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百川有时候觉得邢深做个瞎子可惜了,有时候又想着,没了肉眼,却开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东西更简单、纯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声也不动,直到蒋百川挂了电话才开口:“蒋叔,我们抓紧赶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应该就能回到板牙了。”

  蒋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随便歇,明儿天黑之前赶到山口就可以了。”

  邢深一愣:“你不急着……去见那个炎拓了?”

  说到后半句时,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就在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蒋百川还把已经歇下的众人都给叫起来,吩咐说马上拔营打包、要尽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说到这儿,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轻声说了句:“人,已经犯在聂二手上了。”

  邢深一怔:“阿罗?他们怎么会遇到的?”

  蒋百川说:“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见佛,鬼易见鬼咯。”

  ***

  针剂的效果确实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过一次,之所以说是“模糊”,是因为并没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须有了点意识,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给攫了回去。

  当时,他只觉得四周车声嘈杂,身体不受控,颠扑滚动,拼命睁开眼时,认出这是自己的后车厢,边上的两大件都很眼熟:装孙周的帆布袋和装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今轮到他也屈身后车厢了,只不过没装袋,手脚和嘴都被胶带捆扎得严实——他猜测应该是聂九罗在驾车、而车子正行经闹市,因为四面声源很杂,有车声、喇叭声、排气声,还有商家做促销活动的广告,嚷嚷着“特惠大酬宾、仅限今天”云云。

  他听着广告,又坠入了无际的黑暗,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昏得无比焦灼,自觉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阴风穿肉透骨,激得他整个人一片冰凉。

  炎拓睁开眼睛。

  不是幻觉,是真冷。

  天已经黑了,视野内伫立着更加黢黑、轮廓线条拙朴的山体,再高处疏落闪着几颗针尖样细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凉得够呛,山里又要低几度,后车厢门开着,山风嗖嗖往车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当风的地方——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穿膛风”,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肠。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渐渐的,他听到了人声,被风吹过来的、两个人絮絮说话的声音。

  他挪转着僵直的脖子,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着车内仪表的微光,他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聂九罗,他对她的身形轮廓可太熟了,嚼穿龈血、磨牙切齿的那种熟;另一个他没见过,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额至后脑的廓线很顺滑,不难猜测梳了个大背头,而从声音判断,这男人应该有些年纪了。

  他凝神细听,尽可能去捕捉飘在风里的声音。

  聂九罗:“……孙周呢,还能不能救?”

  老男人迟疑的:“不好说,尽量吧,要是早点就好了……这都扎根出芽了。”

  聂九罗:“对了,之前孙周失踪,我报过案,当时没想到……”

  声音在这里低下去,炎拓没听到。

  “……想办法销个案吧,安排他露个面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都行。”

  老男人:“这你放心,我们会把事做周全的。”

  聂九罗:“还有……”

  炎拓看到,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递给老男人:“炎拓的手机,我试过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锁。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声音又轻了,炎拓知道事关己身,用力抬起脖子,想尽量往那一处凑,好在过了几秒,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他母亲就叫林喜柔,但是我查过,当了二十来年植物人了,怎么会跟他有这么多通话来往呢?”

  炎拓额头沁出一层汗,但顷刻间就被山风给吹没了。

  老男人:“会不会是他母亲身边的护工?”

  聂九罗:“那不知道,反正,后面就是你们的事了,跟我没关系。查出什么来,想跟我说就说,不想我知道,就不说。”

  老男人笑了两声:“聂二,大家自己人。”

  聂二,不是聂“九”罗吗?

  聂九罗:“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跟你们不是自己人。说正事,估个价吧,车上三件货,值多少钱?”

  老男人苦笑:“谈什么钱哪,聂二,我跟你家两辈子的交情……”

  聂九罗打断他:“不谈交情。三件货,不重样,我算你一百万,不贵吧?”

  炎拓听糊涂了,先时他以为聂九罗和这老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讨上了价钱,像是寄件领薪。

  老男人叹了口气:“不贵。”

  聂九罗:“那就一口价,消一百万的账,从我欠你的债里扣。”

  炎拓越发听不懂了,不过他每一句都记牢,再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也是信息,是谜总有解密的一天。

  话到这儿,很明显是要收尾了,老男人:“你怎么走?要么我给你留辆车?”

  聂九罗:“不用,手电给我就行,我自己有安排。”

  说完,两人都朝车子这头过来,老男人径直去了驾驶座,聂九罗走到车后,帮他关阖后门。

  正要拉下车盖,聂九罗忽然看到炎拓的眼睛,车后厢很暗,他的眼睛是亮着的,亮得极幽深,一直盯着她。

  聂九罗笑了笑,朝炎拓俯下身子:“不能怪我,你自找的,好好的人不做,干嘛去当伥鬼呢。”

  说完直起身子。

  老男人已经打开了车内灯,炎拓看到聂九罗的脸,她敛去了笑意,目光下掠,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一摊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

  再然后,砰的一声,车盖重重阖上了。

  ***

  聂九罗目送着车子走远,这儿虽然是山口,跟山里也没什么不同,车光和引擎声很快就被厚重的山体和憧憧的密林给吸噬了。

  她原地站了会,这才拧开蒋百川留给她的狼眼手电,调好亮度之后,循着另一条路往外走。

  这里是山脚,离着行车道还有段距离。

  走着走着,心有所感,一抬头,看到邢深正等在路边。

  邢深迎着她过来的方向,唇边泛起微笑:“阿罗,好久没见你了,得有六七年了吧。”

  是好久没见过了,六年零七个月,期间通过一两次话,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彼此、双方,从来都不在事里。

  聂九罗嗯了一声,朝他看了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比从前更成熟了些,从小他就被夸说“长大了能当明星”,这话说对了,是能去当,身条、模样、气质,哪一样都不输,除了那双眼睛。

  她没停步:“我约了人,赶时间。”

  邢深伸出手,原本想拦她,中途又缩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听到周围又静下来,山林独有的那种带万千噪声的静,静得好像她和他都从未来过。

  ***

  聂九罗的确“约”了人。

  这是条傍山路,弯曲蜿蜒,头尾都湮没在安静的黑里,聂九罗在一根路墩上坐下,耐心地等。

  温度更低了,薄薄的一层衬衫压根抵挡不住,她后悔没朝蒋百川要件外套,只得不住地搓暖手臂,又把头发有针对性地散披到身前身后挡风。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远处两道车光渐近,那是老钱的车,聂九罗站起身子招手示意,车到身前,还没停稳,她已经拉开车门窜了上去。

  这季节,车里还不至于开暖气,但温度是舒服多了。

  老钱四下看看,惊诧莫名,兼义愤填膺:“聂小姐,大晚上的,他……他就把你扔这儿了?”

  聂九罗笑笑:“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一个不对,就谈崩了。”

  老钱发动车子:“这什么人哪,没个男人样。”

  当然了,他内心里觉得,聂九罗也是活该,太随便,自作自受——但她是客人,他不能把这意思流露出来。

  聂九罗拉开车上的小盖毯:“钱师傅,你慢慢开,开稳点,我睡一会。”

  她在车后座上躺倒,这两天,脊背就没挨过平的,太累了,现下这一躺,只觉得舒服无比,四肢百骸都惬意了。

  模模糊糊间,听到老钱问她:“那,聂小姐,后边的行程还继续吗?”

  依他的想法,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哪还有心情玩啊,大都是草草结束或者中途叫停,他得提醒她,因客户原因导致的行程叫停——可以退后半程的旅费,但她也得赔个20%的违约金。

  聂九罗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

  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耽误计划吧。

第16章 ①⑤

  老钱是做旅游服务的,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转头就忘的,也有印象深刻的。

  聂九罗属于后者,但说白了,他跟这些人,99.9%属于一辈子就见一次的交情,所以三五天一过,也就渐渐不再想起、掀过去了。

  但他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那是聂九罗的行程结束之后、大概两周多的一天,老钱出完车,原本是要回家吃晚饭,哪知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姐妹约了自己做脸、没空回家做饭了,让他街上随便找个馆子凑合一下。

  老钱进了家路边店吃饺子,一个人吃饭难免寂寞,好在有手机作陪——工作需要,他加了不少本地群,什么“吃喝玩乐在石河”啊,什么“旅游包车一家亲”啊,忙时消息免打扰,闲的时候积极融入讨论、找点乐呵。

  正吃在兴头上,其中一个群消息数激增,点进去一看,群友激动地刷起了屏,刷的还都是同一句话“让我赚这两千吧”。

  什么情况?老钱往上翻屏,翻了好几页才找到源头:有人发了张照片,说是照片上这人在石河一带失踪了,亲友悬赏找人,只要见过、能回答出基本特征的,酬谢两千,能提供线索者,额外重谢。

  老钱也想赚这两千。

  他点开照片,一看之下,激动地饺子都没夹住,啪地掉醋碟里,醋星子溅了他一脸。

  照片上这男人,不就是那个那个……从事非法服务行业的,那鸭子吗?

  居然失踪了,不过也不奇怪,干这行的,不论男女,风险都比较大。

  照片底部附了联系电话,老钱一颗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个炎拓是怎么失踪的、提供不了线索,额外重谢是别想了,但两千是绝对稳的!

  从没领过这样的钱,老钱有点紧张,剩下的半碗饺子也顾不上吃了,赶紧结了账出门,上车之后车窗紧闭,营造了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这才深呼一口气,拨通电话。

  面试般紧张。

  很快,那头有人接了,是个男的,听声音爱搭不理:“谁啊?”

  老钱字正腔圆:“是这样的,我看到你们在寻人……”

  话还没说完,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带不屑:“你见过是吧?我这一天接两百个电话,都说见过,这么着吧,你既然见过,我问你啊,他开那小轿车,什么牌子的?”

  老钱一懵,心里顿时没了底:“小轿车?他开的不是个越野吗?老大车壳子的。”

  对方静了有一两秒,再开口时,语气不那么轻佻了:“哥们,就冲你刚那回答,打底钱稳拿了,我刚诈你呢,别怪我哈,骗子太多了。”

  老钱忙说:“理解,理解。”

  “他那越野车,什么颜色的?”

  “白色。”

  对方嗯了一声:“这车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装饰,能说出一样来吗?”

  老钱觉得没啥特征,不就是辆挺值钱的车么,至于装饰……

  他灵光一闪:“他车上啊,有个鸭子,玩具的那种。”

  本来还想补一句是职业特征,怕对方不高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对方又嗯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有点激动:“你是哪天见到他的?”

  老钱心算了一下日子:“18,对,上月18号。”

  对方很爽快:“行,过来领钱吧。”

  两千块,磨磨嘴皮子就拿到了?老钱警惕起来,怕对方是骗子,不过,听到约见的地址,又放了心——中心城区百货大厦一楼的咖啡馆,那地方人来人往,对面就是派出所,太安全了。

  ***

  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老钱见到了等他的人。

  那是个年轻姑娘,中等个子,身材瘦削,长相普普通通,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面色苍白,头发泛黄——全身上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手了,十指纤纤,削葱根一样白里透着润。

  她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手好看,是以在上头做了最大的投资:指甲打磨得透粉滑润,做了银色系散碎金的美甲,腕上是根碎金链子,一粒粒不规则状的细金粒串联而成,因为金粒太小,又是多面切割,所以链身暗闪流动,仿佛腕上浮跃着一圈星光。

  老钱觉得这手长她身上有点可惜,把她的容貌映衬得更黯淡了。

  她出示了身份证和名片,自我介绍叫林伶,是一家中药材经销公司的办公室助理,而炎拓是这家中药材公司的法人。

  换言之就是,老板失踪了,报警之外,部分员工还停下手头的工作,帮着找线索。据她说,那个接电话的也是公司同事,负责过滤虚假消息,把真实且有价值的转到她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把带支撑扣的手机调到视频模式,调了下位置,确保老钱桌面以上的身体部分全部入镜。

  老钱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炎拓……还是公司老板?他很有钱?”

  林伶说:“你这不废话吗,生下来就有钱,没过过穷日子。”

  老钱听懂了:这是富二代,还不败家的那种。

  “那他做那个?”

  林伶看了他一眼:“做哪个啊?”

  老钱犹豫了一下,想给公司老板遮遮羞,转念一想,人都失踪了,还要啥脸啊,如实告知吧。

  他尽量说得委婉:“就是那个色情……服务行业。”

  林伶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这是老板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你就把见到他的经过详细说一说吧,两千之外,我们酌情加钱。”

  阖着还有得赚,老钱一阵激动,知道在录视频,于是挺直腰板,尽量仪态到位,然后娓娓道来。

  能当带客司机的,嘴皮子都不差,事情被他说得清楚明白,林伶仔细听着,几乎没有打过岔,只是在末了问了句:“这个聂小姐,有她的联系方式或者基本信息吗?”

  老钱说:“你们知道她名字,可以上网搜她啊,她还挺有名的,办过展览,还上过杂志呢。”

  问得差不多了,林伶很爽快,让他调出支付宝收款码,当场转了五千给他。

  老钱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感觉很不真实,几次把手机点开,去看刚刚转入的钱是不是还在。

  这钱可得捂好了,不能让老婆知道,让她知道了,又被她拿去做脸了;也不能让朋友知道,不然他们会撺掇他请客,现在请客吃饭可不便宜,动辄三四百呢。

  ***

  林伶送走了老钱,又戴上耳机、快进过了一遍视频,这才收拾好东西,直上大厦五楼。

  五楼是餐饮区,有闹闹哄哄的美食广场、价廉物美的口碑饭店,也有门庭幽深、一看就知道消费不菲的高档餐馆。

  林伶走进门头最气派的那家。

  因为价格昂贵,店内只有寥寥几桌用餐的客人,都坐得很分散,灯光也打得暖黄暧昧,林伶走到靠里的一张桌子边,叫了声:“林姨”。

  正翻看餐单的女人“嗯”了一声:“坐吧。”

  林伶在她正对面坐下,一瞥眼,看到远处几个穿白衬衫打领结的年轻侍应生正偷偷往这头张望,蓦地和她目光相接,窘得赶紧别过头去。

  林伶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在看她。

  看的是林姨,林喜柔。

  自己叫她“姨”,其实单从面貌上看,两人的年纪差不多,更叫她艳羡的是,林喜柔有着让人惊艳的美貌和颦笑间足以叫人倾倒的风情,有点港式复古和法式优雅复合体的意味——她穿了条牛油果绿色碎花V领荷叶摆的束袖茶歇长裙,这衣服到了自己身上,用脚趾头想都是不伦不类兼老气,可人家穿着,熨帖得像是第二层皮。

  在她面前,林伶从来都是自惭形秽,觉得上苍造人,对林喜柔是呕心沥血,轮到自己时,八成是尿急,三两指捏出个人形就交差了。

  她调出视频页面,把插好耳线的手机推到林喜柔面前。

  林喜柔说:“不急,你先说,我晚上慢慢看。”

  林伶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见的这个是个司机,还挺有价值。我们19号和炎拓失去联系的,这人18号见过他,说是分别的时候,炎拓车上载了个姓聂的漂亮女人。”

  林喜柔浅浅一笑:“不奇怪,小拓是个大人了。他跟我说,遇到个朋友,要耽搁几天,我就知道八成是个女人。”

  “但是19号晚上,那个女人被扔在了荒僻的山口,这个司机赶了大老远的路去接她。”

  林喜柔摇头:“小拓那脾气,赶女人下车我是信的,但是把人赶在那种地方,不太像他的作风。”

  林伶笑:“我也这么想,他会把人扔在闹市、车站、地铁口什么的,方便人家回家。”

  林喜柔沉吟了一会:“这个姓聂的女人,要深入跟一下……除了这个,还有其它靠谱的吗?”

  “还有两个人,有必要面见,一个是开旅馆的老头,据他说,18号晚上,炎拓住在他的旅馆;另一个叫什么‘大头’,说是看见过炎拓……”

  说到这儿,压低声音:“……把一个很丑的男人塞进行李箱。”

  林喜柔蹙起眉头:“小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事也能让人瞧见?真是让人头疼……”

  “头疼”两个字,她不是说说而已,真的疲惫地拿手去揉鬓角,林伶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林姨,你要是身体吃不住,就先回去休息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小拓这么久没消息,我哪有心思休息啊。到底,也是我养大的。”

  林伶坐着不动,背上一道寒气升起,一路上延到颅顶。

  小时候,她把林喜柔当女神,这个领养她的阿姨太漂亮了,电视里那些女明星都没她好看。

  后来,她就怕了,她五岁时,林喜柔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她二十岁时,林喜柔……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

  1992年10月18日/星期日/阴

  怀孕四个多月了,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肚子隆得多一点了,身体也有点沉,怪不得说女人怀孕是“带球”跑,带着这么大一球,出来进去,真挺累的。

  大山终于把儿子的名字给定了,他说“开”字轻飘飘的,没力道,“拓”就不一样了,一听就知道有力气,能挖煤,能保佑矿上生意好。

  儿子,你能保佑矿上生意好就行,挖煤就算了。

  说到大山……

  大山最近有点奇怪,可是让我具体说吧,我又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我和敏娟还有肖秀都说了这事,她俩意见不统一,敏娟说孕妇太敏感,容易想东想西,肖秀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问我,大山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真是把我给吓坏了,我说我相信大山,他绝对不可能搞这种缺德事,肖秀就冷笑,说男人都这样,这个阶段最容易在外头有情况。

  我就不应该听这话,一听进去,就跟在心里扎了根似的,今天产检完,我顺道去了一趟矿上,趁着大山不在,跟个贼似的,把他办公室桌里桌外都翻了一遍。

  大山办公室里多了几本拼音认字,可能是给儿子买的(这也买太早了),还多了面小镜子。

  男人要什么美呢,照镜子干什么呢?

  我多了个心眼,把大山最常穿的那件衬衫上的一颗扣子给拽松了,没拽掉,就是脱了线,垮吊在那儿。

  这扣子要是掉了,也就掉了,要是被缝好了,那就是不太妙了。

  我还给长喜塞了十块钱,吩咐他帮我盯紧大山,长喜死活不要,说我平时那么照顾他,帮这点小忙应该的。其实我也没怎么照顾他,就是看他刚进矿、年纪小,偶尔会给他塞个苹果梨什么的。

  大山要是真在外头有女人了,林喜柔,我跟你说,不能懦弱,别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你就豁出去,拿刀剁了这对狗男女,再吞安眠药去死——把小拓也一起带走,没爹没妈的,活在这世上也是受罪。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也就一面小镜子,敏娟说得没错,孕妇就是容易想东想西。

  睡觉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二卷】

第17章 ①

  雀茶睡到半夜,感觉身侧的乳胶床垫微微凸浮了一下。

  这是蒋百川起来了。

  雀茶没动,心里憋着气——她睡前和蒋百川闹了一场,发誓这两天绝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耳朵不由她,耳朵竖得高高,捕捉每一丝蒋百川的动静:他拖动椅子坐到书桌边了,他打开电脑了,他戴上耳机了,屋里的光影明暗有了变动、他又在看视频了。

  雀茶委屈地咬牙:她一个漂亮女人,最盛放的花期,陪在一个半老头子身边,他居然还不知道珍惜,说好了陪她在西安玩个尽兴的,结果呢,每天都心不在焉,尽惦记着板牙的破事。

  狗男人,真当她吊死在他这棵老树上不会跑呢?反正她也不清不楚没名没分,身边精壮的男人大把,她换谁不行?

  老刀就不错,身强力壮,一定比姓蒋的持久;山强长相逊了点,但年轻啊,二十出头,也算根嫩草;邢深……

  想到邢深,她忽然走了神。

  ***

  雀茶是在板牙第一次见到邢深的。

  那天下着雨,华嫂子领她去刚打扫好的小楼——她对村里的住处本没报什么希望,所以看了之后,很是满意。

  毕竟是在村里,能做到窗明几净,挺到位了。

  她打开窗户,想看看山乡的风景。

  雨不算大。

  靠山的地方,雨一旦下得小,远近就容易成雾——视野内一片蒙蒙,连眼皮子底下的板牙都绰绰约约、犹抱琵琶了。

  有个男人,撑伞从楼下经过。

  那就是邢深。

  雀茶起先没太留意他,只是觉得这场景像幅水墨画,人和景互相成就,意境怪美的。然后华嫂子就挨了过来,跟她说,那是邢深,那么出挑的人物,可惜了,是个瞎子。

  瞎子?

  雀茶盯着邢深看。

  一个瞎子,她想,出入怎么不用人帮忙呢,也没见他用盲杖或者导盲犬,居然走得远比大多数人姿态好看,甚至走出了些许“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沉静超然。

  ……

  雀茶怏怏地翻了个身。

  过去这段日子,她一直嫌弃板牙破败、冷清,“要把人闷出病来”,跟蒋百川磨了好久,他才如她所愿、带她回了花花世界。

  但是现在想想,板牙也不是没好处的。

  至少,她在板牙见到了邢深不是吗。

  ***

  雀茶的这些小心思,蒋百川半点都没察觉到,这些日子,他满心满脑子,都是被秘密囚禁在板牙的那三个“人”。

  打开文件夹,密密麻麻都是小视频,这是他要求的:跟这三个人的所有接触、对话,都得有影像记录。

  鼠标在不同日期人名编号的视频上挪移,终于选定了一个。

  视频打开,画面头几秒很暗,也很晃,炎拓艰难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侧头吐了一口血唾沫。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痕和淤青,脸颊因为连着几天被迫断食断水而略有凹陷,灯光打过去,面部几块阴影显得分外厚重。

  问话的人是蒋百川,不过他没有入镜。

  蒋百川:“狗牙是怎么来的?”

  炎拓直视镜头,牵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饿得实在没力气:“捡的。我有家公司,做中药材经销的,也涉及资助直采,就是出钱资助人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寻找野生的药材。人工栽培的总是差点意思。”

  说到这儿,他舔了舔嘴唇。

  有只手入镜,把一小瓶盖水泼到了炎拓脸上,炎拓拼命仰起脸,伸出舌头把能舔到的都啜吸进了嘴里。

  这点水并没能让他缓解多少,相反的,他更饿了,饿得身体都有点发颤。

  “有一次,他们进山直采,我正好没事,也去了。就是那次捡到的狗牙,当时以为他是迷路的,想做好事送他回家,谁知道问他姓名住址他都说不上来,直采还没结束,就先带着了。”

  蒋百川:“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他有一些地方跟人不太一样,或者说,比人强吧。我们做生意的,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事,需要敢踏线的人去处理,狗牙这样的,没身份没档案,很合适。”

  蒋百川:“在哪捡的他?”

  炎拓抬起头,舔了舔重又发干的嘴唇:“给我张区域地图,我指给你看。”

  蒋百川就在这里揿下暂停键,把炎拓的脸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大得像素模糊,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出是眼睛。

  他觉得炎拓没讲真话,但无从反驳:不管怎么打、怎么开虐,炎拓咬死了就是这几句。

  蒋百川眉头紧蹙,过了很久,才点开第二个视频。

  这一次的主角是孙周。

  他只穿了条遮羞的裤衩,嘴里塞了团布,手足用绷带捆缚,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固定在一张铁板床上,眼神惊惧,拼命挣扎,激动得额上青筋暴起。

  入镜的人是华嫂子,她手里持着三寸来长、莲藕粗细的一束柴棍,棍头先在油坛子里搅裹过油,然后移向身侧的油盏就火,棍头哗啦一声,冲起橙红中带锈绿的火焰足有两拃长。

  华嫂子将焰头移近孙周的脸。

  这不啻于生烤活烧,孙周的身体猛地一挣,动得更厉害了,镜头拉近,直切孙周的脸,几乎能看到皮肉被烧炙时冒出的丝缕白气、听到滋滋的泛油声。

  蒋百川第二次揿下了暂停键,把孙周的面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孙周暴凸的双眼几乎占据大半个屏幕。

  即便是像素泛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孙周的左右眼睛里,各有几道鲜红的血线,穿瞳而过。

  蒋百川摇头,低声喃喃了句:“救不了了。”

  他最后点开的是狗牙的视频,点击的时候,喉头微微滚了一下,嘴唇有点发干——其实这些视频,他都已经看过了,看过,自然就有心理准备,但也正是因为有心理准备,身体先帮他做出了应激反应。

  和孙周一样,狗牙只穿了一条裤衩,不过,他是在昏睡着的,这和他重伤有关:聂九罗为了验明他“地枭”的正身,在他颈后、手臂、大腿三处下刀放血;而为了让他短时间内丧失活动能力,又下了两刀,一刀捅进颅顶,一刀断了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