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意浓也低头拆筷子,桌上一时默契得只能听到乒乒乓乓的碗筷声。

  纪乐愉单独坐在餐桌的另一侧,算是他们俩的中间,她悠哉悠哉地腾空晃着她的小脚,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喊,“叔叔。”

  王骁歧侧目看向她,“嗯?”

  她热心地告诉他,“我姑姑最喜欢吃番茄了,所以点的菜全是番茄。”

  许意浓:“……”

  王骁歧对乐乐微微一笑,“是吗?”

  纪乐愉点着头,也不忘关切地问,“这么多番茄,叔叔你会怕酸吗?”

  王骁歧放下筷子,轻柔地抚了抚她脑袋,“不会,叔叔也最喜欢吃番茄。”

  许意浓全程低着头,还没开始动筷就在拿纸巾往脸上抹,长发从肩头滑过,遮盖住了她的动作。

  纪乐愉看到后又笑嘻嘻地问,“姑姑,你是不是在擦口红呀?”

  许意浓:“嗯。

  猜对后的纪乐愉脸上挂着洋洋得意,“我就知道,因为妈妈每次吃饭都要把口红擦掉,她说口红是不能吃进嘴巴里的,会有毒。”

  许意浓放下满是醒目口红印的纸巾,用手点点她的小脑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纪乐愉古灵精怪,“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许意浓掸去她嘴上残留的油炸碎屑,给她盛了一碗汤,“别只顾着个吃那些,汤也要全部喝完。”

  纪乐愉听话地一只手捧着碗,“奥。”

  许意浓安置好乐乐,看到对面的那双筷子安静如初地躺放在碗上。

  她先执起筷子夹了一道菜,“看我干嘛,我又不顶不了饱。”

  稍后王骁歧动了动筷,像是赞许,“你这个姑姑很称职。”

  许意浓往乐乐的碗里夹了两块牛腩,“别埋汰我了,称职的话上次就不会让她受伤了。”同时用筷子敲敲她的碗叮嘱,“吃两块肉肉再吃炸鸡块。”

  纪乐愉吮吮自己沾满了油渍的手指,不情不愿地要去拿筷子。

  王骁歧见状拿过自己手边的湿巾,拉过她的小油手,“叔叔先给你擦一擦。”他不嫌油腻地在她掌心认真擦拭,接着又将她的手指细致地一根一根地擦干净。

  期间纪乐愉好奇地盯着他的左手看,指着无名指问,“叔叔,你这个手指绑着创可贴,是受伤了吗?”

  “嗯。”王骁歧擦干净她的手,把她的那双筷子递送到她手上,“好了,吃饭吧。”

  纪乐愉看看自己干干净净的小手再看看他,语气不由更加欢畅,“谢谢叔叔。”

  “没关系。”王骁歧把她的那只碗推向她更近些,“快吃吧。”

  纪乐愉这厢香香地吃了起来,徒留王骁歧被她蹭了一手的油,而他的湿巾被乐乐擦过,也用不了了,他正要去抽纸巾,一份完好的湿巾从对面递了过来。

  “用我的吧。”语落,许意浓又补上一句,“我没拆过。”

  “谢谢。”他接过。

  许意浓收回手时唇角牵扯,“我们一直在谢来谢去的。”也不等他说话,开始自顾自道,“她爸妈看她看得紧,平常不让她碰这些油炸食品,但小孩子哪有不馋的,所以这个‘帮凶’只有我来做。”

  “所以她那么黏你。”王骁歧将擦好的纸巾重新叠整齐,语含调侃,“我们这一代人有多少不是吃垃圾食品长大的?”再看向心无旁骛吃东西的乐乐,“偶尔吃一些解解馋其实没关系,现在是她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作为大人的我们,不要剥夺属于她最纯粹的那份快乐,也许以后像这样的心满意足再也不会有了。”

  许意浓夹着菜的筷子在碗里捣捣鼓鼓,低首垂眸,“确实。”

  安静的用餐并没有维持多久,王骁歧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不绝,他扫了眼先没管,但对方持之以恒地不断打过来,手机屏幕总是亮个不停,他这才说了声抱歉,拿着手机起身出去了。

  纪乐愉目送着他,扒拉着自己的小碗跟许意浓说,“叔叔好忙呀,比我爸爸还要忙,爸爸周末都没那么多电话。”

  许意浓继续给她清理着花猫嘴,“你爸爸是领导,休息日哪有人敢打扰他?可叔叔不一样,他是打工的,领导打电话过来怎么可以不接呢?领导要是不开心了,扣了叔叔工资,他就会没钱吃饭。”

  小小的纪乐愉不解其意,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概念,听完满脑子只是那句叔叔没钱,叔叔要没饭吃了无限循环。

  王骁歧这通电话接得有些久,回来时发现餐桌上只剩下许意浓一个人。

  “乐乐呢?”他问。

  许意浓嘴往前面的餐厅儿童区那儿一努,“喏,吃好就去玩儿了。”

  他一看,乐乐果然在里面跟其他小朋友们追追笑笑着。

  他收回视线重回座位,发现桌上的菜跟先前无异,并未有大量动过的痕迹。

  许意浓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瓷器之间的敲击发出阵阵脆音,似在抱怨,“带孩子就是麻烦,得先伺候她吃饭,等她吃饱喝足了,才有时间顾上自己。”

  “哪有什么事是容易的。”王骁歧看着她喝汤,再看看那些菜,突然伸手碰了碰汤碗,直接招来服务员。

  “您好,先生,有什么需要?”

  王骁歧:“我们刚刚一直在照顾孩子,汤菜凉了,能不能麻烦热一下?”

  “好的。”

  一桌菜全被端走,临了,服务员看着许意浓面前那碗汤,“请问这碗汤还要吗?”

  “不要了。”王骁歧替她回答。

  于是这碗没喝完的汤也被撤了下去。

  许意浓从头到尾像个看客,望着只剩一道梅渍番茄存在的桌面,她后知后觉,“其实那碗还能喝的。”

  “已经凉了,你会闹肚子。”他说完就噤声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他喝水,许意浓则刷手机,过了会儿她百无聊赖地站起来,“我去看看乐乐。”

  离开座位她并没有去儿童区,而是中途拐道去了前台。

  “我是八号桌的,麻烦结账。”她打开手机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一听,不觉奇怪,“八号桌刚刚才结过账啊。”

  许意浓抬眉,“谁结的?”

  “不是您先生吗?”

  #

  几个小时后,许意浓抱着乐乐坐在王骁歧的车里。

  原本她今天的打算是请他吃完饭,她打车送乐乐回去再回来加班,可自从吃饭被他抢先付过钱后,其他的计划也一一被打破,她还是欠他一顿饭。

  乐乐不去儿童区玩还好,一去就跟其他孩子玩疯了,无论怎么叫嚷都不肯走。

  正当她打算脱鞋踏进儿童区域时,被王骁歧制止了,“让她玩吧,她这会儿正在兴头上。”

  许意浓看看时间,“这都玩多久了?总得有个节制。”

  纪乐愉当时正坐在一个秋千上摇荡着,看到他们俩站在门口,开心地朝他们挥动着小手。

  王骁歧也对她挥挥手,示意看见了,“但是她很开心。”

  许意浓觉得他也挺惯着孩子的,再执意好像显得她这个姑姑很不耐烦,便说,“那你看着她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好。”他应着,视线仍落在乐乐那里,手却从裤袋中往她的方向伸出,在欲动时又默默重新放了回去。

  许意浓有注意到,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洗手间。

  洗手的时候,她望着镜子想起从前。

  那会儿她总会不分地点场合地把包扔给他,后来他也养成随时随地伸手把她拿包的习惯,还笑言,“以后你买包得让我去挑,反正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拎我背。”

  她辩驳,“那不行,直男审美我可不敢恭维。”

  他听乐了,“你再说一遍,我审美怎么了?”

  她真的重复,“不敢恭维。”

  他懒洋洋地往那儿一靠,打量着她调笑,“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

  感应水池里的水一阵一阵的,不太灵敏,后面有老人挤过来问她好了没,许意浓赶紧让了位,擦擦手回到了餐厅内。

  走到儿童区的时候,有个男人正站在王骁歧身边跟他说话,随着她靠近,零零碎碎也能听到一些。

  人家找话,“你也陪孩子啊?”

  他微微颔首,未做解释。

  那人看他一手气球一手小提琴,感叹,“现在啊,像我们这种愿意花时间耐心陪孩子的爸爸可不多了。”

  王骁歧笑了笑,仍没搭腔。

  那男人又道,“你女儿很漂亮,女儿好啊,贴心小棉袄。”再打量打量他,“都说女儿像爸爸,但是你女儿长得更像你老婆。”

  片刻沉默,王骁歧这次应了声,“嗯。”

  ……

  后来乐乐总算舍得出来了,但因为玩得太嗨,可能是累了,她走路的脚步明显放慢,再也没了来时的兴奋,商场电梯里就抱靠在许意浓身上睡着了。

  王骁歧发现后一把将她抱起,“她睡沉了,你们打的不方便,在一楼休息区等我会儿,我送你们回去。”

  就这样,许意浓不仅没请他吃成饭,还蹭了他的车。

  乐乐在她怀中睡得很香,许意浓摸摸她通红的小脸,羡慕她的自由自在与无拘无束。

  车子抵达小区,王骁歧下车帮她抱乐乐。

  “下次……”许意浓从后座拿出小提琴背到肩上时想提一下吃饭的事,王骁歧却像已经知晓她想说什么。

  “不急,来日方长。”

  许意浓点头,没再多言,她伸手去接乐乐,“我抱她上去就行了。”

  “一个人可以?”王骁歧看着她肩上的小提琴,还有手中的气球。

  许意浓把气球插在小提琴的把手口间,“这不就行了,她这是幼儿小提琴,也不重的。”

  王骁歧松了松手把乐乐交还给她,“那你自己当心。”

  “嗯。”许意浓抱过乐乐,“再见。”

  “再见。”

  回到家,把乐乐抱回房间安顿好,许意浓才得到躺在沙发上喘口气的机会。

  都说带孩子比上班还累,她现在深有体会。

  拿起手机看了看,有几条未读的微信推送,她点开,发现最新的那条发于五分钟前。

  王骁歧:【谢谢】

  她回过去一条:【谢我什么?】

  她今天明明什么都没做,倒是麻烦了他一堆,要谢也该是她,但是今天说了太多的谢,她莫名不想再说了。

  她以为他在开车,回复要很久,谁知“嗖”地秒回。

  王骁歧:【谢谢你点的番茄】

第61章

  王骁歧的车还停在楼下,狭小的空间里白雾环绕,尼古丁的涩味缠裹在舌尖与口腔,甚至有机可乘地残留在咽喉挥之不去,他右手指腹一直放在手机屏幕上,淬于瞳孔的光亮折射出多种色彩,也能清晰看到聊天界面上的头像,那是一棵生长在茫茫雪原上的孤独松柏,形状酷似圣诞树。

  不久,同样“嗖—”一声,对话框内传来消息。

  许意浓:【王经理,开车还是不要看手机】

  屏幕上的光投射在他的面部轮廓,却被不断蔓延的烟雾隐匿其中,包括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掐了烟,这才真正发动了汽车。

  #

  接下来的日子许意浓紧锣密鼓地赶着项目进度,王骁歧接二连三被总部调遣至分公司开会,那顿饭后,两人各自忙碌,都不曾有见面的机会,但即便他不在,所有的项目在他的远程控场下依旧能有条不紊的进行,甚至组员们的一举一动也在他的掌控中。

  许意浓忙得连轴转,晚饭都没空去食堂,都叫的外卖,但都是等饿了才想起来点,送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有天她从楼下拿了外卖发现BOM部其他组的办公室灯还亮着,经过茶水间时就特地过去瞄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里面有人,正当狐疑,许是听见了她拎着塑料袋的声响,一个工位上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来,两人对视。

  “许总?”

  是之前她刚入职时在茶水间帮捞耳机的那位女孩,八组的。

  女孩正在啃面包,看到许意浓立马站了起来。

  许意浓一看是她,便微笑打招呼,“这么晚了,你还在加班?”

  女孩点点头,“是,好多事还没做完。你也是吗?”

  许意浓拿起自己的外卖给她看,无奈,“是啊,一样。”又问,“你也没吃晚饭吗?怎么在啃面包?”

  女孩赶紧用手擦去嘴边的碎面包屑,答非所问,“我再弄一会儿就走了。”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许意浓蓦然想起了高中那个总喜欢在教室里默默啃馒头,生命却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同学。

  心中泛涩,她走过去把自己那份外卖放到了女孩桌上。

  “面包没营养,还是吃饭吧。”

  女孩愣了一下推拒,“这是你的晚饭许总,你还没吃呢。”

  许意浓朝她莞尔,“没关系的,我再叫一份就是了,加点跑腿费很快就送来的。”

  对方仍在犹豫,“那你?”

  许意浓则叮嘱她,“你快趁热吃,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别亏待它,知道吗?”说完跟她挥手,“我回我那儿了,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女孩最终收下,“谢谢许总。”

  “嗐,谢什么,也别叫什么许总了,我跟你也差不多大,叫姐就行了。”

  女孩再点头,“谢谢意浓姐。”

  “说了不谢啦,别客气,大家都是同事。”

  待她离去后,女孩望着桌上那份热腾腾的盒饭,久久没有坐下……

  后来许意浓发现那个女孩经常加班,一来二去,两人经常会在一起到茶水间吃饭闲聊,她也了解到了一些女孩的情况,单亲家庭,公费考取的明治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独自到A市闯荡,为了混出点人样把母亲从老家接回来,所以工作一直很拼。

  许意浓了解后感触颇多,也更加照顾她,但她不会每顿饭都请客,而是礼尚往来,恰到好处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女孩每次跟她在一起似乎也很开心,两人都会聊许多在日本的事,与其说是同事,倒不如说是有共同话题且惺惺相惜的小知己。

  而紧张的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某天她的OA里突然收到一封通知,公司要派她去外省参加为期一周的培训,从邮件里看到这批培训的名单都是组长级别,浏览着名单上的人,她眉梢渐蹙。

  自从公司发起BOM主任工程师一职的竞聘,至今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HR那边早已有人多方打听,也是缄口不言,连报名人数都守得密不透风,因此她不由将这突发的培训跟竞聘联想在一起,这批里一起参加培训的她揣测应该都是报名候选人,公司美曰其名是为提升他们的业务能力,其实是通过培训变相对他们参与竞聘的几人进行考察与筛选。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呗。

  A市的员工这次由BOM技术中心总经理带队,他也是此次培训哦主讲师之一,职级在于峥之上,因为层级关系,像许意浓这样的组长一般很少能跟他直接有对接,都得先通过于峥这个总监,除了公司要会许意浓跟他没见过几面,而这次培训除了他们A市的,还有其他各个分公司同级别同事,人数较多,所以培训地安排在了当地的一个五星级酒店内,两人一间,整个公司本来女性就少,许意浓自然和BOM八组的女组长分在了一间房。

  她叫杜芯,80后,是在她之前BOM部唯一的女组长,据说毕业就进了逐影,在许意浓面前是货真价实的前辈了。

  两人虽在一个部门,却因为不同组鲜少有交集,许意浓平常遇到她会恭敬地随她组员叫声芯姐,但她从来回应过她,甚至连点个头都嫌费劲,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如此,是整个BOM部门公认的高冷御姐,不大好相处的那种。

  许意浓也无所谓,毕竟人家资历实打实的摆在那儿,她们俩是平级,处的来就处,处不来也没必要硬处,况且她知道自己参与佐藤项目一事引来了部门诸多不满,杜芯应该也在其中,否则她的组员不会在会后跟她搭个话就被眼神警告了,索性后来她的三组承接了零件功能位置编码项目,同一唯去会议室联合办公之后,她们两个女组长在公司面对面的次数更少,只是这次培训临时被安排住到一间,多多少少是有点尴尬。

  果然,晚上一大波人聚完餐,回到酒店集合拿房卡时杜芯也没等她,兀自推着行李走在了前头,她刷卡先进门,许意浓在后面其实也就差了两到三步的距离而已,但她刚到房门口,房门恰时被甩手一关。

  “砰——”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结结实实挡在了门外。

  她摸了摸差点被碰撞的鼻子,拿着房卡重新刷了一下,房门再次打开。

  杜芯并没有对把她关在门外有任何表示,甚至当着许意浓的面甩脱下自己的高跟鞋,直接把自己的六格戴妃包扔在了靠落地窗的那张床上,丝毫没跟她商量如何分配床的事,许意浓也不甚在意,默默地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靠厕所的那张床过道内侧,蹲下来打开,先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她人是出来了,但是只要得空就得见缝插针地远程办公,虽然她走之前有交代过组员提高工作效率,下个月要把一个项目结束,可她人不在现场时刻盯着,那帮孩子她就这么撒手,说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给电脑插线的时候杜芯则半蜷着双腿坐在床上打开手机微信视频,视频播出去好一阵,那头才接,她开口就是责怪。

  “半天才接,干嘛呢?”

  “手机静音,刚看到。”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杜芯冷嘲,阴阳怪气,“到家了还静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一天到晚在外面开会的大领导,手机时刻要静音呢。”也不等对方回话,她烦躁地问,“儿子呢?让他跟我视频。”

  “他正在写作业,现在视频不太方便。”

  杜芯黑色丝袜包裹着的一双腿改平放在床上,她变成了半躺,一只手似习惯性地缠绕着她的大波浪卷发,这样的姿势下更显出她一席紧身裙下凹凸有致的身材,虽然已结婚生子,但成熟女人风韵可谓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盯着手机屏幕语气越发不耐,“他在写作业,你就不能把手机拿到他房间里去跟我视频吗?”

  她丈夫没再吭声,视频里只传来伴着些许杂音的脚步声,等待中杜芯大概嫌垫靠在背后的酒店枕头太高,随手抽出一个厌烦地扔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嘴里同时蹦出一句,“二愣子一个。”

  许意浓正坐在办公台,眼睁睁看着那只被扔掉的枕头落到沙发上后跟原本就被安置在上面的抱枕发生碰撞,一个反弹,翻掉到了地上。

  她见杜芯无动于衷,安静地摘下防蓝光眼镜起身走了过去。

  “妈妈。”

  “哎,儿子。”随着一个童声的响起,杜芯视频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她瞥了一眼许意浓,看到她捡起地上的枕头还拍拍,不屑地翻了个身,换成趴躺的姿势跟儿子视频。

  相比跟丈夫,她跟儿子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好像母子俩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她问了他很多生活和学习上的细节,许意浓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平常是住校的。

  纵使她是自己将视频公放的,许意浓总觉得自己老在旁边像在窥听她隐私似的,很不自在,放下枕头后,她从行李箱里抽出自己的换洗衣物先去浴室洗澡了,这样也不会打扰到他们母子视频团聚。

  谁知等她洗完杜芯的视频还没挂,但这次她戴上了耳机,看到许意浓从浴室出来,立刻躺着背过身,用身体将手机屏幕遮掩得严严实实并说了句,“好了,不说了。”再嗯了一声便挂了。

  随后她看了许意浓一眼,下床开始捣鼓起自己的行李。

  她带了很多护肤及化妆品,一一摆放在床头柜上后都顺手拿进了浴室,而她的行李箱就这么保持着大敞的状态,横放在过道里,多种颜色的数件吊带睡裙也明晃晃地躺在里面,正对着许意浓所在的办公桌。

  许意浓发誓,真不是她故意要看的,实在是那些五颜六色太扎眼,而且睡衣下还有好几双网状的黑色丝袜。

  后来不知杜芯是不是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又从浴室里疾步出来直奔自己的行李箱,抽出其中一条睡裙后用脚尖在摊开的箱身上一抵,箱子稳稳合上,继续无视着房间里另一个大活人的存在重新回到浴室,这回还把门给锁上了。

  不一会儿,许意浓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并掺杂着抱怨,“水压这么小,怎么洗?”

  她恍若惘闻也爱莫能助,继续挪动鼠标工作。

  杜芯约摸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才再出现在许意浓的视线,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流伴随着滚滚白烟冒出,她头包着自带的干发巾跨出,经过许意浓身边的时候弥留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分不清是洗发水还是沐浴露,但味道挺熟悉,让她蓦然想起了学生时代同学们口中所传颂的“青春期之味”。

  虽说这杜芯年纪上比她大,但论保养之道绝对在她之上,许意浓光看她摆满在床头柜的各种瓶瓶罐罐就已自惭形秽,别再说接下来在全身的拍拍打打以及涂涂抹抹了,你以为到这儿就完了,错!还有睡前瑜伽和敷面膜,一系列流程搞下来,许意浓觉得自己跟她压根不在一个level,简直糙人一个。

  杜芯吹干头发后,拉起被子窝进床中玩手机,微信的消息提示音简直接连不断,即使切换到震动也能知道她一直在跟人聊天,对于嘈杂声许意浓可以戴耳机屏蔽,不过她也生怕自己工作影响到她,特意把办公桌上的台灯和其他廊灯都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芯突然掀起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总算开口跟许意浓说话了,听着倒是客客气气的,“小许啊,请问你打算忙到什么时候睡觉?”

  许意浓忙跟她打招呼,“这就睡了,不好意思芯姐,我开着灯打扰到你休息了。”

  杜芯把身后的枕头放放平再拍拍扁,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出个差也就几天而已,逐影少了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影响明天的正常运转。”再重新拉好被子躺下,“所以有时候这人呐,还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说呢?”

  她说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按下床头的灯开关总控,熄灭了房间内所有的灯。

  房间内顿时黑压压一片,许意浓的脸被仅剩下的笔记本屏幕之光照得透亮,她一笑置之并未接茬,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后关了电脑摘下眼镜,拿着自己的化妆包去浴室冲了一把脸。

  望着水池台上也摆放得琳琅满目的各大奢侈化妆品与香水,许意浓晃眼的同时还觉得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像大杂烩着实不大好闻,她费解,这到底是出差还是来选美?

  她快速洗完脸,发现忘带了洗脸巾,杜芯的一大包洗脸巾正赫然放在自己的右手边,她没拿也没开口问她借,而是胡乱抽了几张酒店准备的擦手纸巾,往脸上抹了一通,之后也一并带走了自己的化妆包,没像平时出差那般直接放在台盆上,因为格格不入。

  许意浓睡前只喷了个最基础的补水喷雾,给手机边插充电器边上床,她躺下时可以看到杜芯高拢着的被窝缝隙里还闪着亮光,偶尔发出的轻笑声在这沉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暧昧,还有克制压抑声线发出的娇嗔语音。

  “讨厌。”

  她不禁回想起之前她刚刚跟丈夫视频的状态,不免心存疑惑,但转念一想管她屁事,戴上耳机拉上被子闭眼睡觉。

  早年她的睡眠质量就不大好,出国后变本加厉,只要换了个环境换了张床保准当晚失眠,所以哪怕这晚她把手机里收藏的歌单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睡意还在迷路的途中寻寻觅觅。

  正当她要拿手机再找找新歌听一听,突然身后的床头灯亮起,是靠杜芯的那盏,许意浓因为是侧卧,背对着隔壁床,但因为光影的照射她可以从墙上轻而易举地看到杜芯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轻手轻脚下床,似往她这儿看了看,可能以为她睡着了,踩着拖鞋直直往床下走。

  只当她是起夜去上厕所,许意浓起初没当回事,直到床头灯被人从走廊的远控开关熄灭,再听到门“咔嚓”一声,她才意识到,杜芯是从房间出去了。

  她翻过身来摸到自己的床头灯开关,打开后率先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她发现除了杜芯的人和手机,她外出的衣服和高跟鞋都还纹丝不动地躺在原来的地方,包括他其他东西一样都不少。

  许意浓再看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这个点,像杜芯那样如此注重外表的女人只穿着个睡衣就出去,意味着什么,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这种事,说实话在职场里算不得什么新鲜,也不稀奇,尤其是他们这种比较常加班的公司,不管男人女人,但凡你想干出一番事业,就别指望还能把精力投一部分在家里,从杜芯对她老公的态度也能显而易见两人在婚姻中的不平等关系。

  许意浓没有再深想下去,对她而言,能做的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芯这一走,到早上快六点才回来,仍是悄悄地刷卡进房,蹑手蹑脚爬上床前还不忘往看看许意浓,确定她还睡着,才放心地一头钻进了被窝里。

  许意浓自然是佯装睡着,之后的几天培训该配合她的演出都选择视而不见。

  其实照原计划,只要她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事完全是可以随着培训的渐入尾声而结束的,况且她也并不好奇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准备一个人永远把这事吞烂在肚子里,可大抵是造化弄人,偏偏还是在最后一天出了意外。

  那天照常在酒店的综合会议室里培训,她忘带了笔记本插头,这电脑跟着她也有几个年头了,蓄电量不比新电脑,两节课下来电量急转骤降,多次提示赶紧充电,她用的充电器接口又是日本原装的,跟国内的还不大一样,所以即便是同个型号的电脑也无法将充电器借过来救急,无奈之下她只得在课间回趟房间特地去拿充电器。

  她正常刷卡推门,脚还没迈进去就看到散落在地的两只男士皮鞋,还有房内传来的根本无从躲避的男女交织惊喘声。

  许意浓脸色乍变,脑中霎时空白一片,显然双方都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他们课间是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的,大多数人都不在位置上待着,她哪里知道杜芯也回了房,还带了男人。

  明明干坏事的人不是她,可当真正撞见这一幕,她的心还是像大学里打扫宿舍卫生时无意打翻了室友的热水瓶一样,砰啪作响,此起彼伏。

  接着一路小跑回培训室,笔记本已经没电到自动关机了,邻座还奇怪地问她,“咦,你不是回去拿充电器去了?东西呢?”

  她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随口扯了句,“哦,昨天整理东西不知道塞哪儿去了,没找到,算了,我看大屏幕吧。”

  邻座把自己的笔记本移放到她们俩中间,“我们个高坐那么靠后,前面那块屏幕才多大,PPT看不清的,你看我的好了。”

  许意浓跟她挤了挤笑,“谢谢啊。”

  “没事。”

第三节 课上了十分钟后,杜芯姗姗来迟,但无人在意,她神色如常地从后经过每排座位,稳稳落座,在讲师声情并茂时忽而回头朝许意浓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眼。

  在看屏幕的许意浓与她无缝对视,距离虽远,却能感应到,各自晦暗至深的眼底皆蕴有隐而不揭。

  培训结束后她跟杜芯各自回到该在的岗位,对那天的事都闭口不提,偶尔在公司碰面,也一如既往地擦肩而过,但许意浓总觉得这事不会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在回到A市的一周后,她的OA再次收到一封意料之外的邮件,这次的收件人不再是上次通知参加培训的长长一串,而是只有她单独一个。

  无比醒目的标题让她的瞳孔焦距骤然紧缩。

  【关于委派我司人员前往英国分公司提供业务支持的通知】

  那一瞬间,许意浓如当头棒喝,觉得自己被一张巨网笼罩,仿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困在其中再也无法动弹。

第62章

  许意浓点开那封邮件从上到下阅览。

  信件主要内容是:逐影如今已经成为了国产品牌汽车销量第一,然而旗下的汽车产品基本处在中低端范围,只有不断攀登品牌的高峰,研发出属于自己的高端车型,有朝一日才能真正和合资品牌比肩,所以公司去年开始着力于这件事,收购了一家英国高端跑车品牌LT。

  目前双方业务正在做整合,公司准备基于英国这家公司的X汽车架构合作开发一辆Coupe SUV,为了更好的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把英国公司的汽车设计数据和BOM迁移到逐影的PLM系统中统一管理,由于两个公司不同国家不同行情,业务上的细枝末节天差地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融合为一体,数据和BOM管理要求也是不尽相同,公司于去年就委派了一批优秀业务员长驻英国公司进行长期的数据整合。

  但缓慢的进度引起了新任领导层的重视,经过内部讨论,现决定抽调一名BOM组长前去提供业务支持,希望能解决现阶段所存在的问题,将英国的BOM数据用两个月的时间迁移到国内的系统中来。

  而这名被挑中的“幸运组长”正是许意浓。

  这件事其实在逐影已经如雷声般传响了大半年,一度在公司内部引发热议,众说纷坛,它责任重大且艰巨,看上去是委以重任,实则一块烫手山芋,事成了你是功臣,可期间一旦出现纰漏,回来的结果也可想而知,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即便后来受公司领导层调任影响这事被暂搁,热度也久不消散,多双眼睛都在观望到底谁会最终接盘,然而飘了这么久的事,现在说定就定了,前期却一点苗头都没有。

  许意浓视线汇聚在电脑,全程红唇紧抿,神色严峻,在屏幕上的字里行间中陷入沉思。

  这事不符合常理,首先她作为BOM部最新的面孔,对公司以前的业务拓展一无所知,这个海外迁移项目正如之前内部所传,明明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其次她目前有两个在手项目,其中一项还抽调了半组乙方的人联合办公,足见上面重视程度,眼看落地在即,她身为负责人却在关键时期离开,接下来的进展谁能保质保量?最后她参加主任工程师竞聘的时间公司刚定在下个月底,这个时候前往英国就会与升职机会失之交臂,这个节骨眼上一切是不是巧合了些?

  将这几个点串成一条线后就只有俩字:蹊跷。

  她理完思路,“啪——”地将笔记本电脑一盖,起身就往联合办公室外走,动静有点大,三组的人不明所以地相视,一唯的人也一个个跟着竖着脑袋,看着她快步走了出去,紧绷的下颚与攥着手机的手似在克制某种隐忍的情绪。

  林然方洲交头接耳。

  “许总最近心情不佳啊。”

  “她从培训回来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听他们说完,祁杨啧啧一叹,“如果许总乐意,我倒是很愿意为她排忧解难呐。”

  林然方洲互看一眼,对着祁杨异口同声,“禽兽!”

  几分钟后,许意浓站在于峥的办公桌前,于峥挂了一通电话,下巴朝对面一点,“坐吧。”

  许意浓没有坐,娉婷的身姿直直立在他的视线里,于峥将手机随手一扣,人整个坐靠在皮质的领导椅中,他端凝她,“邮件收到了?”

  许意浓沉了沉气,开口,“这件事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于峥揭开面前的茶杯盖声音像交织在了那腾冉的热气里,听起来不同于平日里的严肃,“关于最终委派你去英国的事是领导层密会决定的,这种会我没资格参与,这个消息我跟你知道的时间是同步的。”他用茶盖撇撇还未沉入杯底的茶叶,又告诉她。

  “上次的项目探讨会议你跟佐藤的默契配合已经让上面对你有所留意,在逐影资历不等同于能力,你精通几门外语,结合你曾经在国外工作过的经历,与英国那边沟通交流起来应该没什么障碍,所以领导层多方面讨论下来,觉得你去最合适。”他直视着她,“这个项目比佐藤那个含金量高多了,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好好把握。”

  许意浓指尖不知不觉收紧,指甲嵌入掌心,直接问出,“那我竞聘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