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记得刚见面时,章修严有点儿洁癖,他手心有汗,章修严就不爱牵他。可是现在,有点洁癖的章修严却擦干净刚挖出来的骨灰坛、主动抱起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袁宁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喊:“大哥…”

章修严没有停顿,只转头看了他一眼。

袁宁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小声说:“谢谢大哥。”

第78章 再见

袁宁与章修严回到村长家, 韩助理已经把捐赠的事敲定。虽然过来的时间不长, 韩助理却把事情都理清了, 袁家奶奶素来是偏心的,知道自己以后归老大家养, 什么东西都向着老大,当初袁宁爸爸考上大学都不想让袁宁爸爸去上,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 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学费凑齐。袁宁爸爸念着村里人的好,回家教了七八年书,村里现在出的两个大学生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虽说袁家村有袁家奶奶这种偏心眼, 但也有不少值得帮一把的人。章家捐赠的路不长,只要把路搭到开发商准备修的正路上就好, 韩助理可以自己做主。韩助理在心里大致估算出需要用的钱之后给老村长定了个数目, 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两边重新会合, 准备上车回去。老村长留他们吃饭,章修严没答应。中午袁家奶奶来闹腾的事让他印象深刻, 他不想袁宁再遭遇那种事情——尤其是看到袁宁安安静静地看着, 仿佛已经对那种事情习以为常,章修严才更不愿袁宁再被迫去面对。

“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章修严比谁都清楚要经历多少痛楚才能做到“习以为常”。

袁家二伯早听说袁宁他们回来了, 一直想过来, 但被寡妇和孩子缠住了。寡妇也听人说了, 袁宁二婶也一起回来,那女人进了城之后完全变了个样,人还是那个人, 却变得会打理自己了,还有闲心留了长发,发尾卷了个卷儿,跟报纸杂志上的女明星差不多。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样卖弄风骚,真不害臊!

心里骂归骂,寡妇还是怕袁家二伯看了动心,死死拘着袁家二伯不给他去见袁宁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你越是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就越想去做。袁家二伯口里答应着,逮着空后还是跑了过去。他正好看到袁宁二婶上车,顿时呆住了。那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前妻吗?

比起寡妇生孩子后发胖的身材,袁宁二婶生了袁波、袁光后还是窈窕有致。脸也不显老,以前她怕浪费洗发水,头发剪得很短,衣服都灰扑扑的,裙子更是从来不穿,才显得像个黄脸婆。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不用干重活脏活,基本都是在打理店面,所以她里面穿着裁剪合宜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白色的外套,把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过肩的长发柔软顺滑,衬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完全不像两个孩子的妈。

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柔,仿佛还会像当初那样任劳任怨、里外操持——会在他赌输后想办法把钱补回来,会在他喝醉后泡上一杯浓浓的茶。对比起来,他现在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他怎么会看上个凶婆子,抛弃了这么好的女人呢?

袁家二伯目光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袁宁二婶身上没法挪开。等他回过神来要上前喊人,才发现车门已经紧紧关上,车子发动的声音在他耳里放大了几十倍,轰隆隆地轰炸着他的心,让他彻底丢了魂儿。

寡妇闻讯赶来,见到袁家二伯这模样就知道不妙,当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儿子坐在地上打滚儿:“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惦记着以前那黄脸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你个天打雷劈的家伙!”那撒泼的姿态、那尖利刺耳的语气,竟与袁家奶奶一模一样!

其他人幸灾乐祸地噙着笑离开。这袁家二伯有眼无珠,扔了珍珠,捡了颗鱼眼睛,现在这一切都是该他受的!

袁家二伯察觉其他人的嘲弄,再看看披头散发的寡妇和跟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跺着脚直骂:“丢人现眼!真是丢人现眼!”说完就伸手拖着寡妇往回走,免得面子里子都让她给丢光了。

袁光趴在车窗上看着这样一场闹剧,转头问袁波:“哥,他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不要妈妈和我们的吗?”

“对,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袁波没有像袁光那样趴着往后看,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非是有人后悔了,有人心慌了,以后有他们吵的!后悔有用吗?心慌有用吗?真后悔,早干什么去了?真心慌,当初勾引有妇之夫不是早该料到会有今天吗?袁波教导袁光,“以后你可得擦亮眼睛,别像他那样眼瞎。”

袁光认真点头。

另一辆车上,章修严和袁宁依然把骨灰坛抱在怀里。章修严说:“等一下还是会很颠簸,你抱得稳吗?”

袁宁忍不住抗议:“大哥,我已经快十岁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严肃的小脸蛋,没有再说话。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稍稍长大一两岁,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们始终都还小——始终都还那么小,做什么都很难让人放心、让人安心。章修严说:“那你坐好。”

袁宁点头。

车子开到村口,突然慢了下来。章修严抬头望向司机。司机踩下刹车,指着前边说:“前面有人哩。”

袁宁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群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他们年龄有大有小,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额头满是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红,看起来是一路跑回来的。山路那么长,他们从镇上回来得步行两三个小时,一般来说回来时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天色还亮着,夕阳还没落山,他们却都赶了回来。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带着其他学生走上前来。

章修严让司机摇下车窗。

那个学生眼眶发红,看了看袁宁和章修严,再看了看他们怀里抱着的骨灰坛,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今天听到有人说,你们回来接老师他们走,我们赶着回来看看。”

其他学生都红了眼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骨灰坛。记忆里那么高大、那么和蔼的人,最后却呆在那么小的坛子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法安眠在故土。都是因为穷啊!都是因为太穷了,经济上穷,知识上也穷,他们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进来,所以越来越闭塞、越来越贫穷、越来越比不上外面的人。

所以要努力啊!所有人都想起袁宁爸爸和袁宁妈妈所说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要努力啊!

努力学习知识,努力缩小差距,努力走出去!自己先走出去,才能带着其他人走出去!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哭着说:“你们带老师走吧,天快黑了,晚上开车不好。”

其他学生无声地让出离开村口的路。

车子缓缓往前开去。

“老师再见!”

带着哭意的叫喊从后面传来。

杂乱却又整齐。

学生们追着车子跑了起来,直至车子越开越远、他们再也追不上了,他们才站在原地撑着膝盖,任由眼泪不停地滑落,抽噎着作最后的道别:“老师再见。”

本来来村口看热闹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捶打着。他们的一辈子也许就这么过完了,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更不可能走出这个狭隘而落后的地方。可是有一个人曾经走出去了,却又带着妻子回来了,一回来就是许多年,有的人笑他傻,有的人劝他走,他都岿然不动,仿佛拼上自己一辈子也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他也确实拼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拼上了自己的命。

不过他不是在扎根,而是在播种。

播下种子,悉心爱护。

现在,种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这样的地方本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现在,能看见了。

*

趁着天还没黑,司机把袁宁一行人载到了镇上,找了个旅舍住下。章修严带袁宁放下袁宁父母的骨灰坛,洗了手,吃了个晚饭,在镇上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和袁波母子三人道别。临走前,章修严给袁宁二婶留了个号码:“到了首都可以联系我,我不上课时都会在家。”

从南边到北边,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司机和韩助理轮流开车,在第三天中午才到家。一家人都在家里等着,见袁宁精神不错,没有太难过,才算是放下心来。吃过饭后,一家人一起把袁宁父母的骨灰送到墓园那边,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之下把袁宁父母的骨灰坛迁了进去。

袁宁定定地看着早已准备好的墓碑,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起头一看,只见细细的雪从灰沉沉的天穹中飘落下来。

已经入冬了,是该下雪了。

袁宁已经在北边呆了两年多,早已不再为雪花大惊小怪,跟在他脚边的黑耳朵猫儿却竖起了浑身的毛,万分戒备地看着眼前簌簌飘落的雪花。

看到雪花纷纷飘向新立在那儿的两个墓碑,猫儿抬起爪子想把它们给拍走。可是它的爪子一拍上去,小小的雪花就融化在它的肉垫上,湿湿的、冰冰的,让它满脸都是迷惑。

袁宁弯腰抱起猫儿:“小黑,那是雪花,就像雨一样没有坏心的。”

猫儿不太习惯被人抱着,扭了扭身体,见其他小孩都好奇地望着自己才停止扭动,乖乖趴在袁宁怀里。它有预感,要是它没被袁宁抱着的话,说不定会落入这些家伙手里——这些家伙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让它觉得很不妙:他们肯定会做出一些它特别不喜欢的事,比如揉它脑袋、亲它抱它。

城里的小孩,总那么奇怪!

袁宁抱着猫儿向父母的墓碑道别完,跟着章修严他们回了家。章修严为了迁墓的事已经请了三天假,不能再耽搁下去。越是有名、越是能学到东西的大学,要求就越严格,落下三天课程可能就要自己多补很长一段时间。袁宁想送章修严到火车站,却被章修严拒绝了,章修严把他赶进房里,让他好好休息,自己背着背包出了门。

袁宁想出去看着章修严走,却又不想被章修严觉得自己不听话,只能乖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进入“梦里”。梦里的空气似乎比以前更好了,感觉湿漉漉的,但又不至于黏腻,清新又好闻。

袁宁向鱼儿问了好,跑过去象牙那边。象牙正在享受光浴,没有说话,倒是人参宝宝们跑了过来,围着袁宁转了几圈,拉着袁宁去看“试验田”。

袁宁上次带进来的种子有些居然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药材,茎秆非常结实,叶子也长得很宽大,七片翠绿的叶子托着一颗大大的果实。果实像个灯笼,棱角分明,有些已经成熟了,整个果实炸开,露出里面红红的籽。

袁宁吃惊极了:“长得真快呀!”

人参宝宝们得意地伸展着绿色的叶子,圆圆胖胖的身体写满了高兴:“当然!当然!”

袁宁知道它们是想得到自己的夸奖,由衷夸道:“你们真是太厉害了。”

人参宝宝怂恿袁宁:“挖,挖,挖!”它们知道这种药材和它们一样,有用的是它的根茎。

袁宁苦恼:“可是长出了这么多,我挖了放到哪里去呢?”

人参宝宝也陷入沉思。袁宁实在太小了,没办法在外面建仓库,梦里就算有产出也没办法拿到外面去,少一点还好,还能说是从外面带回来的,太多了反而没办法处理。

象牙见他们都一筹莫展,不由开口说:“那就在这边晒干吧,剩下的茎叶可以留着当肥料。这边的植物长得快,分解得也快,只要把它们铺在泥土表面,一觉醒来它们就会重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

袁宁惊讶:“是这样的吗?”

象牙说:“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人参宝宝对象牙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它们三三两两结伴,把比它们高出几个头的七叶一枝花一棵棵拔出来,麻利地拧断它们的茎叶和根须,把挖出来的根茎放到一边。

袁宁见人参宝宝忙碌起来了,也过去帮忙拔那些高高的七叶一枝花。梦里的泥土有泉水滋润,踩上去感觉润如油膏,软软的,非常舒服。

袁宁正认真忙活,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声。

袁宁一愣。

人参宝宝们吓得把手里的根茎一扔,都往袁宁身边跑,瑟瑟发抖着,齐齐看向绿叶之中出现的一双黑耳朵。

袁宁看到那双黑耳朵,惊喜地喊道:“小黑!”

小黑从枝叶中蹿了出来。它看着瑟瑟发抖的人参宝宝们,确定它们没有一点害人的能力之后才敛起身上的凶煞之气。

小黑望向袁宁,眼底充满迷惑,像是在询问袁宁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袁宁说:“这是我的梦。”袁宁说完又有点不太确定,“不过和一般的梦不一样,我能把我想带进来的东西带到这里面来,也能把里面的东西带出去!但是除了我之外,你们都不能把这里的东西带走,上次招福想带一些泉水给谢爷爷,它就再也不能进来了。”提到谢老,袁宁又有点难过,“谢爷爷他很好很好,可惜你没有早一些到北边来,要不然你就可以看到它了。招福你是见过的,就是今天和你打了招呼的大狗儿…”

小黑听袁宁说个不停,趴在一边听着,等袁宁说完了才扭过身往池塘边走。池塘边有野猪的足印,小黑跟着足印走了一会儿,揪出了躲在一边的六只野猪。野猪嗷嗷地叫了两声,围着小黑用脑袋拱它,这代表…它们很喜欢小黑?袁宁有点摸不准。

小黑绕着池塘往另一边走,走到了泉眼那边。发现了在泉眼周围游来游去的鱼儿,小黑看直了眼,眯着眼用爪子往水里抓去,鱼儿吓了一跳,忙躲到了水下,不让小黑抓住自己。

袁宁赶紧跑过去,对小黑说:“小黑,鱼儿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能吃的!”

小黑收回爪子,看了袁宁一眼。

明明小黑没有说话,袁宁却看懂了它的意思。

“你的梦里怎么没有我能吃的东西?”

“…”

袁宁看向躲到一边的小野猪,明白了,它们大概不是喜欢小黑,而是在向小黑求饶,让小黑别吃它们!袁宁向小黑保证:“这里的不能吃,出去后我和沈姨给你煎小鱼吃!”

第79章 番外:陪伴

下大雨了。黑耳朵的猫儿趴在岩石下, 看着噼里啪啦落在眼前的雨珠子。石头压在它腿上, 让它趴着无法动弹,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不过, 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又不是不能忍受。雨水湿润了泥土,让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 黑耳朵猫儿连甩掉毛发上的水滴都懒。

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受伤没什么大不了,淋雨没什么大不了, 受伤不受伤有什么不同?淋雨不淋雨有什么不同?黑耳朵猫儿正思考着,突然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原来是有个男人背着个孩子往前跑, 脚步稳健而急切。

是他孩子生病了吗?黑耳朵猫儿耷拉着脑袋, 提不起兴致多看一眼。没什么稀奇,别人都有父母亲人, 它是没有的, 它生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来就属于这片大山, 自己找吃的、自己找喝的, 自己慢慢从被别人欺负变成欺负别人。脚步声越走越远。

天好像快要黑了。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 合上眼睛睡觉,仿佛感受不到腿上传来的阵阵痛楚。在黑耳朵猫儿将要睡着之际,一阵脚步声又由远而近, 这次稳健的双腿停在了黑耳朵猫儿面前。

黑耳朵猫儿感觉有个阴影笼罩在自己上方。它睁开眼,昂起头,只见那个背着孩子经过的男人弯下腰、皱着眉看着它,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黑耳朵猫儿发出一声尖锐的猫叫。这人怎么可以随便摸它脑袋!他可没得到它的许可!

男人却误解了它的叫声,温声安抚:“没事没事,我帮你把石头搬开。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它才没有怕!

男人帮它把石头搬开了。

黑耳朵猫儿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转身跑了。腿好像变得有点不太好使,但不影响,它还是能跳得很高、跑得很快。他抓了些雀儿,咬断气了,循着男人的气息找到对方家门口,把雀儿都扔过去。

黑耳朵猫儿躲在暗处,想看看男人什么时候回家,结果开门的却是个怀着孕的女人。女人吓了一跳,把雀儿们清理到一边。黑耳朵猫儿很气愤,躲到窗边窥探屋里的情况。女人正抚着肚子安抚着肚子里的胎儿。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女人向男人说起雀儿的事。男人愣了一下,把女人清理到一边的雀儿找出来,仔细地看了看,温言说道:“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威胁信号,而是一只猫儿送来的。那天赵东生病了,我背赵东回家,回学校路上见到一只黑耳朵猫儿被石头压着腿,就顺便把它从石头底下救了出来。这应该是它送给我们的礼物吧?”

黑耳朵猫儿这才稍稍满意。不过,对于人类来说,分享食物居然是恶作剧——甚至是威胁信号吗?

黑耳朵猫儿百思不得其解。

人类真是太奇怪了!

黑耳朵猫儿没再跟男人夫妻俩“分享食物”,只在饱餐过后到这边转悠一下,听听男人夫妻俩说话。原来那天那孩子并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学生。他们对学生都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吗?可是学生那么多,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啊!

黑耳朵猫儿想不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和女人的孩子就出生了。那孩子可真小啊,它要是想的话,只要从窗户里跳进去就可以轻松把那孩子叼走。黑耳朵猫儿每天趴在窗边看着。

那孩子一天天长大,很快就会走、会说话了。他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偶尔嫌弃自己走得太慢,索性趴在地上爬了起来。黑耳朵猫儿觉得新奇极了。它非常凶,没有人愿意和它当朋友,更没有人愿意和它生孩子,小猫儿这种东西也许它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了。看着这孩子慢慢长大,感觉还挺奇妙的。

到孩子能独自呆在家里时,等待孩子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寂寞。男人和女人总是很忙,每天都有那么多学生需要辅导,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跟进,每天回到家天都已经快黑了。有时突然响起了雷,孩子就非常害怕,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小孩子是非常脆弱、非常需要陪伴的。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却没有接近那孩子。它知道有好几次那孩子都见过他了,可是那孩子怕他,只敢远远地看它,一步都不敢上前。

它如果跑过去的话,会把那孩子吓坏的吧?

就像当初把雀儿放到他们门前一样。

黑耳朵猫儿跑到教室那边趴着,等男人或女人一往回走,它就会跑到那孩子那边去。时间久了,那孩子也发现了它出现必然会伴随着他爸爸或者他妈妈的归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每次看见它都可高兴了。

等那孩子再长大一些就开始到处跑动。那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呆着,每天都跑到教学楼附近徘徊,有时它也会去,那孩子就定定地看着它,像是想和它说话。不过那孩子终究没和它说过话,那孩子大概更喜欢沉默却慈祥的大樟树。

有时那孩子会被送回他奶奶家里。黑耳朵猫儿跟过去看了看,发现还不如让那孩子一个人呆着。他奶奶实在太偏心了,有什么好东西都藏着不让那孩子碰,那孩子还那么小就已经让那孩子学着干活,有次还想打那孩子——当时黑耳朵猫儿看不下去了,从柴垛上蹿了下去,猛地咬住了那老太婆的手。

那老太婆吓得丢了魂,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着看向那渗血的伤口。那孩子也被吓坏了,呆呆愣愣地站着,看看那老太婆又看看它,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老太婆指着那孩子骂咧着说:“你个小扫把星!沾了你准没好事!”说着那老太婆就抄起扫把想来赶走它。

它一跃而起,蹿上屋顶,跑着从那孩子的奶奶家离开。

经过这件事,那孩子一定更害怕它了吧?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依然像往常一样去看男人夫妻和那孩子。

男人夫妻俩来接那孩子回去了,知道那老太婆被咬之后掏钱让她去镇上打疫苗。那老太婆收了钱,脸色才好看一些,等男人一家三口离开以后嘀咕起来:“被猫咬了一口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还打疫苗!真是读书读傻了!”不过她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拿着男人留下的钱翻来覆去数了两遍,心满意足地把它们放了起来。

黑耳朵猫儿没兴趣再看下去,跟着男人一家回了学校那边。学生们已经放假了,不过还是有很多学生留在学校,都是有些内容没弄明白,想趁着假期好好补一补。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以前还没到放假时间呢,学生们的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放学铃声一响,他们会像箭一样往外蹿,到处玩耍、到处撒野。

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呢?

黑耳朵猫儿想不明白。

它每天觅食完以后都趴到教室外,想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惜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答案。

男人夫妻俩出事了。

黑耳朵猫儿是第一个发现的,它朝着过往的每一个人撕心竭力地叫着,但还是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被掩埋着的男人夫妻俩。等把人挖出来时,男人夫妻俩已经没了呼吸。

它不能再出现在那孩子面前了。黑耳朵猫儿想。

以前它每一次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几乎都代表着男人夫妻俩会回到家,现在他们已经不会再回去了,那孩子见到它以后如果还盼着见到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非常难过!

黑耳朵猫儿回到了山里。

男人夫妻俩下葬的那天,黑耳朵猫儿也跟着去了。自那以后它就把他们的坟头当成自己的领地,每天都在那边守卫、巡查,不管是人、蛇还是老鼠,黑耳朵猫儿都不允许它们接近半步。可是对于坟上的青草它却莫可奈何,只能看着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把湿润松软地泥土抓得严严实实,把低矮的坟头也掩藏得严严实实。

那孩子怎么样了呢?黑耳朵猫儿偶尔会想知道。可是它不敢去看,它怕自己会被那孩子看见,勾起那孩子的伤心事。如果它也有自己的父母,遇上这种事一定会很难过!

黑耳朵猫儿闷闷地想着,张嘴亮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不听警告的毒蛇的七寸,轻松把毒蛇咬断了气,慢条斯理地享用起细腻滑嫩的毒蛇肉来。

黑耳朵猫儿感觉四周有不少双小心翼翼的眼睛正窥探着它的进食过程,不过它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故意亮出沾着血的牙齿,鲜红的、可怖的、狰狞的。

这些家伙只需要敬畏它就可以了。

它是不需要朋友的,更不需要所谓的陪伴。

日子又变得漫长而寂寥。无所谓下不下雨、无所谓天气冷还是热、无所谓太阳落山还是升起、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这些东西有什么在意的,它又不会在外面被雨困住,它又不会因为冷了或者热了而生病,它又不会因为太阳落山而害怕,它又不会一大早看见红通通的太阳升起在天边就高兴得满脸发红。

反正,什么都无所谓。

直到有一天,它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它仔细看去,发现来的那些人里有张熟悉的面孔。他长大了啊,看起来过得很不错,眼睛亮亮的,似乎一点都不再害怕寂寞。

它从树上跳下去,定定地看着他。

他跑上前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安静、没有像以前那样小心畏怯,而是惊喜地喊:“小黑!”

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他说:“你愿意和我去北边吗?”

可以,当然可以。

愿意,当然愿意。

第80章 改变

自从将父母的骨灰迁到北边来, 袁宁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再这样懵懵懂懂地过下去, 什么事都要靠别人帮忙。

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学生追在车后喊“老师再见”的时候, 袁宁心里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他可以做得更好!如果他更努力,就可以有更多的钱、做更多的事!到时他就像父亲和大哥一样, 可以轻轻松松地改变自己和别人的命运。

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好,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还从谢爷爷拿得到了大大的牧场。那么好的运气, 他怎么能白白浪费掉!袁宁在自习课上把当天的学习任务完成,急匆匆地跑出了教室。

宋星辰本来还想和袁宁讨论一下习题,见袁宁一下子没了影, 有点纳闷。他转头看向郝小岚:“宁宁这两天好像不太对劲。”

郝小岚也点头。她说:“等他回来我们好好问问!”

袁宁已经跑到齐老师办公室门口。齐老师已经结婚了,脸上还是有几个没有淡去的雀斑。她丈夫是个运动员, 因伤退役了, 在体育厅任了个文职。齐老师丈夫正好带着保温瓶来看齐老师, 见袁宁跑了过来,目光一亮, 夸道:“跑得不错啊!”

袁宁愣了一下, 敲过门后才跑到齐老师面前喊人。齐老师可喜欢袁宁了,拉着他的手笑着问:“什么事跑得这么急?”齐老师问完, 又向袁宁介绍, “这是你师公, 你叫他梁叔叔就可以了。”

袁宁乖乖喊:“梁叔叔。”有生人在场,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到自己想做的事,袁宁又鼓起勇气开口, “齐老师,我最近在看报纸和杂志的种植栏,发现现在花卉卖的挺不错的,是这样吗?”

齐老师点头:“没错,是这样的。”她向袁宁说起基本情况,“这几年经济好了,大家都生活的追求高了。以前逢年过节顶多咬咬牙割块肉打打牙祭,现在可以买一些衣服和食物以外的东西点缀生活、提高生活品质。比如买些绿植、买些花卉。尤其是到了过年那段时间,花卉市场特别好,种植花卉挺赚钱的。”

袁宁说:“那我如果想在冬天种花,要做点什么准备呢?”活动课的时候,齐老师带他们去过花房和大棚,都是温室,条件不一,袁宁心里模模糊糊有个概念,但不知道搭建起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他想先问问齐老师,心里有个底儿,再有针对性地收集资料和章修严、罗元良他们商量。

齐老师问:“你是想在家里种?”

袁宁摇头。他认真地向齐老师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想在牧场那边种,现在冬天了,菜畦那边都荒置着,我想把它们利用起来。现在里过年还有三个多月,如果抓紧时间准备的话应该还能赶上年前的花市。”

旁边的梁先生听得咋舌。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聪明早熟了吗?这才几岁哪,居然能想这么多事了——而且还说得有板有眼!

齐老师说:“这可不是小事情,你问过家里人的意见了吗?”

袁宁说:“我问过罗元良,他说能保暖的话牧场是可以种的,就是花种得挑挑。家里的意见,我想等把完整的计划写出来以后再问。大哥他们都很忙,我不能总是麻烦他们。大哥一直都是这样教我们的,如果要花钱就先把具体计划写出来,他看了觉得钱是花在了该花的地方,就会把钱给我们。”

齐老师和梁先生对视一眼,都明白袁宁做事为什么那么妥帖,瞧瞧人家这是怎么教的!这样锻炼下来,就算把这小孩直接扔去公司里上班都不会跟不上——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要能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做事之前把计划拟好,把要花的时间、要花的钱一项项明确地列出来。这样做事就算失败了,损失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望先小学本来就鼓励学生多实践,虽然袁宁这步子迈得有点大,齐老师还是非常乐意帮忙。她给袁宁说了建简易大棚的材料和价钱,又给了袁宁一些联系方式:一个是学校合作的农业公司,基本的农业机械、农业器材都可以在那边弄到,要建大棚的话还有技术人员陪同到地方上去做技术指导;一个是牧场归属地的农业所的,农业所对经济作物的种植有专项扶持计划,向农业所提出申请的话可以有优惠政策和技术支持;还有一部分是有经验的花农的电话号码。

接着齐老师又给袁宁写下一些杂志和报纸,让袁宁去翻翻这些杂志报纸,找找和这方面有关的文献和报道,了解一些技术和市场方面的资讯。这也是必做的前期准备之一。

齐老师说:“要做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笑着摸摸袁宁的脑袋,“有什么难处就告诉老师,老师可以帮忙的一定帮。还有,也不要忘记你的朋友们——他们都非常愿意帮助你,等花儿种出来了,你送他们一些,他们也会非常高兴。”

“我明白了!”袁宁的眼睛亮了起来,高兴地向齐老师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说完袁宁又跑了出去,和来时一样急切。

齐老师温柔地笑着,摸着肚子说:“要是我们孩子像宁宁就好了。”

梁先生说:“难怪你整天把这孩子挂在嘴边,这孩子确实很可爱。”他很赞同齐老师的话,“我也希望我们孩子像这孩子一样聪明可爱。”

袁宁跑回教室,就被宋星辰和郝小岚逼问在忙什么。袁宁想到齐老师的话,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郝小岚听了果然很感兴趣,摩拳擦掌地说:“我也来帮忙!”她积极无比地让袁宁给她分配工作。

袁宁说:“现在才刚开始做准备呢。”他向郝小岚和宋星辰提出邀请,“齐老师给了我指定了一些报纸和杂志,我准备去买来研究,把有用的报道和文献剪下来贴在资料本上,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翻查!”

宋星辰说:“那要先想好怎么归类,不然全部资料堆在一起,找起来还是很麻烦。”

“嗯!”袁宁用力点头。

宋星辰扯下一张纸,大概拟了三个分类:专业技术、业内风向、花市资讯。专业技术就是跟育种、种植、管理有关的;业内风向就是过年时什么花儿好卖、什么花儿卖相好意头好还不容易养死之类的;至于花市资讯,就是有关花市的报道和各地花市开市的时间、申请加入花市的流程以及与花卉市场有关的政策和活动等等。

袁宁被宋星辰这一手给镇住了。

怎么宋星辰和大哥他们都这么厉害呢!

郝小岚说:“宁宁你不要被他唬住了,他这根本是照搬他爸爸的。他家全家都能弄这些东西,吃个饭也是讨论时事和政策,他从小听到这么大,要是连这都学不会怎么对得起他每年拿的第一名!”

袁宁说:“可是还是好厉害啊!”他也常听大哥和父亲讨论,但他还是一点都没学会。袁宁拍板定案,“那我们就把资料本分成这三类!”

郝小岚自动请缨:“我来找‘业内风向’,花语什么的,我最喜欢了!”女孩子总是特别喜欢这些东西。

宋星辰说:“资讯这一块我来。”

袁宁要找的就是技术这一块。接下来几天他们课余时间都凑在一起翻查资料,准备在周末分头咨询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补充更多需要注意的事。

袁宁跑了几趟园艺店,又去农学院那边找孟兆。孟兆差不多要毕业了,不过他直接被他老师要了过去,接着念研究生。说是念书,其实就是在研究基地里忙活。袁宁周末跑了一趟,跟着孟兆在研究基地溜达一圈,见识了不少新技术。不过这些技术都还在研究阶段,对设备条件要求也比较高,暂时还没法进入实践阶段。

孟兆说:“今年可以先试试,要是收益好的话就着手建个好一点的温室,倒是能选择的花卉种类更多,收益更高。除了花卉之外,药材市场也一直是供应跟不上需求,以后都可以考虑考虑。”

袁宁在本子上刷刷刷地记了很多东西,大有把研究基地这边的东西都学走的架势。孟兆的老师从外面回来了,看见袁宁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一乐,笑呵呵地调侃:“你这孩子又来偷学什么?”

“没有没有!”袁宁忙捂住小本子。

袁宁的小动作没瞒过孟兆老师的眼睛,孟兆老师故作严肃地板起脸,一脸正色,朝袁宁伸出手:“给我看看,我看过了才给带回去——有些可不能给你学走。”

袁宁只好乖乖把小本子交出去。

大哥说过的,别人不给的东西不能要!

孟兆老师本来只是逗逗袁宁,见袁宁真交出来了,倒也真有了几分兴趣,翻开小本本看了起来。内容还没看,一看那字,孟兆老师就对袁宁多了几分好感。这么小的年纪能把字练到这种程度,可见在这方面是非常用心的——也能静下心来学东西!等看完袁宁记录的笔记,孟兆老师脸彻底板不住了。

这孩子,记得可真好!

又整齐,又详细,难得的是还条理分明,看完后就知道完整、准确的操作流程。孟兆老师很确定这不是孟兆给袁宁抄上去的,因为他带了孟兆几年,知道孟兆做记录的习惯和模式。孟兆老师眼底满含赞许:“你记得很不错,继续保持下去,学什么都不会太难。”他把小本子还给袁宁。

意外得到了夸奖,袁宁高兴地带着这一趟的收获回了家。他邀请宋星辰、郝小岚到家里会合,把资料都整合在一起,选出了适合的花种,又整理出参加各地花市的时间安排表。

傍晚的时候罗元良过来了。

罗元良带来了好消息:他联系了农业所和农业公司的人,他们也正在做联合推广计划。目前农村大多数人思想都还很保守,而且对经济作物的认识不足——更不了解温室建造的成本,因此很少有人能迈出第一步,考虑种植粮食蔬菜以外的作物。有人愿意在这边开个头,他们非常愿意支持,大棚价格是按照材料费来算的,技术指导完全免费。

这样的话,成本就变得非常低,就算失败了也没有亏本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