,谢奶奶娘家那边的人也过来了。两边的人一见面,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就吵了起来。袁宁脑仁发疼,把招福搂得更紧。护工红着眼眶守在床前,把谢老、袁宁、招福都挡在身后,似乎想把那些不堪如何的争吵都挡在外面。

袁宁迷茫地睁大眼。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起当初他爸爸妈妈那简陋的葬礼,除了那些被爸爸妈妈悉心教导过的孩子之外,其他人也都在说话。大伯二伯相互推诿,都不想拿钱出来把他爸爸妈妈下葬,更不想接手他这个负累,倒是争论起原本该分给爸爸的平房和地该由谁接手。。

都是这样的吗?在很多人心里,利益比什么都重要吗?

谢爷爷不在了呀!谢爷爷写的歌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他们只想到谢爷爷的财产,一点都不为谢爷爷的去世伤心呢?难道钱会比人更重要吗?

闹哄哄的闹剧还没停止,白律师就带着公文包过来了。白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扫视着吵嚷不休的两家人。

察觉到白律师的到来,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绷着脸说:“你被解雇了,这里不欢迎你,你赶紧走吧!”

白律师说:“我的雇主不是你们。”

“他已经死了!”另一个认识白律师的人用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

“你们也知道谢老先生已经死了。”白律师冷笑一声,瞧向咨询过一点《继承法》就趾高气昂觉得自己可以接手谢老财产的众人,“谢老去世前到公证处立过遗嘱。有谢老先生的遗嘱在,一切财产分配都按遗嘱进行。”

“谁知道是不是你假造的?”众人有些慌了,却还是咬咬牙顶了回去,“我大伯是个瞎子,你们爱怎么写都行!你拿出来的劳什子遗嘱,我们一个字都不信!”

白律师懒得和他们多费唇舌,叫护工报了警。这边的巡警对谢家的家事早已烂熟于心,接了电话马上派了人过来,把高声叫嚷着的家伙通通制服。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刚才见谢老这边都是小孩,白律师又文质彬彬的,一点都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巡警一到,这些家伙马上怂了,一个更比一个乖。

护工、袁宁和招福也被请到桌边。

白律师当众宣读谢老的遗嘱。

谢老把大部分遗产都划入基金会,由指定的基金会成员负责管理。这些成员无权把这些钱挪作他用,只有审核权和发放权,确保钱都用到有需要的人身上。谢家和刘家的人都躁动起来,想要开口质疑,又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往下听。

“这座房子,”白律师把这边的详细地址念了一遍,“谢先生将它赠予郭兴旺先生。”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郭兴旺是谁?我们没有人姓郭啊!”

袁宁望向一旁的护工。

护工呆了呆,僵坐在原位,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就是郭兴旺。他能学医、能上大学,靠的是谢奶奶的资助,毕业后他听说了保姆下毒的事,拒绝了医院那边的邀请,执意过来谢老这边当陪护。为此很多人都不理解他,包括家里人和女友。这两年多来,他有时也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尤其是在收到女友结婚请柬的时候。

可是想到谢奶奶对他的恩情,他还是坚持守在谢老身边。时间久了,他感觉谢老就是他的亲人,像他的亲爷爷一样。人一老就会像小孩,有段时间谢老血糖高了,很多东西都被限制着不给吃。谢老明里答应得好好地,一转头又偷偷地吃上一点解馋。有时候他管得严了,谢老会控制不住地骂他两句。过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绷着脸问他:“生气了?年轻人心胸要宽大点,别动不动就生气…”说的话绕来绕去,就是拉不下脸直接说对不起。

听到谢老把房子留给自己,护工只觉得两年多来的记忆一下子涌到脑中,让他的眼泪霎时决了堤。

谢老这个人脾气拧,性格拗,一生没几个亲近人。可是别人对他怎么样,他心里都记着。父母养育他、兄弟姐妹帮扶他,他一直都记着,出头以后也尽力帮他们。

可什么都帮了、什么都做了,却只养出了一群贪心不足的白眼狼儿!

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都去了,老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想而知,谢老活着该多寂寞——可即使是这样孤独的活着,谢老也还是记得别人的好——即使是拿着薪水作为护工陪伴在身边的,谢老也觉得他好。

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这些人怎么就只觉得谢老脾气古怪、不好伺候呢?

郭兴旺握紧拳头。

白律师不管其他人的激动,继续往下念。后面的内容很简单,如果其他人有上门骚扰的行为,则收回他们目前所住的房子,并向相应单位举报他们这种违法事实。简单来说就是房子不让他们住了,工作也不让他们干了,既然那么爱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那就把肉也拿走吧,省得辛苦养活了他们还得继续被骂。

这一条一念完,所有人都没声了。

“我可以把招福带回家吗?”袁宁紧紧抱住招福,“我怕招福它太伤心。招福它跟着谢爷爷好多年了,我可以把它带回家照顾它吗?”今天招福一句话都没有说,袁宁很害怕招福也出事。

“可以。”白律师说,“遗嘱里面有一条,有愿意收养招福、又有条件收养招福的,可以当招福的新主人。”

比起房子的归属,谁都不关心一条狗的死活。他们说:“行了行了,要养就养,都十来岁了,看门都嫌老,谁稀罕!那什么遗嘱里面没有别的了吗?”

护工知道袁宁有多喜欢招福,也没有反对。

白律师说:“既然定下了招福的新主人是袁宁,那么遗嘱的附加项也可以启用了。”白律师念出上面的详细地址,“位于这个地方的牧场,将会由招福的新主人继承。所以牧场的新主人是袁宁——由于袁宁还没成年,需要袁宁的监护人过来完成转让手续。”白律师合上遗嘱,“这就是遗嘱的全部内容。”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袁宁身上。

袁宁愣愣地抱着招福,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只是害怕招福留在这里会触景生情、伤心过度而已,怎么会变成继承牧场呢?想到谢老坐在葡萄架下看他和招福在草地上到处撒欢的日子,袁宁鼻子酸酸涩涩,心里也酸酸涩涩。他喜欢招福、喜欢牧场,但也喜欢谢爷爷啊!

这时章修鸣把刚回到家的章修严给搬过来了,章修文和章秀灵也紧跟其后。他们在门口遇上了负责管理牧场的程忠,两边对望一眼,齐齐走进屋里。

第67章 防疫

“你们又是谁?”谢家人和刘家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章修严几人。

虽然遗嘱已经念完了,根本没他们什么事,但袁宁和郭兴旺这两个外人得了好东西,叫他们心里不舒坦极了!这会儿又来了这么几个“外人”,他们怎么能不警惕?

可别把他们现在住着的房子都收回去给这些家伙!

章修严拧起眉,没理会那两家人。章家不稀罕别人的遗产,如果不是袁宁跑过来了,章修严是绝对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来谢家。

即使袁宁他们都那么喜欢谢老,但他们到底不是谢老家里人,这时候过来实在不适合。再伤心、再难过,也应该等到葬礼举行那天才来和谢老告别。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脸上满满的都是伤心,紧紧抱着招福,抬起头望向章修严,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哥回来了,他应该开心才对,可是现在他实在开心不起来,也不知该怎么向章修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的想法很单纯,谢爷爷可能出事了,他就过来看谢爷爷;招福没人管了,他就想把招福带回家。

看见那些人凶狠得像他抢走了他们东西的眼神,袁宁心里更加难受了。

就不该给他们!

什么都不该给他们!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给谢爷爷掉过半滴眼泪!

袁宁站了起来,带着招福跑向章修严,用力扑进了章修严怀里。他没有再哭,只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在章修严面前站定:“大哥。”他细细地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章修严,最后坚定地说,“谢爷爷把牧场送给我了,我会好好守好它。”

谢家人和刘家人气结。他们瞪着袁宁说:“我说你这小孩,怎么就这么不要脸?不是你家的东西你也来争!你家里人怎么教你的?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该要!”

白律师也是被他们贼喊抓贼的话气着了。他冷着脸对郭兴旺说:“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名,房屋就转到你名下了。”白律师没有提醒太多,他知道郭兴旺会懂。

郭兴旺也对这两家人的厚脸皮气得不轻,刚才的哀伤都散了不少,他咬咬牙,在白律师指定的位置上签好名。

其他人想到遗嘱里那条“收回房子”,都憋着气,瞪着眼,看着郭兴旺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般分遗产不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分掉的吗?怎么到了他们这儿就不一样了呢?谢刘两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没等他们把事情想明白,郭兴旺已经站了起来。他本来就是念完了医学院的大学生,算是别人口里的高材生,自然不会害怕无理取闹的谢刘两家人。

白律师的意思郭兴旺早已心领神会,抬眼扫向谢刘两家人:“这里已经是我的房子,请你们马上离开。”这些人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再听!

谢刘两家人气结,想要开骂,又看到旁边的巡警还没离开。这些人可都听到了谢老的遗嘱,要是他们直接去“执法”,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狠狠瞪着袁宁和郭兴旺一眼,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谢刘两家人一走,郭兴旺就跌坐在椅子上,神色满是伤怀。

没有人喜欢与人交恶,但这两家人实在太过分了。

郭兴旺想到谢老生前的种种,捂住脸让眼泪滑落。

对他而言,谢老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亲人啊!

即使被家里的亲戚那么逼迫,谢老也不过是狠下心不让他们上门。

可是他们呢?他们进门以后有看过谢老一眼吗?有想过怎么让谢老走得安安稳稳吗?

袁宁定定地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郭兴旺。他刚吸了吸鼻子,眼睛就被人捂住了,整个人也被带入那宽大的怀抱。

温暖又熟悉的气息将袁宁包围,让他的眼泪霎时间涌了出来,而且越涌越凶,根本止不住。

章修严把袁宁抱紧。

有时他真想时刻捂住袁宁的眼睛、时刻掩住袁宁的耳朵,让袁宁看不见这残酷的一切,也听不见这残酷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好的、残忍的东西,对于对万物都怀有关心和爱护之意的袁宁来说太容易受到伤害——即使那尖锐的刀刃不是落在他身上,他也会感同身受。

可是这一切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想要让袁宁能够独立、能够成长,就不能代替袁宁去承受一切。

每一次,章修严都说服自己不要太心软、说服自己不要太纵容袁宁,可每次看到不得不被逼着面对、不得不被逼着长大的袁宁,他都心疼不已。

章修严感觉自己的掌心温热又濡湿,心脏仿佛也变得湿漉漉的。

刚去首都的时候他就感觉心里不安宁,总担心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袁宁会遇到些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后悔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深。其实他要念大学不一定非要去首都,在这边也有不错的大学。他不必用学历来给自己镀金,何必要离家那么远。

章修严掏出手绢,帮袁宁擦掉眼泪。

袁宁鼻子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章修严问郭兴旺:“都通知谢老的朋友们了吗?”

郭兴旺说:“他们都正在赶过来。也通知了谢叔的学生,他们都很伤心。”

章修严说:“既然谢家人靠不住,那就得我们来筹备葬礼。”

伤心可以自己人伤心,葬礼却是办给别人看的。那些家伙敢骂袁宁“不要脸”,那就让所有人看看不要脸的人到底是谁,从此绝了他们上门骚扰的后患。

安排这些事对章修严不过是一个念头间的功夫。

章修严拉着袁宁坐下,和郭兴旺商量起具体的葬礼事宜。

章秀灵几人都安静地在一旁听章修严和郭兴旺说话。等整个葬礼的章程都敲定了,章修文才红着眼睛说:“我去再给谢爷爷弹一曲吧。”

所有人都沉默地点头。

章修文走到琴房,没有关上琴房的门,而是径直走到钢琴前。他用手抹掉溢出的泪水,定了定神,认真弹奏起这一个月来一直在练习的曲子。这是谢老写给他的,他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向谢老请教,结果这已经是最后一首。

谢老给这首曲子取名叫《未来》。

谢老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但告别的话其实已经悄然说过很多遍。袁宁听着琴房里飘出来的曲子,止住了哭意,静静地聆听着。伴随着曲子飘散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袁宁仿佛看到谢老又坐在自己面前,曾经的沉郁、曾经的忧闷、曾经那么多无法向人言说的痛苦和悲伤都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慈祥的笑意。

袁宁怔了怔。

他好像听到谢老说:“要好好活着啊,帮我们看未来的世界,呼吸未来的空气,听听未来的歌儿。生命是有限的,未来却是无限的,希望你们所看到的是更美好、更璀璨、更让人喜欢和欢喜的世界。”

是谢爷爷在和他们告别!

是谢爷爷在祝福他们!

袁宁用力擦干了眼泪。护工哥哥会当个好医生,三哥会好好弹琴,谢爷爷播下的种子会在世上最广袤的土壤上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儿。

他不该伤心、不该难过,他该和三哥他们一样坚强,帮谢爷爷照顾好招福和牧场。

谢老的葬礼办得很盛大。他本来就是乐坛颇有地位的老前辈,听说的葬礼即将举行,不少人都赶了过来。在不少媒体的聚焦之下,谢家人和刘家人的行径也被挖了出来大书特书——这种有爆点、有争议的新闻,媒体人最喜欢了。

现在社会浮躁了,空巢老人越来越多,不少年轻人不愿奉养双亲,更爱到外面去闯荡。可等老人不在了,他们又第一个赶回来分财产——结合上次保姆下毒的事,正好可以再把这事好好写一写,一来提醒老人可以提前立遗嘱,不让从不供养双亲的儿女分到大半财产,时刻守在身边陪伴的儿女反而因为老实而什么都没有;二来也提醒年轻人,父母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属于儿女的,如果什么义务都没尽到,父母也可以什么都不留给你。

经章修严暗里推动,这事的影响度已经扩大无数倍,直接上升为可以当做典型案例来用的社会事件。而谢家人和刘家人,说不定在来年会写进新教材里,作为真正的“反面教材”——虽然肯定会用化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

本来谢家人和刘家人还想出席葬礼,结果走到门口就被记者们给堵住了,羞得他们转头逃了,好些天都不敢再出现在人前。

郭兴旺得了家人的同意,认了谢老当义父,以义子的身份替谢老办葬礼。他的沉稳干练和显而易见的悲痛打动了不少人,许多知道他放弃医院工作悉心照顾谢老两年多的人都对他很有好感,决定等这段时间过去以后得帮郭兴旺牵牵线进个好医院。

郭兴旺感受到众人的赞许和善意,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对章修严产生了一种类似与敬畏的感觉。

这一次,章修严无声无息地抄起舆论这把刀,把谢家人和刘家人打得无处可逃。

而他也因为这种舆论的关系,有了真正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