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见到,她要把这玩意儿塞炎拓嘴里,让他生吞下去。

第22章 ⑥

  凌晨四点多,正是大多数人睡得最沉最死的时候。

  然而,城中心四星级大酒店的某个房间内,却是灯光大亮,浴室里热雾氤氲,水声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收住,炎拓“哧啦”一声拉开浴帘,赤脚跨出浴缸,走到宽幅的镜子前头,伸手把平视的镜面那一块给抹清晰,然后抬起下颌看。

  真是惨不忍睹,颌下乌紫了一大块,右颈上有一块渗血的牙印,还挺齐整、上下牙都没缺席,还有绕脖子一圈的血肉模糊的破口,与以上相比,脸上的几处擦伤,以及舌头咬破之后满嘴的血腥味,简直不值一提。

  他掀开手边的药箱,一处处清理上药,全程疼得呲牙,末了在脸上不同部位贴了三块创可贴,这才扯过浴袍穿上,走了出来。

  屋里还基本保持着入住前的整洁,书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已经黑屏,炎拓走过去坐下,先激活屏幕打开搜索页,然后键入一行字。

  ——被人咬伤需要打狂犬疫苗吗?

  出来三千多万条关联结果。

  什么世道,咬人的人这么多吗?咬人的人都该入刑、敲掉满口牙,然后一辈子喝稀饭。

  炎拓咬牙切齿,点了几条进去看过,心下稍安:一般是不需要打的,除非聂九罗本身就携带狂犬病毒。

  她应该不携带,虽然她看起来挺像已携带多年且毒入膏肓的。

  他靠上椅背,仰头歇了几秒,又坐直身子,键入第二个搜索。

  ——聂九罗。

  截止目前,他跟她已经有过两次冲突了,冲突不是坏事,可以迅速建立起关于这个人的观察分析样本。

  她擅长突袭和以快打快、速战速决。即便是实力强过她的,也容易在她这儿翻船,毕竟“猝不及防”,太突然了,很难防备。

  她目的性很强,不在乎什么手段。譬如咬人,一般人是不屑于这么做的,但她无所谓,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只要能降伏对手,机心使诈什么的,多多益善。

  她体力不行,或者说,相对于男人,女性体力始终是弱的一方,所以,一旦被拖进“以力打力”的模式,她就会越来越居于劣势。

  她腕上的手环,应该是她压轴的利器,因为即便是在被他“绑架”的时候,她都没用过,看来今晚上,她即便没有亮出十分底牌,也已经使到八九成了。

  他还得,尽量多了解她一些。

  如林伶所说,她的关联页挺多,大多是行业杂志采访,也有文艺类和偏时尚类的,大概是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比有才却无貌的更容易出圈——这次夜探之前,他其实已经看过不少了。

  炎拓点开一篇新的。

  最先出来的就是她的大幅半身照,浅笑嫣然,眉目生动。

  炎拓看了就来气。

  再往下拉,给的标题是“岁月静好,人淡如菊”,炎拓心内“呵呵”:人是不是淡如菊他不知道,毕竟不熟,但“牙狠如狼”一定是真的。

  他一脸嫌弃地往下看。

  【走进小院,有些神思恍惚,仿佛一脚从红尘踏入桃源,有人说,每个艺术家心中都有一座孤岛,而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居于孤岛。】

  狗屁不通,哪家孤岛在市中心、走十分钟就是市内最大的商厦?

  【我问她,这样一成不变、和泥胎凿具相伴的日子,不闷吗?她莞尔:怎么会呢。又说,不要当它们是死的、不会呼吸,和它们相处的时刻,同样波澜起伏、惊心动魄。】

  炎拓心说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种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小学生文笔。

  还有,她当然不闷,她绑架、囚禁、咬人、动斧头动刀,她过得刺激着呢。

  ……

  炎拓又点开一篇。

  【第二次见到聂九罗,她刚从海岛度假归来,我问她,在水中畅游、遍览水下世界,是不是又积累了许多新的创作灵感?她很遗憾地摇头,告诉我说,自己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多半是小脑发育不健全、肢体平衡感不行……不像他,两岁就会游了。

  ……

  再点开一篇。

  【母亲长期旅居国外,父亲又忙于生意,但时空的隔阂并没有减少他们对女儿的关爱……】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

  这跟他查探到的完全不一样:聂九罗的母亲是在一次旅游时“意外身故”,父亲是“跳楼自杀”,旅居和做生意又是唱的哪一出?

  炎拓抱住胳膊,想了好一会也理不出头绪,转念一想,杂志嘛,只给你看你想看到的,都是人设。

  他的目光落到电脑右下角,那里有提示新邮件的图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来的。

  炎拓点击图标,屏幕上跳出邮件标题《017号近况》,发件人是林伶,发件时间四个小时前。

  打开邮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很普通的生活照、随拍,所以人物的表情姿态都很真实自然:从背景看,是一个建筑工地,照片拍的是个戴黄色安全帽、四五十岁的老头,皮肤黝黑,满脸沟壑,一手挟烟,一手抓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对着镜头笑成了一朵花。

  照片下方,是林伶的邮件。

  “017号朱长义,目前在安徽省芜湖高新区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建筑工,和工地上负责做饭的马梅(江西人,37岁)发展恋爱关系中。马梅与前夫周大冲七年前离婚,儿子周孝(9岁)现由马梅抚养。”

  炎拓将文字内容默念了一遍,然后打开存储盘里一张藏得很深的EXCEL表格。

  表格打开,里头已经有十来张工作簿,每张都是同样的格式,炎拓新建017号,把朱长义的照片、所在地理位置、工作、人物关系,一一拷贝进去。

  拷贝完毕,他盯着工作表最底端状态栏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标号,随手点击了一个。

  006号。

  页面打开,照片上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国字脸,一脸正气,双目炯炯有神,这人叫吴兴邦,人在河南安阳,是个出租车司机,有个坐台出身的女朋友许安妮,两人确定关系之后,许安妮从良上岸,在一家餐馆当收银员。

  再点开一个,014号。

  这次是个女人,沈丽珠,五十来岁年纪,人在重庆,是家火锅店的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合租了一套不到六十平的小两室,沈丽珠非常疼爱于彩艳六岁的女儿茜茜。

  ……

  不看了,再看也还是这些,男女老少,东西南北,各行各业,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他保存文件,顺手给林伶回了两个字。

  ——收到。

  再看时间,快五点了,还来得及睡个短觉。

  炎拓关了电脑,刚站起身,就听手机铃响,拿起一看,是林伶发了视频通话请求。

  很显然,她是收到了邮件、知道他还没睡,所以立马拨了过来。

  真奇怪,她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炎拓点了接通。

  那一头的灯光有点暗,林伶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头发蓬乱,一开口就带了点哭音:“炎拓,我现在有点怕,真的,我睡觉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你怎么啦?”

  说到后来,她注意到炎拓的异样,怔了一下,还把身子凑向屏幕:“你脸……戴的什么项链?”

  炎拓摸了摸脖子,对,项链,血项链,还坠了个牙印吊坠。

  他说:“没事,遇到个神经病,摔了一下,还划到了脖子。”

  手机屏幕,灯光又暗,看不大清,林伶被敷衍过去:“你那个药材吃死人的事,解决了?”

  炎拓不动声色:“差不多了,跟药材没多大关系。”

  他伤刚好,板牙的事又没个后续,林喜柔原本不放心他随意外出,但炎拓打理公司这些年,生意上的伙伴不少,对方很乐意为他圆谎和提供方便,所以他借口“药材出现问题,吃死了人”、“需要亲自过去解决”,人命是大事,林喜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务必小心。

  一听跟药材没关系,林伶放心不少:“还是得小心,就怕又遇上板牙那群变态。”

  炎拓说:“这要还能遇到,那就是天定的缘分了。”

  他在各类对公信息上填写的地址,确实是他的地址,但他还有别的地址——他在城郊的一栋别墅有房间,别墅挂在熊黑名下,林喜柔、林伶还有熊黑他们,都经常住那。

  手机早毁在猪场了,用的是新手机、幽灵号。

  这趟出来,开的是熊黑下头一个小弟的车,驾照都拿了别人的,住酒店是朋友公司的协议酒店,拿员工身份证办妥入住,他连checkin都不用做,直接刷卡开门。

  换言之,从大数据来看,他是隐形的,除非板牙的人能动用全国范围内的监控天眼——对方真这么手眼通天,他躺平认栽好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你刚怎么了?睡觉的时候,谁进去了?”

  林伶身子一个激灵,不安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清晰了,绝对不是做梦,我就觉得,有人摸我的脸、脖子,还有……”

  她讷讷地停下,顿了顿又说:“我怎么都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一身冷汗。”

  炎拓:“你怀疑有人趁你熟睡、非礼你?”

  理论上不太可能,别墅里住的都是“自己人”,再说了,林伶算是林喜柔的养女,一般人再见色起意,也得忌惮三分。

  他觉得林伶可能是做了春梦,但又不便说破:“这个好办,你要是真怀疑,买个藏摄像头的玩偶放床边,看看能拍到什么。实在太害怕,你就让人帮你在外头租套房子,搬出去几天缓一缓也行。”

  林伶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问他:“炎拓,你住这个……别墅,不怕吗?”

  炎拓沉默了片刻,安慰她:“放心吧,你到林姨身边也二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

  林伶强笑了一下:“你说,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

  林伶约莫两三岁的时候,被林喜柔收养。

  说是“收养”,其实更类似于“买卖”,那个年头,小地方的收养手续本就不健全,更何况,林喜柔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机构,她直接进了村、入了室,一叠钱甩过去,领了孩子走。

  两三岁的孩子,没有太清晰的记忆,或者说,记忆没有逻辑结构,只是零落几个散点。

  她记得家里养了头大黑猪,很凶,老是哼哧哼哧乱撞,还把她撞得四仰八叉过。

  她记得院墙是黄胚土混着稻草垒的,中间塌了一块,那头大黑猪经常从那个豁口跑出去。

  还记得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下头是张稍嫌稚气的男人脸,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跟她一样不好看。

  只记得这些。

  她跟着林喜柔,一步就从破乡村迈进了大城市,也迈进一个三口之家。

  男主人叫炎还山,得了绝症,拖着病体,像个老头子,眼神勾勾的,仿佛掉了魂,从早到晚都掉魂,有时傻笑,有时又喃喃自语。林喜柔很嫌弃他,也叮嘱林伶少靠近。

  女主人就是林喜柔,林伶好喜欢她,觉得她美过电视里任何一个公主或者仙女。

  还有个好看的小哥哥,叫炎拓,林伶一开始也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因为他很凶,常常瞪她,背着林喜柔,会吐她一脸唾沫,会踹她腿和屁股(因为肉厚的地方踹了看不出痕迹来),有几次,还揪着她稀疏的一头黄毛骂她丑。

  反正就是很坏的那种男孩子,但他长得讨喜,又会伪装,大人都喜欢他。

  没过几年,炎还山就死了。

  再后来,年纪渐长,入学念书,炎拓不再针对她,可能是上了学,知道不该欺负小姑娘,但他仍然讨厌她,几乎不和她说话,林伶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和他说话——她进入青春期,发胖,越来越内向自卑,走路都会溜着墙根,唯恐挡了任何一个人的道。

  农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高二。

第23章 ⑦

  所谓的农场,其实是个靠山的村子,那一带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却很适合培植中草药,有脑子精明的村民就开始改种药材,一年下来颇有赚头,于是邻居们有样学样,你三亩我五亩,久而久之,这村子成了小有名气的药材村,不少药材商、批发户,每年都会定时过来收购。

  炎还山是最早看出其中商机的人,他觉得这种小作坊式的你一家我一户太没效率了,他野心勃勃,想整合这村里的资源,把零散的自给自足的村民变为给自己打工的员工——成立一个中药材公司,对外收购的同时也配置自有的种植基地。

  想法虽好,施行起来却长路漫漫,一来他手上的生意本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二来层层手续,无数批文,还得征求村民的同意,所以一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这公司破土动工。

  后来种种,都是林喜柔促成推进的,总之是,林伶上高中的时候,基地正式开始运行,林喜柔也几乎不着家,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这个基地上。

  高二暑假,林伶到农场避暑,当时炎拓也在农场,为了拿毕业的“社会实践”学分。

  基地有幢三层的大楼,占地很广,做仓储及药材前处理使用,譬如洗药、切片、干燥等等,林伶到的第一天,就决定每天楼上楼下二十个来回,为了瘦身减肥。

  而跑楼伊始,她就注意到这幢楼不止三层:地面之下还有空间,只不过通往地下的楼梯口被铁门锁着,说是下头存放着废弃被淘汰的机器以及预备年底集中销毁的劣质药材等等。

  这让人联想到阴暗的地下室、张满蛛丝的旧器具以及快速溜窜的老鼠,林伶对铁门之内,毫无兴趣。

  那天,她下到楼底,发现铁门没锁、开了道缝,隐约还有林喜柔的声音传出。

  林伶有点惊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喜柔了,她喜欢这位“林姨”,全世界,只有她对自己最温柔、关爱。

  她雀跃地小跑过去,进了大铁门,里头跟外头是两个世界,阴暗、寂静、杂乱,废弃的家具和机器垒得到处都是,门缝射进来的光道里,飘着很多灰尘。

  林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会有林喜柔的声音呢,她是高层、大老板,即便是检查工作,也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她恹恹地转身想走,就在这个时候,尽头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

  那声音起得突然,一两秒就没了,但叫得特别惨,林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但她太怂,连说话给自己壮胆都小小声:“谁啊?”

  没人回答,倒是过了会,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缕的声音传出来,不过音量太低,实在听不清,林伶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后来回想,也多亏了那年头并不盛行监控这玩意儿,否则早被发现了。

  负一层的尽头处,垂着非常厚重的塑料帘,很多大商场会在冬季使用这种帘子,隔音、保暖还挡风,帘子那一头有光,灯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进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楼梯,这楼底不止一层。

  蹑手蹑脚下了几级台阶,声音渐渐清楚了。

  那是个男人在哭着哀求,声音很虚弱,有气无力,仿佛刚刚那一下惨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林伶听见他说:求你们了,放了我吧,钱都给你们,我还有个女儿,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今后可怎么办哪。

  说完了又哭,哭得很凄惨。

  林伶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撞上了犯罪现场、有人正在劫财杀人。

  突然间,她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声音很温和亲切,她说:“你放心吧,你的女儿,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林姨?林伶脑子里一懵:怎么会是林姨呢?林姨怎么会劫财杀人呢?她那么有钱!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大棒捶击肉骨的扑扑声,林伶即便没看到,也能脑补出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她瘫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抖成一团,这期间,她又听到了几句话。

  一句是林喜柔说的:“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一句是熊黑说的:“知道,我有分寸。”

  熊黑是近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林喜柔身边的,铁塔一样的壮汉,拳头攥起来有小孩脑袋大,大名叫孙熊,因为体态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绰号“熊黑”,林喜柔说熊黑是她从外地请来的保镖——生意场上,难免遭人报复,当老板的请三两保镖,并不稀奇。

  剩下两句,是那个被毒打的男人说的。

  第一句是:“我骨头,骨头断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老天爷……老天爷,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句反复念叨的微弱呻吟渐渐远去,林伶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几级台阶。

  下方的空地上没有人,能看到一滩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这摊血延伸出去的愈远愈浅的血渍,很显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着走了。

  林伶对着那滩血站着,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坏人,害过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动私刑报复了回去——私刑当然是违法的,但是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也许……也许林姨也是没办法。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转身上楼、走出那道铁门,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双腿不听使唤,打着颤走下平地、又继续往里走——她想知道那个男人被拖到哪里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气”,是想学电视里那样,留着这个人的命、长久折磨吗?

  又或许,是她内心里,实在不相信林姨会做这么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见为实,看到了才肯死心。

  负二层占地面积不算小,分不同区块,有储物室,也有培养室,不过很多还没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该往哪拐,乱走一气之后,前面是个培养室,没路了。

  林伶试了一下门把手,居然拧开了。

  她不知道灯在哪,只能就着走廊的灯往里看。

  首先闻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这间房中间有一大片区域没有抹水泥、铺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状态,等分成三块,每一块有单人床板大小,上头罩着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见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个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紧挨着的,两两之间隔了约莫半米的距离,用红砖铺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么金贵的中药材要种到地下、还用膜围护?林伶虽然对中药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没听说过在这么深的地下室种东西的。

  她走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开塑料膜朝里看。

  空空的,像是种子还没顶芽破土。

  又掀开第二个。

  还是空空的。

  事实上,第二个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泥土之下有轻微的拱动,颇似下头藏了条巨大的蚯蚓。

  她掀开最后一个。

  刚一掀开,就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里头睡了个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着,双手张在身侧,面目苍白,长得很丑,眉骨凸出,鼻子宽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显然活着,因为有呼吸,而因为土壤松软,身体大半陷进土里,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会喘气的浮雕。

  怎么睡这儿了呢,还不穿衣服?林伶觉得羞耻,但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两眼女人的隐秘部位。

  是厂里的工人,跑这偷懒睡觉来了?可谁会这么个睡法啊,变态吧?

  林伶又害怕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算了算了,赶紧走吧。

  她慌里慌张起身,也是阖该倒霉,蹲得太久,腿有点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进塑料棚里,忙乱间拿手一撑,入手一片冰凉柔软,撑那女人腿上了。

  这一下,那女人显然是被扰动了,喉咙里“嗬”了一声,并未睁眼,但上半个身子离地足有40度夹角。

  借着外头的灯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后背上——也不止是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际——长满褐红的、从土里抻拉出的粘液血丝,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万根。

  粘丝的另一头没在土中,而随着女人的坐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臭味涌了过来。

  林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接吓懵了,过了一两秒,张嘴就待尖叫——

  有人自后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拽到了一边的角落里,林伶只觉得一头撞在坚阔的胸膛上,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别叫,有人来了。”

  炎拓?

  炎拓怎么在这?

  林伶愣愣攥着他的胳膊,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抬头看他的脸,那时候的炎拓大学还没毕业,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已初具男人的模样,他表情很凝重,还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

  的确有人来了,随着脚步声渐近,走廊里的灯盏盏灭掉,熊黑的声音传来:“灯我都关了啊,门也带上。”

  说话间,他的脑袋探了进来。

  林伶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好在熊黑只朝几个塑料棚扫了一眼、压根没注意阴暗的犄角旮旯,很快就带上了门。

  里外全黑了,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屋里安静地像地下墓穴。

  林伶好久没和炎拓说过话了,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和此刻共有的秘密,让她觉得炎拓亲近起来,她颤巍巍地、耳语般问他:“这是什么啊?”

  黑暗中,她听到炎拓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

  农场的遭遇,开启了后来她和炎拓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炎拓说:“没有如果,命里该你发现,注定的。早点睡吧。”

  林伶没动弹:“炎拓,你说林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炎拓没吭声,近几年,林伶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他真觉得林喜柔没必要收养林伶,如果说是喜欢孩子,大可就近在城里找,可爱的、好看的、合心意的,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和林伶熟了之后,他听她说起过关于家乡的零星记忆——到底有什么必要,要去穷乡僻壤领回来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呢?

  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想法,他没跟林伶说,就如同这一次来找聂九罗、他也没跟林伶说一样:两人虽然是合作关系、理应互通有无,但他对林伶选择适度保留,一是因为天生的不安全感,二是他觉得,林伶的性子,多少软弱了些。

  在林喜柔这样的女人身侧活着,是不能当个软绵绵的小羊羔的。

  另外,其实他也有和林伶同样的问题。

  林姨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在她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他妹妹失踪、母亲瘫痪、父亲死亡之后,她为什么还要留着他、养着他,甚至善待他呢?

第24章 ⑧

  聂九罗早上醒来,甫一睁开眼,就觉得浑身酸痛,像被人打过一顿。

  再一想,可不就是被打了吗?互殴的那种。

  她嘘着气起身,去到洗手间开了灯,先审视头脸。

  半边脸肿了,像个发酵馒头;唇角破了口,也只能任它破着,贴上创可贴的话,吃饭喝水都不方便;额头上有块指甲大的擦伤,之前倒是没注意,可能打得太投入了——她在额上贴了块创可贴,整张脸立刻多了些许苦大仇深的气质。

  面子看完了,再看里子:她背对宽幅的梳妆镜,松开系带,睡袍滑脱到肘侧,扭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原本,她有一身堪称瓷肌的好皮肤,但有了细瓷的长处,也就承下了短板:不堪磕碰——别人撞在哪儿,揉一揉摸两下就过去了,她不是青肿,就是血瘀,没个三五天不会见起色。

  现在,从肩胛到腰身都没眼看了,尤其是肩后和腰侧那两块,因为被炎拓大力攥过,颜色接近黑紫,很是触目惊心。

  聂九罗恨得磨牙,拧毛巾擦脸时,想象着那毛巾就是炎拓,使了大力,毛巾的多处棉线衔处都绷断了。

  昨晚上打得太累,刚一躺下就睡死了,没来得及细想,现下天光大亮,觉足神清,再回想半夜这一出,觉得颇多地方值得寻味。

  炎拓是有同伙的,上门报复,为什么不带上帮手一起、而是单枪匹马过来呢?难道出于男人的自尊,要“独立”找回场子?

  另外,相比找她算账,他好像真的更在意问她一些问题。

  ——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有意思,他居然不知道。

  可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他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啊。

  聂九罗拿过手机,想跟蒋百川提一嘴昨晚的事,字都输进去几行了,又停住了:事了通知他一声就行,有必要让他知道其间的曲折吗?

  正犹豫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卢姐的声音传来:“聂小姐,蔡先生来了。”

  ***

  聂九罗在睡袍外头加了件开衫的毛衣,拢合衣襟下楼见老蔡。

  老蔡五十来岁,是一家艺术品商行的老板,店里销售各类中高端艺术用品,包括画作、雕塑、民间手工艺品等等,也不定期举办各种相关的交流沙龙,由于入行年头多,人脉广,他很擅长促成交易:聂九罗有好几件作品,是他向出手阔绰的老客户推荐的,价格通常能翻上好几倍。

  所以久而久之,两人形成了亦友亦合作的关系,他对聂九罗挺照顾,属于“爷叔提携后辈式”的那种关心。

  老蔡戴了个颈挂式入耳的新式耳机,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在听什么,抬眼看到聂九罗下来,笑嘻嘻跟她打招呼:“阿罗啊,有日子没见啦……你怎么啦,被打了?家暴啊?你交男朋友了?”

  得亏聂九罗和他熟,理解他的问话逻辑:呦,被打了——女人被打一般是被家暴啊——家暴得有个男人啊——你交男朋友了?

  她不置可否,斜眼看老蔡。

  老蔡当她默认,痛心疾首:“我早跟你说过,这男的没几个好东西。他叫什么名字?哪工作?地址给我,老哥安排人,非揍死个王八犊子!”

  聂九罗说:“走路没注意,摔的。”

  摔的啊,这就没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老蔡立马冷漠:“年纪轻轻的,走路怎么不带眼呢。”

  边说边递了张票过来:“喏,下周二的,你去学习学习。”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主题雕塑展,名为《凝固音符》,展出的都是与音乐有关的名家作品,不乏异国佳作,票的背面印了件来自法国、名为“舞者”的展品,线条简洁,没有任何精工细作的人物表情,只凭肢体动作,就将意蕴诠释得极其饱满。

  老钱提醒她:“贵宾场次,不对公众开放,看看人家的展什么样,将来自己开,也好有个数。”

  聂九罗怅然:“我什么时候能开真正意义上的个展呢。”

  以前只是应邀送单件作品参展,离“个展”差太远了。

  老蔡说:“现在就能啊,把你那些个雕塑,搬外头墙根放一排,也叫个人展览啊。”

  聂九罗没好气。

  老蔡又嘿嘿笑,示意了一下展票:“想开这种层次、还跨个国巡回的,你还不够格。不过,加把劲,你有潜力,我看好你五年内有希望。入行嘛,就得做尖儿。”

  聂九罗没吭声。

  五年,可真是漫长,是她既往人生的五分之一呢。

  ***

  接下来的几天,聂九罗照常忙碌,主要是做修补,俢复摔缺了件的那尊水月观音,也请人来修补房顶,至于那尊掉了脑袋的龙骨架,她没有再补——一行有一行的迷信,刚有个雏形就被斩首的作品,还是放弃吧,以后再另起一个。

  忙碌途中,偶尔会心有所感、看向门或窗的方向:门外窗边,每次都是家常风景,她估摸着,炎拓再次出现,不会选在她家了——已经有过一次,下一次,时间地点,他都会换个新的。

  而下次见到,他势必更难对付,毕竟对她的路数,他越来越熟了。

  ……

  再次见到炎拓,是在展馆外头。

  当时,她已经看完了展,时间上有点尴尬:下午四点,去吃饭嫌太早,想做点什么又太仓促。

  她步下展馆前的台阶,等订好的网约车。

  过了会,一辆破车姗姗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