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士拉了拉韩老爷子的手,让韩老爷子别一见面就骂人。韩老爷子一生对谁都能冷酷以对,唯有对李女士不能,见自己还没开骂李女士就已经护着袁宁了,韩老爷子心里更是酸溜溜的。等袁宁过来了他的语气还是不太好:“你还知道过来?你姥姥从你放假就盼着你过来,结果你只来了一通电话,说你去了怀庆那边。昨天听说你今天要回来,你姥姥一大早就等着,等到现在才等到你!”

韩老爷子语气冲,说的话却让袁宁心里有些愧疚。要是韩老爷子骂他不听安排跑去怀庆,他可能会和韩老爷子辩驳几句,毕竟他不太想和韩家扯上太深的关系。虽然他和韩家二老不至于像章先生和章老爷子的关系那么僵,但也希望分清楚一点:他认回的是二老,不是韩家。

只是韩老爷子句句说的都是李女士,袁宁听着心虚。他拉了张椅子坐到李女士旁边,握住李女士的手和李女士说话。有了袁宁,李女士哪里还会理会韩老爷子,立刻关切地问袁宁在怀庆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饿着晒伤。

韩老爷子说:“那边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他去的都是市区,衣食住行都不会有问题的。”嘴里是这样说着,韩老爷子的目光还是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袁宁,观察着袁宁身上的每一个变化。

比起去年袁宁又长高了一些,扔在同龄人里绝对不会显矮。可明明出去跑了整个暑假,他皮肤还是没晒黑多少,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叫韩老爷子不知该喜欢好还是该把他扔去特训营训练训练好。若不是知道袁宁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韩老爷子还真不喜欢袁宁这柔软温和的模样。

韩老爷子说:“我看他一点都没瘦,也没晒黑,比去时还精神些。你就别替他操心了,就他这个性,谁吃亏都不会轮到他吃亏。”瞧袁宁那防备劲!别人都想方设法靠上韩家,袁宁倒好,给他一点事做他就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这滑不溜秋的家伙,谁能拿捏得了他?

李女士柔声说:“你不是还有公事要处理吗?”

韩老爷子瞪着袁宁。

袁宁闷笑。

李女士开口赶人了,韩老爷子只能上楼“办公”。

袁宁陪李女士聊了许久,又一起吃了晚饭。直至李女士有了困意回了房,韩老爷子才有机会把袁宁喊到书房。

袁宁嘴巴抹着蜜,甜甜地喊:“姥爷您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事多着呢!”韩老爷子没好气地看了袁宁一眼,让袁宁在书桌前坐下。他问起袁宁怀庆那边的事。了解完章修严刚柔并济的清整工作之后,韩老爷子感慨说,“你这个大哥是你们这两辈里最有魄力的。”一个刚出头没两年的年轻人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实在非常了不得。

提到章修严,袁宁自然是一脸与有荣焉。他把章修严的一些打算挑拣着说出来。

韩老爷子说:“我要是你们爷爷,绝对不会那样把你们往外推。”章家大伯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是知道的,也就只有章老爷子还沉浸在大家长的自大之中,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儿子都是自己的儿子,只要自己给点甜头儿子就会乖乖回来。

可是当章先生羽翼已满,不再需要那点儿“甜头”,章老爷子又能拿什么来挽回这个儿子?为了一个草包、一个无能又恶毒的“长子”,把一家大小都很优秀的次子往外推,而幼子也离家做研究常年不回,简直太愚蠢了。

想到章老爷子这个前车之鉴,韩老爷子的语气软和下来:“我知道你不想和韩家牵扯太深。但我作为你的姥爷,听听你以后的打算应该不过分吧?”

袁宁沉默下来。韩老爷子这样的人多精明,只要扫一眼就知道你的想法,更别提韩老爷子前脚刚说暑假给他安排点事情,后脚他就直奔怀庆。袁宁顿了顿,坦然地说:“我的打算是以后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大哥要做什么,我就陪他做什么。”

这话让韩老爷子拧起眉头。他知道比起养育袁宁长大的章家,他和李女士光靠打感情牌是打不过的。认回袁宁这外孙这么久,他多少也摸清了袁宁的脾气。这孩子看着软和,实际上顽固得很,脾气和他一样拧。这孩子重情,但也有自己的主意,绝对不会盲从任何人的意见。

韩老爷子说:“你是你,你大哥说你大哥。就算现在你和你大哥感情再好,以后也是有可能发生分歧的,你这样单方面把未来捆绑到你大哥身上怎么可以?”

才不是单方面!袁宁在心里反驳了一句,口上却没说出来,而是坚定地说:“我和大哥不会变的。”

袁宁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韩老爷子心猛跳了两下,暗暗观察着袁宁的神色。韩老爷子绷着脸说:“你还小,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即使是亲父子、亲兄弟都有可能出现嫌隙——像你父亲和你祖父他们一样,更何况你和你大哥并不是亲兄弟。就算你可以保证你不变,难道你还能保证你大哥不变?”

袁宁到底还年轻,想也不想就说:“大哥当然也不会变。”他们的生命早就交错在一起,紧紧地缠绕着彼此,就像两根相互缠绕着的藤蔓,藤身早已陷入对方的血肉之中,谁想把它们分开都是徒劳的,只会把它们撕扯得鲜血淋漓。提到章修严,袁宁脸上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意。

韩老爷子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又追问起袁宁在怀庆那边的一些细节。除了最开始的忙碌之外,袁宁基本都和章修严腻在一起,回答起来自然三句不离章修严。

直到休息时间快到了,韩老爷子才把袁宁打发走。他走到书房的阳台上,背着手看着深蓝色的夜空。他想起章修严明明对自己十分忌惮,却还是为了袁宁的事登门让他处理韩盛一家;想起袁宁上门来,总免不了会叫上章修严,兄弟两人看起来默契而亲近。

他想起那个他看好的后辈和他的长子站在一起,说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泽袍之间的情谊,他们想要相守一生。

相守一生?谈何容易!

他想着暂时分开他们,让他们冷静冷静。结果那么一分,就成了天人永隔,父子之间也有了永远推不开的墙。

韩老爷子背着手站了一会,觉得夏天的夜晚都带上了几分凉意。

活到这个岁数,很多事韩老爷子都想通了。他们这一支的人都不行,除了韩闯没特别出挑的,但韩闯天生爱好自由,注定不可能为支撑韩家而受到束缚。这两年他留心着旁支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把一些位置和机会留给了他们,都是老韩家的人,也已经是这个时代了,没必要说什么旁支不旁支的,有能力的就让他们上。

韩家这边的动静没章家那边闹得大,这两年无声无息悄然更替,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如果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袁宁为什么说要他成年才正式认回韩家,那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那孩子早已做好随时会被他“断绝关系”的准备。韩老爷子回到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听到那边响起“喂”地一声之后,韩老爷子说:“是我。”

电话另一边是远在怀庆的章修严。他听出韩老爷子的声音后顿了一下,说道:“老爷子您找我有事吗?”

韩老爷子说:“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自家外孙有李女士护着,他不能骂太凶,这个拐带自己外孙的家伙可不一样。

章修严拧起眉。转瞬之间,他已经从韩老爷子含怒的语气中明白韩老爷子指的是什么。

章修严说:“我和宁宁只是在考虑用什么方式才能更好地让您接受我们的事情。”

韩老爷子听章修严理直气壮地这么说,顿时气得乐了:“如果无论如何我都不接受呢?”

章修严说:“那我和宁宁会尽量不出现在您眼前。”

韩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还威胁起我来了?”他冷哼,“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想过吗?你父亲难道会同意你们这么胡闹?要是那孩子因为这事受了委屈——”

“不会的,您请放心。”章修严说,“父亲他们早就已经同意了。”

第183章 回忆

韩老爷子静默了很久, 脸上的腮帮子肉绞得紧紧的, 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但最后统统化为一声叹息。袁宁和章修严都是他见过的意志最为坚定的孩子,章先生也是他们这一辈中最了不得的人, 既然他们能这么坦然地承认、接受这样的选择,自然不可能被任何事动摇。

韩老爷子想到华中章家刚刚发生的一切。

对章先生来说,即使付出再多、牺牲再多, 也不会放弃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华中章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很多人心里也对章老爷子有些意见,心里更欣赏“意气用事”的章先生。要不然这些年来章先生丝毫不曾得到章家的帮助,是怎么从底下走上来、一点一点压过坐拥华中章家资源的章家老大的?

有些东西, 即使自己守不住、即使自己已经改变,真正看到心里还是存着几分喜爱与爱护之心的。

那么拧一个人, 以前能为死去的母亲和长姐与家里离心, 以后也能在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里支持儿女的感情。刚刚被蓄意揭露出来的章修文与章秀灵是这样, 还没有被别人知晓的章修严和袁宁必然也是这样。

三个都是自己欣赏的晚辈,韩老爷子拿着电话许久, 终于还是开口说:“周末回来一趟, 让你父亲也过来,我们四个人好好聊一聊。”他想了想, 又改了口, “不到我家, 到你们住的地方。”

章修严答应下来。他知道袁宁一开学又要忙,没有提前把这件事告诉袁宁,怕影响到袁宁上课的心情。首都大学的课程可一点都不轻松。

到了周五傍晚,章修严拿着早早买好的车票去了车站,没心思与人说话,倚着椅背休息了一路,在十点之前回到了首都。他回到自己住处楼下,抬头一看,发现上面亮着灯,知道袁宁在,不由加快了脚步。

章修严没叫门,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已经是秋天了,天气微微转凉,客厅的落地窗还开着,阵阵微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一丝花香。家里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地叫人安心。章修严关上门,走向书房那边。书房门也没关,袁宁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眉头微拧着,不时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章修严轻轻敲门。

袁宁一愣,抬起头看到章修严,眨了一下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幻觉。等他发现站在书房门口的真的是章修严,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跑过去一把抱住章修严,像无尾熊一样手脚并用地紧搂着章修严说:“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章修严犹豫了一下,亲了袁宁一口。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袁宁在索吻,但是章修严心里其实同样想念袁宁,同样想和袁宁亲近。可袁宁还太小,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须稳稳地守住划好的界限。

想到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章修严又狠了狠心隔开袁宁更进一步的吻,说道:“你现在都这么晚睡吗?”

提到这个袁宁就有些烦恼:“也不知甘老师和别人说了什么,现在上课时很多老师都喜欢追着我问个没完,我也有不擅长的课程啊!”有些课程他本来想应付应付,结果这么一闹他只能连夜加班加点把它给学透。

章修严对教授们的严格要求非常满意:“这样你才能学得更好。”

袁宁:“…”

就知道这种事不能和章修严抱怨!

袁宁泄愤一样在章修严肩膀咬了一口,磨牙!

难得看到袁宁为学业苦恼,章修严把抱着的袁宁放下,在一旁监督袁宁把今天的计划完成,才淡淡地把回来的原因告诉袁宁:“韩老猜出我们的事了。”

袁宁一脸发蒙。

章修严说:“他让我和父亲过来一趟,到时他会到我们这边来。”

袁宁还是没能回过神来。他抱住章修严好一会儿,才忙茫然地问:“姥爷是怎么猜出来的?”

章修严说:“这就要问你了。”他注视着袁宁,“他是在你回首都那天打电话给我的,应该是你去韩家时说了什么让他猜了出来。”

袁宁纳闷:“我没说什么啊。”他把那天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突然发现其实那次对话在中间就可以终结,可韩老爷子开口多问了一些细节,而他没觉得古怪,又希望韩老爷子能更欣赏章修严,所以说话半句不离章修严,句句都在夸!

袁宁面色一红。

章修严挑眉:“你想出来了?”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多夸了大哥你几句…几十句。”准确来说是夸了一整个晚上。

章修严明白了。袁宁提到他时肯定是藏不住事的,韩老爷子活了那么多年,阅历比谁都广,很多时候对方一个神色一个动作,他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虽然他明面上是袁宁的大哥,袁宁崇拜他也情有可原,可绝对不会像暑假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提起来眼神和语气都是满满的喜欢。

袁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姥爷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大哥以后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袁宁把那天的这段对话给章修严复述了一遍。

章修严说:“所以你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韩老想猜不出来都难。”

袁宁有点心虚。

袁宁问:“姥爷有没有生气?”

章修严说:“生气当然会生气,但是听到我说父亲已经同意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应该是留着力气等这个周末再骂。”

袁宁:“…”

这天晚上袁宁有点睡不着,心情和向章先生他们坦白的前一天晚上一样。虽然他认回韩老爷子的时间没多久,但韩老爷子的威严远比章先生要可怕,连章修严第一次面对韩老爷子时都是十分谨慎的。

他最开始非常抵触韩家,就是因为韩老爷子有着决定和改变一切的能力——至少是目前的他们的一切。不管是章先生还是章修严,走到现在的位置都付出了无数努力,袁宁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他们与韩老爷子交恶。

第二天一早章先生就到了,和晨跑归来的章修严、袁宁一起用了早餐,平和地问章修严和袁宁是什么打算,是不是真的要正式和韩老爷子摊牌。

章修严说:“难道还能不正式摊牌?”

章先生说:“当然能,诚诚恳恳地认错,表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保证以后会保持正正经经的兄弟关系,再也不会越界半步。”他瞧了章修严和袁宁一眼,“不过这样说了,你们就要做到。”

袁宁忍不住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章先生没再说话。既然已经接受了章修严和袁宁在一起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再时刻想办法把他们拆散开。

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他没有半个后代,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一切就没有人来继承——他那么努力地打下如今的基业,本来就不是为了给谁继承,在三十岁那年遇到薛女士之前他一直没考虑过结婚。曾经他是个十分偏激的人,但一路走来遇到了许多不同的人,他的理念被他们的理念所影响,他心中的恨意被他们的热情与志向逐渐消弭。

有的人和他一起走到现在,有的人中途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但是他们的意志还留在活着的人心里。只要他们朝着选定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就永远不必考虑有没有人来“继承”自己的一切。

因为他们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永远不会缺乏继承者。

章先生说:“既然你们都没有考虑过别的选择,那就乖乖挨一顿骂,然后该上课的上课、该做事的做事吧。”

快到中午时韩老爷子到了,见袁宁心虚地坐到一边煮茶,韩老爷子一瞪眼。

袁宁乖乖喊:“姥爷!”

韩老爷子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三个晚辈,果然把憋了一周的恼火全骂了出来。等看到以章先生为首的三个家伙都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韩老爷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停了口,看着他们直瞪眼。

袁宁忙说:“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点吃的!”

章修严也麻溜地跟着去打下手。

韩老爷子盯着他们的背影半饷,叹了口气,打量起他们两人的住处来。这屋子不算大,可是布置得很温馨,一看就是住人的地方。屋里到处都是按照两个人喜好添置的东西,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韩老爷子问章先生:“你知道多久了?”

章先生说:“也没多久,就去年秋天他们回家时坦白的。”他顿了顿,“他们自己也挣扎了很久才明白彼此的心意,在那之前他们也尝试过疏离对方——如果能改的话,他们自己就改了。”

韩老爷子目光里满是叹息:“我不如你。”他仿佛一下子出了神,回到了许久以前的过去,“那时候袁宁他大舅舅也回家向我坦白一切…”

第184章 谢礼

韩老爷子的神色有些悲伤。即使平日里从不提起, 长子的出走依然是他心里的一块伤, 每一次触及了, 都觉得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一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一个是他看着长大、十分看好的战友之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那一个决定就让他两个都失去了,怎么能不心痛。

“那时我吃了一惊, 心里当然是反对的。我知道有些老朋友年轻时也对战友有过好感,后来不也各自娶妻生子?只要不见面了,感情也就淡了, ”韩老爷子说,“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把他们分开。”

章先生对这段过往也有耳闻, 他沉着地听韩老爷子剖析过去的心态, 不时给韩老爷子的杯子里添一些茶。

韩老爷子端起茶喝了一口, 神色满是惘然:“我给了他们两个任务。”

章先生一怔。

韩老爷子看见章先生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先把我们家老大叫过来, 说要给他两个选择, 一个是他去出任务,立了功回来站稳了脚跟, 我就同意他们在一起;另一个则是让那孩子去。我们家老大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一个。”

章先生点点头。

剩下的话韩老爷子不说,章先生也明白了。那个年纪的青年人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 即使韩老爷子明摆着是激将,韩家老大也会一口答应。

富贵险中求,名利地位也是一样, 既然还想照着从小选择的路走下去,危险的任务正等同于立功的机会!而且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韩家老大绝对不会因为有危险而逃避。

“我在老大出发之后,又找上那孩子,对他说出老大的选择。”韩老爷子说,“不用我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那孩子就主动说他也去出任务。”

章先生看着韩老爷子面上的痛色,没有开口安慰。

韩老爷子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别人安慰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开口去澄清外面的传言。记得韩家老大喜欢的人也是韩老爷子看着长大、照顾有加的,对于韩老爷子而言那一次意外等于让韩老爷子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

章先生虽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对他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要不然当初章修鸣被洪水冲走后他们也不会带着那一丝丝希望寻找那么多年。

“在安排任务之前,两个任务的难度是差不多的。”韩老爷子说,“没有人会让手里的好苗子白白去送死。那两个任务都很危险,也都很需要人去做,我综合他们以前的表现考虑过后觉得他们都能应对好才会安排他们去负责。没想到那孩子那边出了问题…”

章先生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韩老爷子这些话已经藏了许多年,这次终于被章修严和袁宁的事勾起了深埋的回忆。

韩老爷子说:“我在那孩子出发后的一段时间才知道那边出了叛徒,等我把支援和营救的人派过去之后发现已经太晚了,他们的落脚地已经被炸成废墟,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章先生说:“那——”

韩老爷子像是知道章先生想说什么,叹息着说:“我们也怀着一丝希望,但去营救的人找到一个戴着那孩子标识的残肢,已经被烧得认不出是一个手的模样了。当时我们就去圣罗伦堡那边做了DNA比对,发现确实是那孩子的。”

章先生也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袁宁和章修严从厨房里出来,察觉了客厅里诡异的静默。袁宁拉着章修严把饭菜捧到饭桌上,让韩老爷子和章先生都上桌,亲自给韩老爷子盛了碗米饭。他的米是人参宝宝们改良过的怀庆米,很香,连不喜饭食的韩老爷子都有了点食欲。

韩老爷子和章先生都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在两个小辈面前迅速收起了刚才的怅然,不动声色地看着袁宁和章修严默契地盛饭布菜。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怎么样,能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韩老爷子开口说:“要走好这条路并不容易,你们必须有比别人强很多倍的实力,而且没人能取代你们去做你们所做的事。”所谓的世俗限制都是限制没本事的人的,再严苛的规则都会对无可取代的人网开一面,更何况只是小小的性取向。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和高兴。韩老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是点头表态了!

袁宁说:“我们会努力的!”

韩老爷子被袁宁正正经经的回答噎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韩老爷子感慨:“这年头要找到处得来的人不容易。”他随口和袁宁说起首都最近发生的事,“虞家那女娃娃不就是,不顾家里反对要嫁给一个毛头小子。现在那小子起来了,倒是欺负起虞家那女娃娃来了。那么要强的孩子,回到家后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你姥姥当时正巧在她们家做客,回来后长吁短叹了很久,都愁起你们一个两个的婚事来了,生怕你们找不到合适的,结亲不成反而结了仇。”

这年头不比当年,当年感情不和也很少有离婚的,眼下经济越来越发达,年轻人的个人意识也越来越强烈,离婚率逐年升高,就算孩子们结了婚也很难真正放心。

章先生说:“您说的是华世昌吧?”章家与虞家没有交情,章先生知道的是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本来华世昌和虞家千金的婚事算是一段佳话,虞家千金出身好,能力强,自己掌握着一家大企业;华世昌人够努力,本事也很不错,在他们这一辈里算是升得比较快的。

结果和和美美地过了这么久,居然闹出那样的幺蛾子。就算要照顾好友的孩子,给些钱或者单独把孩子接过去不就好了?华世昌把好友的妻子也接回家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忍的,更何况是虞家千金那么强悍的性格。

袁宁听到“华世昌”这名字时眉头一跳。听章先生和韩老爷子的交谈,好像孩子被人偷走的事并没有被别人知晓,连章先生都不知道内情。

韩老爷子说:“虞家那女娃娃是果决的性情,把林林总总的事情清算了一个多月,前不久就把婚离了。”

袁宁正要说话,住处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已经去了怀庆,他的熟人都不会打这边的电话,所以袁宁一听到电话铃就起身去接。

“你好,”那边传来一把柔美悦耳的女声,“你是袁宁吗?”

袁宁一愣,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讶异地问:“是的,我是袁宁。请问您是?”

“我是虞秋霜,两个月前你在火车站救回了我的孩子。我当时从值班亭那里记下了你的名字和电话,本来早该找你的,但家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又听说你已经去怀庆那边找你大哥,所以耽误到现在才打电话给你。”虞秋霜离婚之后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声音听起来愉悦而轻快,“我想请你吃个饭,让小安好好和你道个谢,你今晚或者明天有空吗?如果都没有,可以由你定一个时间。”

袁宁看了章修严他们一眼,说:“我今晚有空的。”他眉头一动,加了一句话,“不过我大哥也回来了,我可以和大哥一起去吗?”

虞秋霜很欢迎:“当然可以。”她本就存着好好感谢袁宁的心思,只不过她去了解过袁宁,知道这孩子什么都不缺,样样都很优秀,相比之下她反倒没什么拿不出手的。章修严她也顺便了解过了,知道这年轻人放弃首都大好的形势去了怀庆,早已被不少大人物列入观察行列,能与这样的年轻人接触一下甚至合作一下说不定会是双赢的局面。

袁宁和虞秋霜约好时间地点,回到饭桌前和章修严他们说起虞秋霜的邀约。

这下连韩老爷子都有些惊诧。

韩老爷子说:“老虞老来得女,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虞家几个小子也把这妹妹当宝贝疙瘩来疼,你们要是能和那女娃娃交好倒是不错。”

章修严和章先生比较关心袁宁怎么会被虞秋霜邀请。

袁宁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在车站遇上的事说了出来。他急着要去见章修严,提前到车站那边候着,没想到会碰上那对偷小孩的夫妇。不过他从小到大遇到这种事简直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又意外窥见了别人的家事,也就没特意向章修严提起。

章先生和章修严对袁宁这事故体质早已习惯,也没责怪袁宁不提这事。韩老爷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觉得有些稀奇:“你等车都能救个小孩?”

章修严说:“他六岁时就撞上过一个人贩子团伙。”

袁宁:“…”

章先生也如数家珍地把袁宁从小到大碰上的事说了出来,有些他们为了保护袁宁从来不让人知道,连在外面念书的章修严都不知道。

袁宁被章修严和韩老爷子的目光看得毛毛的。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被章先生揭老底的一天,毕竟章先生平时都不怎么说话。

韩老爷子听章先生说完,总算明白自己认回的外孙有多特别。简单来说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整出点事!想想也是,这才刚到首都小半年呢,不就已经遇到不少事情了吗?这还是治安森严的首都市中心,不是别的地方。

这也难怪章修严和袁宁去年敢直接找上他,敢情是处理这些事都处理习惯了。

韩老爷子没觉得袁宁爱管事,反而很赞同袁宁的做法:“有些事遇上了就该伸手。”

一顿饭吃到这里,四个人都很满意。章先生还有事,先回了华中,接着韩老爷子也回了家。

周末时韩老爷子很少不回家吃饭,李女士有些疑惑,借着躺在一起休息时多问了几句。韩老爷子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把袁宁和章修严的事告诉李女士。

他这些年见多了太多的分分合合、生离死别,很多事都看开了,可出身书香世家的李女士能接受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吗?知道袁宁和章修严选了最难走的路会不会日夜担心?

李女士察觉了韩老爷子的犹豫,便安静下来,转过身背对着韩老爷子不再说话。

韩老爷子一滞。他突然开口问:“这些年老大连你也没联系吗?”

长子一走,他连这个儿子是生是死都没了消息,更别提了解这个儿子过得好不好。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更不会在李女士面前说半句,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李女士沉默了很久。

她说:“没有。”

李女士转过身,看着身边的丈夫:“为什么突然问起卫华?”她不知道儿子与丈夫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只知道一个常常到家里来看他们的孩子出任务时出了事,儿子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就离开了家。所有人都说是丈夫明知危险也把那孩子派去,白白折了一个好苗子…

虽然理智上知道再危险的事也要有人去做,事情真正落在亲近的人身上却还是会觉得决策者太过无情。

李女士知道丈夫的脾气,也知道丈夫心里有愧,但如果事情重来一遍丈夫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韩老爷子自己就不是会因为危险而畏缩的人,自然也不会让他教养出来的两个孩子畏缩。这些年来她和丈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遇到事情他瞒着她,她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可以让这个家看起来是平和的。

李女士睁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身边的丈夫此刻到底是什么神色。

过了许久,李女士才听韩老爷子开口:“当时老大和我说,他想和那孩子在一起。”

在一起?李女士心中一震。

韩老爷子娓娓将当初的一切道来。

那时所有的事仿佛都约好了似的,一件叠着一件砸过来。李女士也被韩老爷子所说的事砸懵了,等她听完所有的事,手微微地抖了抖,这才知道枕边人把这一切藏了多少年。

李女士眼泪盈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老爷子见李女士在哭,僵硬了一下,犹豫着伸手拍了拍李女士的背。

李女士掩着嘴巴,哽咽着说:“那时候我太忽略卫华了…”自从知道小女儿再也不可能回来,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根本没发现长子与那孩子之间的事。长子决然离家之后再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肯定是因为对他们已经彻底失望,一个专横的父亲和一个对孩子不管不顾的母亲,有什么值得长子留恋的?

韩老爷子说:“我之所以会提起这些,是因为袁宁他们。”

李女士心头一跳。

韩老爷子说:“你不是总说袁宁和他大哥感情好吗?我也是袁宁这次回来才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感情好,他们和老大一样都喜欢上一起长大的人。袁宁想和他大哥在一起,他们父亲也同意了。”韩老爷子说,“他们选这条路注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想如果我们不同意的话,我们就是最先成为阻碍他们的人…”

李女士说:“我怎么会不同意…”

韩老爷子听李女士这么说,知道她肯定想通了,顿时放下心来。他说:“那我叫他们明天来见你。”

李女士点头。

韩老爷子见李女士情绪有些低落,顿了顿,现买现卖地把章先生说的“光辉事迹”都说出来哄李女士。李女士听得提心吊胆,睡意都没了,坐起来仔细听韩老爷子讲袁宁从小到大遇到的事。

另一边的袁宁不知道自己的事又被人拿出来说了一遍。难得章修严回来一趟,袁宁拉着章修严出去买买买。离开家之后,章修严的衣食住行反倒没那么讲究了,毕竟是去工作的,又常常下乡走基层,太讲究难免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袁宁怕章修严忙得没时间准备换季的衣服,和章修严一块去平时觉得不错的店里挑秋天穿的衣物。都不是什么以贵闻名的牌子,设计也都平平无奇,但版型和布料都很不错,穿起来都非常舒适。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爱给自己挑衣服,一路上配合得很,袁宁让试哪件试哪件。自从章修严成年之后,他们平时穿的衣服就不能挑一样的了,袁宁在章修严去试运动服的时候悄悄拿了个自己的尺码,进了另一个试衣间,麻利地把自己的衣服换掉。

明明从小到大穿过不少次同款的运动服,袁宁脸还是有点红,他拍了拍脸颊,笑眯眯地走了出去。章修严已经出来了,正在问店员袁宁去了哪儿。见另一个更衣室的门打开了,章修严闻声看去,看见了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的袁宁,顿时明白了袁宁的小心思。

章修严面上没多少表情,耳根却有些发烫。他在旁边两个店员的夸赞中面不改色、正正经经地评价:“挺合身的。”

袁宁拉着章修严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才满意地和章修严一起进更衣室把它换了下来。

旁边的店员高兴地把袁宁两人买下的衣服装好,忍不住再一次夸道:“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可真好。”

袁宁和章修严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车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种子市场。说是种子市场,其实也有卖花卉果苗之类的,品种十分丰富,袁宁没事会过来逛一逛,买些新奇的花卉或种子给人参宝宝们种着玩。种植是人参宝宝们的乐趣,除了袁宁拜托它们研究的之外,它们最喜欢的就是看着种子们长成千奇百怪的植物。

袁宁笑嘻嘻地在种子市场里逛了一圈,收获还不小,买着了十来种没见过的种子。卖家都吹得天花乱坠,都说自己这是什么什么花什么什么果,特别稀奇,种活了稳赚。袁宁听多了,基本不太相信,笑吟吟地和对方杀价,但凡是少见的种子都全部包圆了。

经过街口农研所的位置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了袁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硬是把袁宁往里拖。这位是农研所的负责人王昌,王昌从小痴迷植物,什么花花草草都喜欢研究,袁宁才到首都一年,已经来他这里坑过挺多次种子和培养基配方。

上回他从老朋友那得了几颗古老的种子,被袁宁磨着讨走了两颗,这次从华中回来后给他送了盆活的植物。

王昌日以继夜地研究来研究去,愣是没研究出具体的种植方法,只见小心翼翼地把它当祖宗供着。刚才王昌远远见到袁宁又在种子市场里游荡,立刻把袁宁逮了进去,问袁宁到底是怎么种出来的。

袁宁以前都很痛快地把罗元良改良的种植方法告诉王昌,其实一直挖着坑在等王昌。袁宁笑眯眯地说:“我这次回来得太急,没来得及细问,现在我开学了,忙得很,您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亲自去我华中那边的牧场一趟。以前我向您讨的种子都是我罗哥帮忙研究种植方法的,您去了以后可以好好和罗哥探讨。”

王昌已经被那盆“古老植物”给弄魔障了,拉着袁宁要袁宁写下牧场的地址,准备过几天就带上几个学生、喊上几个同僚杀到华中那边去。

袁宁一点都没有坑到一个高端人才的心虚,挥挥手和王昌道别,和章修严一块离开农研所。罗元良那边新方法新品种都多得很,王昌去了一定挪不动腿,就算不能把王昌留在那,拐走他几个学生也不错。

袁宁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眼睛也滴溜溜地转。

章修严早听说袁宁没事就爱忽悠点人才去牧场那边,都快把牧场那儿发展成大型研究基地了,研究动物的有,研究植物的有,研究森林构成和研究环境的也都有,没想到袁宁刚到首都一年就盯上了首都农研所。

章修严揉揉袁宁脑袋:“挖人挖得挺熟练。”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看罗哥一个人忙活有点辛苦吗?而且牧场那边山好水好,多适合住人啊!”要不是有那么多事要做,他都想多在牧场那边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