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明白了。大哥果然是遭遇了一些不好的事!

章修严把灯关了,躺进被窝。被窝里很暖,都是袁宁身上清新的香皂味。这久违的亲近让章修严恍惚了一下,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一起睡了。这小结巴大了一点之后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爱黏人。今晚特意过来,是怕他不开心吧?

其实他都差不多忘记了。

章修严静了一下,开口说:“也不是什么事。那时妈妈病得厉害,我听说他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就过去找他…他说我也不对劲,要帮我诊断一下。事实上根本没什么,就是那时我总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袁宁关心地问。

“梦见你四哥在我眼前被洪水冲走了。”章修严说,“梦见找到的是你四哥的尸体——梦见妈妈生气地说‘为什么你不在’——”

袁宁心中一紧,抓住了章修严的手。他想起来了,他刚到章家的时候大哥对他们都很严厉,仿佛从来都不会笑。大哥不仅要求自己当一个优秀的人,还要把弟弟妹妹也教导成优秀的人,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责任一样。大哥那时候常常做噩梦吧?

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暖意,章修严缓声说:“那时我醒来后并不记得自己梦见过这些。”

袁宁一怔。

“是那家伙引导我记起来的,”章修严说,“自那以后,那些梦境就变得越来越清晰,醒来后也不会忘记。有时甚至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如果被冲走的是我就好了’的感觉。”

袁宁心脏一缩。

“挖出别人的阴影,挑拨别人的感情,”章修严说,“这是那家伙最喜欢做的事——也是那家伙最擅长的事。”

明明可以粉饰太平,明明可以相安无事,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莱安却一定要把最残酷的东西挖出来,让他只能变本加厉地避开薛女士的拥抱和亲吻——如同避开缠绕在每个夜晚里的噩梦。

“然后他不管了吗?”袁宁追问。

“不管了。”章修严说,“他说‘问题我已经给你找出来了,你应该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然后就把我送了回国。”

袁宁安静地抱住章修严。那时候章修严也才十三四岁,要尽好兄长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要担心薛女士随时会反复的病情——而他所信任的表舅在挖出他心底最隐秘的阴影之后,却只对他说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所以现在章修严对莱安才会那么抵触吧?

袁宁鼻子酸酸的。即使这么抵触莱安,章修严还是为了这次的案子主动去联系莱安。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住章修严,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我总是给你找麻烦。”

“知道就好,”章修严一点都不抗拒袁宁的亲近,“——小麻烦精。”

“大哥。”袁宁闷声喊了一声。

“嗯?”

“大哥现在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吧?”袁宁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会。”

“那为什么大哥还是不愿意和妈妈她们亲近呢?”袁宁不解。

章修严耳朵红了,硬梆梆地说:“没有不愿意。”

袁宁一愣。

章修严说:“你替他们抱了亲了不就得了?”

袁宁一听就明白过来,大哥是害羞了啊!妈妈现在还是每次都让他代替她抱大哥,大家都习惯了!大哥当然不可能对妈妈说‘不用宁宁代替’!袁宁马上说:“我这就去告诉妈妈!”

章修严手臂一勾,把袁宁按住了:“睡觉!”

袁宁乖乖听话。

章修严说:“明天也不许去胡说。”

袁宁闷笑。

章修严继续警告:“后天也不许。”

袁宁从善如流:“永远都不说!”

章修严绷紧脸。

过了一会儿,袁宁才小声说:“大哥,你耳朵好红。”

“闭嘴!”

袁宁乐滋滋地闭上嘴巴,乖乖睡觉。

第二天一早,莱安表舅就不见人影,据说已经开始行动。接下来几天袁宁都没有看到他,直至黄贾案的公诉结束,莱安表舅才再一次出现在袁宁面前。

那是放学时的事。

袁宁走出教室,就看到莱安站在那儿,还是穿着长外套,还是站得笔挺,脸上每一块肌肉拉伸的弧度似乎都经过精巧计算,让他带上了迷人的微笑。

下雨了,莱安打着伞站在桂花树前,整个人仿佛也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他手里拿着一小串桂花,见袁宁犹豫着走到了自己面前,笑容又更深了一些,抬手把桂花别到袁宁头发上。

袁宁:“…”

莱安说:“小宝贝,这很适合你。放学了吧?我带你去吃个饭,忙了几天终于忙完了,需要点美食来犒劳我的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表舅:小宝贝,舅舅带你去吃饭~

宁宁:………

第126章 试探

袁宁与宋星辰他们说了一声, 跟着莱安往校外走。莱安是混血儿, 身材高大得很, 往袁宁身边一站,几乎能把袁宁给罩进他宽大的长大衣里。

袁宁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那天章修严对他说起那些事是想让他远离莱安。可是他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 也很想知道莱安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对章修严。他小心地跟在莱安身后。

莱安睨了袁宁一眼,脸上依然带着那迷人的浅笑:“不用这么防备我。当初你父亲决定收养你,还问过我的意见呢。我那时觉得你四哥可能找不回来了, 就对他们说这可以缓解堂姐的病情。”

袁宁心头一跳。

“事实上呢,并不是这样的,”莱安抬手勾起袁宁的下巴, 端详着袁宁与章家人越来越不相像的脸蛋,“现在倒是一点影子都没有了。那时白白净净的, 一个错眼可能就会认错。那可真是有趣。”

袁宁拧起眉头。有什么有趣的?

“亲生孩子找不回来了, 一个外面收养来的孩子却时刻在眼前晃荡。”莱安说, “——这孩子还和亲生孩子长得那么像。不是很有趣吗?积压在心底的阴郁、痛苦、不甘,会随着时间日渐增长, 最后彻底爆发出来。”

袁宁怔住了。

莱安说:“没想到你会带来这么大的变化。”他像盯着小怪物一样盯着袁宁直看, “连修严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以为他也会爆发。”

袁宁还没从莱安的话里回过神来,莱安已经拉着他进了一家小饭馆。

这小饭馆位置不太好, 生意却不错。已经是秋末, 外头天气很凉, 进了里头居然暖烘烘的。厨房就设在饭馆后半段,用玻璃隔开,可以看到锅子里腾起热腾腾的白气。做菜的师傅在玻璃后头忙活, 他把刀使得很溜,刀锋与砧板接触时笃笃笃的声音隐约可闻,又快又清脆,可见他的刀工有多好。

“很多年没回来了,”莱安有些感慨,“这饭馆还开着,真是叫人怀念啊。”

袁宁嘴巴张了又合,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问话来:“这里的饭菜很好吃吗?”居然能让莱安念念不忘这么久?

莱安说:“味道还可以。这家店最好的地方是他们做的每一根土豆丝每一片葱花都是同样大小,没有丝毫偏差。酱油和调料都用得很均匀,完全不会出现颜色不均的情况。”

袁宁:“…………”

莱安由衷夸赞:“这么多年来,这家店在我记忆里是最完美的。”

这大概是因为做菜的师傅也和他一样,有点莫名其妙的强迫症吧?袁宁暗暗在心里想着,和莱安一起点了菜,默不作声地吃饭。

莱安吃得不多,一直在打量着袁宁。等袁宁吃完了,他也放下筷子,说:“你吃饭的时候和修严一模一样。”即使有再多想知道的事,有再多想问出口的话,都能不慢不紧、认认真真地把饭先吃完。

这种不管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章修严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想起那天夜里看到袁宁抱着枕头进了章修严房间,莱安心里有些兴奋。

人心永远是最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不管是亲人还是陌生人,在他眼里都是有趣的实验体,他热衷于让他们心底深藏的欲望或者丑恶彻底爆发出来。

莱安结了账,领着袁宁离开小饭馆。走出小巷、走到街上,冷飕飕的风灌进了袁宁脖子里。袁宁抖了一下,转头看向莱安,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表舅舅,案子判决了吗?”

“当然判决了。”莱安脸上多了几分自得,“你们学校涉事的两人,一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死刑。”

袁宁吃了一惊。他和女警了解过,即使是按照最重的罪名去判决也不可能是无期徒刑和死刑!袁宁不太相信:“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莱安转头看着袁宁,幽邃的眼底满是得意,“他们所贪昧的金额可不少。外头的人不想被牵连,大多会暗暗向他们的家里人递消息,让他们安心进去坐几年,等风头过去后会有人帮他们想办法‘减刑’。”

袁宁懵懂地听着。

“那可是一串美味的大鱼。”莱安笑了起来,“要是全抓起来的话就更有趣了。不过这样的人那儿都不少,没闹出事来谁都不会去动他们,所以只能利用这些人把进去那两个人的罪名再弄大一些——更何况其中一个人还试图聘请有前科的律师替自己脱罪,性质格外恶劣。”

袁宁拧着眉,努力消化莱安的话。也就是说最终不仅坐实了黄主任和贾副主任的罪名,还顺手给他们多添了几笔直接让他们判了无期徒刑和死刑?

袁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做到的?”

“说了你也不可能懂。”莱安睨着袁宁,满含兴味地瞅着那稚气的脸蛋,“你才十岁吧,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你这年纪的孩子不是该一天到晚快快活活地玩吗?”

袁宁闷闷地说:“可是已经遇到了总是想看到结果的。”

“结果就是恶有恶报,”莱安停下脚步,“怎么?这样还不满意?”

“没有不满意。”袁宁认真地望着莱安,“您真的太厉害了!”

“所以你大哥才会找上我。”莱安笑容里满是自信与从容。他从来不和谁增进亲情或友谊,可是找上他的人永远不会少。他们害怕他的手段、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警惕不已,可是又不得不借用他的手段和能力。莱安慢悠悠地说,“若不是那个叫贾斯文的家伙踩到了我的底线,我绝对不会接这么无趣的案子。”

“您的底线是什么?”

“我最讨厌恋童癖。”莱安用食指挑起袁宁的下巴,拇指在袁宁柔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擦,接着弯腰凑到袁宁颊边,轻轻嗅着袁宁身上清新美好的气息,“对可爱的小孩子做那种事简直不可饶恕。人和禽兽的区别就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禽兽不能——我是个人,看不起禽兽,所以我要把他们都送进监狱。”

袁宁吓了一跳,连连退后几步。他的心突突直跳,总觉得莱安的话暗藏玄机、别有用意。

莱安收回手,站直了腰。他说:“你知道人心虚的时候,身体是会说话的吗?”

袁宁摇头。

莱安说:“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的上肢和下肢——你的身体,你的耳朵和你的嘴巴,每一个部分都会把你心里的想法传递出来。”

秋风吹来,卷走了枝头最后的残叶。那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摇摇晃晃地飘下,飘落在袁宁脚边。

他的鞋子和大哥的鞋子一模一样,袜子也是他们一起买的。

他们的生活交缠在一起,仿佛渴望每一次呼吸都与对方同步。这样的渴望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浮上心头。

谁都不愿去深究这代表的是什么,谁都不敢触碰那一触即发的感情闸门。

那天在那静悄悄的巷子里,大哥一手搂着他,一手捂着他的双双眼,不让他去看那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的画面。那深巷里不为人知的一幕,在他心底扎了根、发了芽。他一次次想要把它拔走、一次次想要拉开距离,却总没有办法做到。

袁宁仰起头,对上了莱安洞彻一切的目光。

莱安伸手按住袁宁的脑袋,眸底微光掠动,满是兴味:“你喜欢修严,对吗?”

“当然喜欢。”袁宁坦然地说,“我最喜欢大哥了,真希望可以永远和大哥在一起!”

莱安看着袁宁红红的脸蛋、红红的耳朵,却怎么都看不出袁宁的半点心虚。袁宁虽然承认了,听来却更像是小孩子对兄长的依赖——这是一个害羞的、听话的、乖巧的小孩。难道是他多心了?莱安算了算袁宁的年纪,发现袁宁还没到青春期,大概连勃起都没有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只会有“想永远和某某在一起”这种天真的想法吧?

莱安说:“看来是我想多了啊。”他瞧见前面有家商场,转头对袁宁说,“你大哥好像快十八岁了,我到时肯定不会再回国。我现在提前买好生日礼物给你大哥,你周末回家时帮我转交给他——没问题吧?”

袁宁乖乖点头。

莱安说:“为了给你大哥一个惊喜,礼物不能提前让你看到。”他去前边买了杯热饮塞到袁宁手里,让袁宁坐在长椅上等自己。

袁宁握着热饮坐下,目送莱安进了商场。直至莱安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背脊冷汗涔涔。即使只见了莱安两面,袁宁也能看出莱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莱安是那种看到别人陷入挣扎时会格外兴奋、格外兴致盎然的人,他对玩弄人心、挖掘人性有着近乎狂热的兴趣,他以此为生——并且乐在其中。这也是莱安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对待章修严的原因,让章修严那样的人失去冷静、失去镇定,对莱安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袁宁并不想让莱安发现自己心底隐秘的感情。

那永远不该说出口、那应该早早拔除的感情。

袁宁把一杯热饮喝了大半,莱安也从商场里出来了。莱安手里果然拿着一份礼物,用蓝白条纹的包装纸包着,还打着个精美的蝴蝶结。

莱安笑着把礼物递给袁宁:“我从这里直接去机场,礼物就麻烦你帮我带给你大哥了。”他揉揉袁宁脑袋,“我想你应该不会拆开偷看的对吧?”

袁宁说:“当然不会!”晚修快要开始了,袁宁在路口和莱安道别,跑着回了学校。

莱安注视着袁宁急匆匆跑远的背影,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呵,差点被个小孩骗了。

第127章 日出

袁宁把礼物保管到周末。已经是深秋, 再过两周就是重阳, 袁宁回家时买了些做风筝的材料, 准备重阳时和章修严一块去牧场那边放风筝。他把材料装好,又看到了莱安给章修严的礼物。

想起莱安表天试探般的询问, 袁宁的心脏猛跳了两下,有种莫名的不安在心里蔓延。

深秋的天气十分干燥,天空上连一丝丝云朵都没有, 蓝得一望无垠。袁宁拿着东西回到家,一眼瞧见章修严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袁宁高兴地喊道:“大哥!”

章修严看着提着一堆东西的袁宁,搁下报纸, 挑了挑眉:“拿着的都是什么?”

“一些做风筝的材料。”袁宁提醒章修严,“上次大哥答应了的, 重阳我们要一起去牧场放风筝!我们好久没一起放风筝了呢!”

章修严点头。

袁宁把莱安留的礼物拿给章修严:“这是表舅让我带的, 说是提前给大哥准备的十八岁礼物。”

章修严眉头直皱, 说:“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袁宁老老实实地把莱安那天说的话都告诉章修严,连莱安问自己喜不喜欢章修严的话都照说。他不清楚莱安的意图, 不敢隐瞒半句——那会显得心虚!

章修严绷着脸听完, 才说:“他说的任何话你都不要在意。”他没想到收养袁宁的时候章先生曾询问莱安的意见。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找回章修鸣,他们家会变成什么样——他承认粉饰太平也不对, 可是那到底也算是“太平”。心里虽然有着难过、有着痛苦, 日子却还是能过下去的。被莱安恶意地把矛盾放到最大、恶意地挑起本来可以避免的矛盾与痛楚, 即使生活能再一次归于平静,一切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章修严把礼物拿回房间放好。等快到睡觉时间,他才重新把它拿出来。礼物被袁宁保管得很好, 包装纸和蝴蝶结依然像刚裹上去的一样。章修严穿着睡衣盯着上面的蝴蝶结半天,终究还是抬手把它给解开了。

里面是个方形的盒子,不是很重。章修严迟疑了一下,把盒子打开,很快地,一排排包装、大小各异的怪异小方盒出现在章修严眼前。章修严拿起一看,感觉手有些发烫。安全套!国内还不兴这玩意,章修严却是见过的——都是托栾嘉的福!

那个该死的混账!果然是十八岁的“成人礼物”啊!

章修严触电似的把手里的方形小盒子扔开。

他的青春期已经步入尾声,却没有对哪个女孩动心过,也没有经历过所谓的年少冲动,早上偶尔会勃起或遗精,但他早就学习过生理知识,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因此从来不曾大惊小怪。

章修严冷静下来。他觉得这不太像是莱安的作风。这么“正常”的礼物,根本不像是莱安会送出手的。难道莱安以为他会被这一大箱的安全套给吓到吗?

章修严把盒子拿到面前。很快地,他发现整整齐齐垒着的各种安全套下放藏着本素描本。

章修严心脏猛跳了一下。他记得莱安速写能力很强,即使只是听别人描述也能把当时的情景还原出来。这里面画的是什么?章修严感觉一旦打开了素描本,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章修严把素描本放下。他仔细回想着袁宁刚才所说的话。那真的是莱安对袁宁所说的所有的话吗?莱安特意去找袁宁,为的就是告诉袁宁最后的判决和当初为什么要叫章先生收养他?

不,这不像是莱安会做的事。莱安只见了袁宁一面,不会对袁宁产生“必须把这些事告诉他”“必须去见他一面”这样的想法——更别提托袁宁给他送“生日礼物”。

章修严感觉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那时他也有过这样的犹豫——他想弄清楚自己痛苦的根源,却又不愿面对自己心底深处潜藏的渴望与不甘。最终他还是被莱安在背后推了一把,撕碎了所有表面上的平和,看到了现实最狰狞的、最赤裸裸的一面。

面对摆在面前的魔盒,人们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把它打开。

章修严无法忍受“不确定”的存在。他拿起了那本素描本,打开了第一页。

看清上面所画的画面时,章修严触电似的把它扔开。这样的画面,他见过——他在梦里见过。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熟睡,睡得那么地香甜,叫他不忍心把他叫醒。

那是一个他深埋在心底的梦境,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那个恶魔!那个该死的恶魔!

素描本摔落在地上,被风轻轻地吹动,翻到了后面几页。章修严心跳稍稍平静下来,又被上面所画的东西攫住了目光。

那是少、年、的、裸、体——

章修严捡起素描本,把画着画的那几页撕了下来,一张一张撕得粉碎,连着那些安全套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做完了这些事,那些画上的画面却并没有从他脑海中离开,反而还愈加清晰。

章修严独坐到后半夜,直至双眼快要睁不开,才躺上床睡觉。由于熬了一整夜,他什么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天亮。

章修严是被敲门声唤醒的。他看向拉好了窗帘的窗户,发现有亮亮的光从外面透进来。安全套,素描本,裸体的少年——他良好的记忆在此时又该死地发挥它的用处,让昨晚看到过的一切重新来到眼前。

“大哥!”房门外传来袁宁的声音。那声音还带着稚气,远不是曾经梦见过的那个少年。即使是,袁宁也是他的弟弟,朝夕相处的弟弟。

章修严头痛欲裂,仿佛听到一声枪响在脑海中回荡。像贾斯文那样的禽兽,是该被枪毙的。对对自己毫不设防的小孩产生那样的想法,更是不可饶恕!

那是不正常的。

不,不对。章修严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没有不正常。他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是莱安在恶意地引导他往那边想。这是莱安最擅长的伎俩,哪怕你心里只有一两分的念想,他也会把它给放大到十分二十分。

所以,没有不正常。

章修严说:“进来吧。”

敲门的自然是袁宁。他关心地看着章修严:“大哥,你今天不跑步吗?”虽然天气已经有点冷了,但他还是想和大哥一起出去锻炼啊!

对上袁宁关切的目光,章修严的心仿佛被灼伤了。他摇头说:“我今天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袁宁跑过去,脸上满满的都是担心:“大哥你不舒服吗?”说着他就要伸出手去探章修严的额头。

即使袁宁的手还没有触碰过来,章修严也能感受到上面暖暖的温度。暖暖的、软软的手掌——

章修严下意识地避开了袁宁的靠近。

气氛一下子静滞下来。

袁宁心跳如擂鼓。他望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脸上有着不自然的闪避。袁宁想起莱安那天说,当一个人心虚的时候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他的眼睛、他的皮肤——他的上肢和下肢,他的耳朵、他的嘴巴——都是会说话的。

大哥发现了!大哥一定发现了什么!

大哥一定讨厌他了,大哥最讨厌不听话的小孩——讨厌明明大家都已经很好很好,却还是想要更多的坏小孩——

袁宁退后两步,踢到了一旁的废纸篓。他看见了里面的礼物包装,还有凌乱的素描纸和莱安的“成人礼物”。袁宁来不及细看,嘴巴已经被僵掉的脑袋牵引着说出僵硬的话来:“那我去跑步了,大哥你不舒服的话要好好休息。”

章修严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说:“去吧。”

袁宁跑出了家门,只见路旁的花儿被霜冻住了,看起来蔫了吧唧的。秋天了,大家都不太有精神,树叶落了,花了蔫了,小动物们也渐渐销声匿迹,都准备躲起来度过漫长的寒冬。

如果没有储存到足够的粮食和脂肪来度过寒冷的冬日,是会被冻死的。人的感情也一样,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有能力守护它、有能力经营它的时候,那么它注定会中途夭折,永远都不可能开花结果。

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熟悉的人行道往前跑去。一路上遇上不少老熟人,都在问:“哟,宁宁回来了?”“宁宁怎么一个人?”“宁宁你大哥呢?你四哥也还没回来?”

袁宁一一答了,往前跑去,有些心不在焉,差点摔了一跤。他稳住心神,绕着湖跑了三圈,跑得双腿酸酸麻麻才往回走去。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栋别墅门前时,袁宁听到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他抬眼看去,发现前方的斜坡上有个小孩呆呆愣愣地站着,看着一辆车往他冲来,竟不知道闪避!

司机也很着急,踩了刹车还是止不住不断下行的车子。

袁宁呆了一下,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把那小孩护在怀里往一边带。他俩齐齐摔在一旁,袁宁的右臂擦伤了一片。

尖锐的刹车声在袁宁耳边响起,袁宁转头一看,那车子艰难地停在刚才小孩站着的位置,还往前碾了一段路。如果小孩一直站着不动的话恐怕已经被念了过去!

司机忙下车查看,惊魂未定地问:“孩子你没事吧?这娃儿怎么回事?我一直按喇叭都不躲,要不是你把他带到一边可就糟糕了。”

袁宁右臂火辣辣地疼,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这孩子好像住在前面,我们把他送回去吧。”

司机是给这边的住户开车的,也经常出入这儿,经袁宁一说也认出了那呆呆愣愣的孩子。他们把小孩往前面的别墅送去,一个保姆模样的妇人就惶急地找了出来。看到小孩的一瞬,妇人惊慌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上前拉住小孩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可把我给吓坏了!”

司机把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告诉妇人。妇人连声向袁宁道歉,说道:“这孩子和普通孩子有些不一样,一直都不会开门的。没想到我刚才只是一转身他就自己出来了,我找了半天才想到他可能在外面。娃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袁宁摇了摇头,和对方道了别,一个人往家里走。他刚才已经认出来了,那也算是他认识的小孩,是沈晶晶的弟弟,从小就被诊断为自闭症,看了许多医生也一直没好起来。

这世上的不幸实在太多了,相比之下他是多么地幸运。他有健康的身体、有疼爱自己的家里人、有很多很多的好师长和好朋友。那么一点点难过、那么一点点惦念,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他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也许会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者是个女孩,又或者是个男孩。和他一直以来都清楚知道地那样,他和大哥会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和未来。

所以,大哥知道了没什么不好——大哥讨厌他了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他差劲的自控力,大哥肯定比他好很多,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少一些,大哥回家的字数也少一些,那种莫名其妙却根深蒂固的依赖和渴望就会慢慢淡去。

袁宁平复好心情,推开门走了进屋。他觉得右臂很疼,跑去找了些药准备涂上。只是伤在手臂上,他自己涂起来有些不太灵便。

这时章修文起床下楼来了。

袁宁连忙向章修文求助:“三哥,你来帮我消毒一下伤口涂点药好不好?”

章修文关切地走了过来,问他是怎么伤着的。

袁宁把刚才的意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章修文无奈地揉揉袁宁的脑袋:“跑个步都能遇到这种事,除了你也没谁了。”他已经放弃让袁宁少管这些事情,毕竟袁宁肯定不可能听劝。

章修文把袁宁拉回房间,让袁宁把外套和上衣脱掉。房间里比较暖和,关紧门窗后袁宁也不觉得冷,他乖乖照做。因为刚才送小孩回家花了些时间,渗出的血有些已经凝结在伤口上,把伤口和衣服黏在一起,脱衣服的时候那种火辣辣的疼感比刚受伤时还要强烈。

袁宁小脸蛋儿皱成一团,都快哭了。

章修文看着心疼,但还是狠狠心帮袁宁清理伤口,口里念叨:“叫你逞英雄。小小年纪的,总遇上这样的事。”

“又不是我故意遇到的,”袁宁忍不住叫屈,“遇着了总不能不管。”

“忍着点,会很疼。”章修文用棉签沾了消毒水,仔细地处理袁宁右臂上的创口。消毒水一碰到伤处,就冒出了许多微小的白色泡泡,袁宁觉得自己的右臂好像被烧着了,正滋滋滋地冒着烟。

袁宁心里难过,伤口也疼,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掉。章修文看着揪心,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涂消毒水的速度。他说:“等会儿眼睛哭肿了,大哥该怀疑我在欺负你了!”

袁宁眼泪掉得更凶了。

章修文消毒完伤口,又帮袁宁涂上清清凉凉的药水。伤口上那种灼烧一样的痛渐渐褪去,袁宁的眼泪也慢慢收了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袁宁鼻子还是酸的,心里却好像没那么难过了。他已经上初中了,要好好学习,好好考大学,他可是早早就和袁波约好了的,要一起考首都大学!

袁宁把刚才磨坏的衣服放好,换了身衣服,和章修文一块下楼吃早餐。章修严已经在吃了,见袁宁换了套衣服下来,眼睛还红通通的,眉头皱了一下。想要问袁宁怎么了,张了张嘴,却问不出话来。

章修文习惯了章修严绷着一张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主动和章修严说起袁宁受伤的事。

章修严放下手里的牛奶。他问:“严不严重?要不要叫孙医生过来看看?”

袁宁说:“三哥已经帮我处理过伤口了,应该没事的。”

章修严没多说什么,吃完早餐就出门去了,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忙。袁宁用左手缓慢地把自己那份早餐解决,感觉味如嚼蜡,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等他把早餐吃完,门铃就响了,原来是孙医生被章修严找了过来。

袁宁愣了一下,心里又暖又涩。即使大哥发现了他那种可怕的想法,还是这么地关心他。他难过什么啊!不是早就决定好要把那种想法忘掉吗?早就决定好了的,大哥永远是大哥!

袁宁乖乖让孙医生给自己看伤口。

孙医生说:“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没事儿,你们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我再给你点新的消毒水和药水,你带去学校让人给你上药。”

袁宁向孙医生道谢:“谢谢孙叔!”

“谢什么,我可是拿着高薪的。”孙医生说了句玩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只有遇上你病了,你大哥才会着急得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连语气听起来都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