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老刀车进石河县。

  一进市区,车辆和人流明显密集,即便知道车窗上都贴了防窥膜,后座上的邢深还是说了句:“蚂蚱,眼镜。”

  老刀看向车内后视镜:蚂蚱正往脸上架一副明黄镜架的儿童眼镜。

  它脸上本就戴着小号口罩,如果不是搭在框架上的手褐黑、干瘦如同鸡爪,指尖微凸且锃亮,别人一定只会以为,这是个小孩子。

  架完眼镜,它的双爪嗖地缩回了袖管。

  老刀说了句:“真厉害,跟人似的。”

  邢深说:“就算是养狗,养两三年,也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何况是它啊。”

  前头亮红灯了,老刀缓缓停车,同时拿起杯架上的保温杯,拧开了喝水:“就有时候吧,看到它怪像人的,心里发毛。你上次跟我说过,这叫啥,布谷鸟效应。”

  邢深失笑:“恐怖谷效应吧。”

  恐怖谷效应是日本学者森昌弘提出的理论,原本是用来描述人与机器人之间的情感反应变化的,后来也被扩大到其它领域。通俗讲就是,人在面对一个类人物体时,会因为其动作、容貌上的稍微像人而对其产生好感,但当这种相似程度不断增加、达到一个特定点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会迅速负面,乃至反感恐怖。

  举个简单的例子,家养的小狗根据指令,蹲起、坐下、喝水,你会觉得可可爱爱萌萌哒,但如果有一天晚上,你发现它人立着站在厨房台边,两只前爪握着剔骨刀咔嚓咔嚓在磨刀器上开磨,磨完了还拿起来咧嘴一笑,怕不是会吓得当场夺门而逃。

  老刀说:“对,就是这恐怖……咕咕效应,怪瘆人的。”

  邢深说了句:“习惯了就好了。”

  老刀心里犯嘀咕:这哪能习惯啊,你是看不见,所以不当一回事,这要是看见……

  越想越瘆得慌,赶紧换话题:“深哥,大家都猜这一趟,聂二也会来。”

  其实他年纪比邢深大,叫“深哥”纯属顺口,毕竟邢深的本事摆在那儿。

  邢深说:“你管她来不来呢。”

  老刀:“好奇呗,疯刀聂二,狂犬邢深,老话说,疯刀遇上狂犬,必有传奇。想看你们强强联手嘛。”

  邢深淡淡回了句:“那是古代了,疯刀狂犬,地下围猎,声势浩大的。现在,哪还有什么传奇啊。”

  老刀感慨:“你我是常见的,余蓉也见过,就聂二,只见过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还遮着脸。想想丢人啊,一人高马大的汉子,败她手里。”

  邢深知道这事,也亲见了:“其实不丢人,她太爱使诈了,论实力,当时是不如你的。”

  老刀说:“我那时候也这么安慰自己,后来想明白了,诡诈也是一种实力。兵不厌诈,两军交战,那是正大光明的‘诈’啊。有技不如人,就有诈不如人呗……”

  就在这时,蚂蚱忽然侧身扒住右侧车门,爪子在门内乱划,喉间发出嗬噜的声音。

  邢深呵斥了句:“坐好!”

  老刀不以为意,还想接着往下说:“所以不如人就是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

  蚂蚱非但没坐好,还折身过来,一只爪子抓捻住邢深的衣角,向右侧拽。

  这下,傻子也能看出有问题了,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邢深往右侧看:右首边的车跟他们的车并不齐头,有两辆,单从他“看”到的,没什么异样,每辆车里都只有司机。

  老刀有点紧张:“深哥,是闻到什么了吗?”

  邢深觉得诡异,不是因为闻到了什么,而是恰恰相反,什么都没闻到。

  换灯了,右首的车子在动,后方的车有不耐烦的,也已经在摁喇叭了,老刀不得不发动车子。

  邢深迅速说了句:“老刀,快帮我看看,右边这两辆,车子、司机都什么样的?”

  老刀也不含糊,一面放慢车速,一面快速揿下副驾的车窗、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第一辆是……特斯拉,女车主,三十来岁,她转弯……”

  后车的车主探出头来骂了:“妈的走不走了?开这么慢,学爬呢?”

  特斯拉后头的那辆车也转弯了,听到边上的叫骂,他还侧过头,瞥了老刀这车一眼。

  这是个壮年男人,老刀自忖已经是虎背熊腰了,这男人目测比他还大一个码,那么宽敞的大切诺基,他坐着居然嫌挤,还有,许是车内暖气给得足,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件黑T短袖,肌肉鼓得绷绷的,胸前一行字“揍死哈批”。

  “跟着的是大切,男车主,三十来岁,比我壮,面相挺不好惹,也转弯了……”

  老刀这条道是直行,他不得不加快车速,再不加速,车后那骂声不绝的哈批车主怕是要撞上来了。

  一直行,两转弯,车距渐长,蚂蚱急得乱挠,很显然,如果有什么不对的,一定是那两辆车之一。

  邢深心一横:“追上去!”

  违规也顾不得了,老刀急抹方向盘转向,在一片刹车和叫骂声中,直驰而去,同时又问了一次:“深哥,你是闻到什么了?”

  邢深摇头,什么都没闻到,但他相信蚂蚱不会无缘无故坐立不安。

  “先超过那辆大切,看蚂蚱的反应,如果没反应,再追特斯拉。”

  老刀依言操作。

  车近大切,蚂蚱明显安稳不少,但一过大切,它又着急了,头身都往后方扒拉。

  老刀心里有数了,目标是大切。他慢慢降速,落在了大切后头,遥遥跟着。

  大切穿街过道,一路稳驰,最后停在了县内唯一一家准四星酒店的门口。

第40章 ⑨

  老刀把车停在稍远些但方便观察的地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大切的全貌。

  他给邢深描述:“车停酒店门口了,但是司机没下车,应该是在接人。”

  末了又纳闷:“深哥,你都没闻到,那就不是地枭……蚂蚱蹦跶个什么劲儿啊?”

  这当儿,蚂蚱已经安静了,大概是感知到相对距离固定、对方就在附近——它扒拉住右侧车窗,单薄瘦削的后背随着呼吸的变换微微起伏。

  邢深说:“不知道,一定有原因。”

  老刀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他先掏自己的手机,屏幕黑屏,显然不是,然后反应过来是邢深的手机,忙从扶手箱的凹槽里拿起来,扫了一眼之后往后看:“深哥,蒋叔电话。”

  邢深点头:“接。”

  老刀点击接听键,然后把手机递过来。

  邢深的眼睛,应付普通日常没什么问题,但到底是瞎了,还是有挺多不便之处:大多数人早晚都离不开的手机,于他来说,就是个掣肘——他勉强能接听电话,但基本分辨不了屏幕内容,所以大多数时候,手机都是放在身边人那里。

  老刀听不到通话内容,不过,从邢深的面色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电话挂断之后,邢深眉心蹙起:“蒋叔说,派去南巴猴头的那三个人,失联了。”

  老刀猝不及防:“啊?什……什么时候的事?”

  “按照约定,早晚八点和下午两点联系,最近一次联系是昨晚八点。今早没接通,以为是信号不好或者设备故障,刚过两点,还是没联系上,可以基本确认是出事了。”

  老刀难以置信:“那里头有狗家人啊。”

  在他看来,也不止是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有狗家人在,是最安全的,因为在危险来临或是逼近的时候,他们可以事先嗅到气味,进而先一步采取措施——三人梯队是去打探消息的,本就小心谨慎,再有个狗家人在侧,可谓双重保障,怎么会这么突然,一下子音讯全无了呢。

  邢深面色很难看:“可能遇到的不是地枭,是伥鬼。”

  伥鬼?

  老刀恨得咬牙,伥鬼,那简直就是家贼,太尼玛难防了:地枭再可怕,身上有味儿,易于分辨;被地枭咬伤抓伤的人,救治无效之后疯癫失常如禽兽,那也是隔大老远就能看出来了;唯有伥鬼,跟人一模一样,背后突然下刀,防不胜防。

  不夸张地说,上千年来,缠头军毁在伥鬼手上的,比毁在地枭手上的还多,打个不合适的比方,鬼子可恨,汉奸更可杀,所以一直以来,缠头军的做法都是:枭可伏,伥立杀。

  那意思是,地枭还能收伏来为己所用,伥鬼么就格杀勿论吧。

  但那是在古代,现在你杀个伥鬼试试?世人眼里,那就是在杀人啊。

  ……

  大切那头有动静了。

  有人从大堂里出来,跟大切司机打了个招呼之后,自己启开后备箱,把行李放了进去。

  不明就里的,只会以为是网约车接单:这场景,酒店门口,一天得发生个百八十回。

  但老刀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齿缝里迸出一句:“深哥,是那个伥鬼,炎拓。”

  ***

  炎拓收到电话,匆匆收拾了行李下楼。

  刚出酒店大堂,就看到熊黑在车内冲他招手。

  炎拓径直过去,放好行李之后,折回坐进副驾:“怎么突然让我挪地方?”

  熊黑说:“林姐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酒店,让我接你去阿鹏那边。”

  阿鹏是熊黑的小弟。

  炎拓随口嗯了一声。

  想帮林喜柔做事很难,因为她不缺人,经营太久,一切都运行得成熟有序,即便把自己磨成针,也植不进这块没缝的铁板。

  而且,还不能引起她的警觉和怀疑:你好好做你吃喝不愁的公子哥不就行了?为什么突然要帮我做事?为什么对我的一切这么热衷?有什么目的吗?

  他只有一个人、一条身子,经不起失败,一切都必须自然而合理:他不能做针,得当不引人注意的潮气和水渍,一点点附着在铁板上,扎根成锈,一层又一层地往里侵蚀。

  只有当林喜柔像习惯呼吸一样习惯他的无时不在,习惯在点数“心腹”时想到他,他才能逐步推进渗透。

  他在林喜柔面前尽量不主动,就好比前一阵子去农场的那个晚上,林喜柔不喊他,他就待在车里不动。而在熊黑这些人面前,却刻意热衷而钻营,以谋求他们有意无意的助推。

  上一次,林喜柔带人进山,让他留在外围,安排接人。

  这一次,他依然留在外围,林喜柔却派人来接他、去阿鹏那边——虽然阿鹏也不算什么核心角色,但总比他更靠近秘密。

  所以,他有进展了,得更小心才是。

  车子启动,炎拓把车窗启开一条缝,看缝隙里的那线蓝天。

  今天,他加到了聂九罗的好友,林喜柔还派人来接他。

  看起来,都是小事。

  可是,他花了七年,才走到这一步。

  ***

  熊黑心情很好,单手掌方向盘,另一手在大腿上打拍子,嘴里还哼着歌。

  炎拓看了他一眼:“吕现也在阿鹏那呢?”

  根据他的观察,“阿鹏那边”类似于后勤、后备,吕现经常随在左右——而用得上吕现,意味着“前方”会有打斗、伤残。

  熊黑点头:“正好跟你做个伴。”

  他也知道自己的小弟都是“混”字头的,而吕现和炎拓年纪相仿、经历相似,都是大学里出来的“学”字头,比较有共同话题。

  炎拓继续找话说:“明天就八号了,真把那瘸子还给他们啊?”

  熊黑嗤笑一声:“你说呢?”

  炎拓:“我看不会。”

  熊黑一拍大腿:“当然不会了,拜托,绑匪交还人质还得收赎金呢,我们可什么条件都还没提——八号领瘸子,动动脑子都知道不可能。”

  炎拓:“想提什么条件?”

  熊黑的嘴巴在该紧的时候还是紧的:“这个嘛,得看林姐的意思……哎呦我去,有意思啊。”

  他忽然盯住车侧的后视镜,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

  炎拓奇怪:“怎么了?”

  熊黑说:“有辆车……你等会啊,我先换个道。”

  他原本是准备直行的,车头一抹,拐弯了,倒也不是兜圈,而是换了个目的地、选了条特弯绕的路。

  又开了约莫十五分钟,熊黑盯着后视镜,脸彻底沉下来了:他的脸本来就黑,这一沉,表情变化尤为明显。

  炎拓察言观色,心里约莫有数:“有盯梢的?”

  熊黑示意了一下后视镜:“这要搁平时我还真不会注意,但这车被后头的车主骂过,我有印象,我记得它后来还违规变道、超我车来着,怎么现在还缀在我车屁股后头呢。”

  这也不大可能是顺路,之前顺路,换了道之后还顺路?这是顺出感情来了?

  炎拓略一思忖:“会不会是奔着我来的?我被板牙的人抓过,露过脸。”

  熊黑觉得不像:“不会,他们是先遇着我的。这么着啊,炎拓……”

  他点了点车载GPS显示屏上的一处:“我记得这比较偏,有片芦苇荡,周围一带的村子早搬空了。咱们都表现得自然点,假装不知道有人跟,先确定这车是冲谁来的——我在这把你放下,我继续往前开一段,大家保持联系。”

  “这车子要是跟着我呢,我把阿鹏的地址推给你,你自己去。要是不跟我了、奔你来的,我就回来。反正那一带地偏,方便做事。带着枪吗,没有的话我这有。”

  炎拓心里叹气:这好端端坐着车呢,又来事了。

  他点头:“带着了,就这么办吧。”

  ***

  前方远处是一片泛枯的芦苇荡,天冷,但还不够冷,荡子没全冻上,只水面象征性地浮了几片薄冰。

  再远些的地方,是几间破房子,东一处西一处,散落得毫无章法——显然是废弃了的,绝大部分的房顶都塌了。

  夜幕已经快压上来了,只天尽头处还残留着日夜相衔的一线黄昏亮。

  老刀的感觉越来越不妙,也跟邢深直说了:开车盯梢这种事,在市区比较方便操作,车多、路巷多、人多,都是天然遮蔽,但一上这种乡村道,就跟秃子头上找虱子一样,太显眼了。

  他怀疑对方已经有警惕了。

  这个时候,最稳妥的做法是迅速超车、然后开得无影无踪,既避免冲突,又不会暴露,但他和邢深都不甘心:华嫂子死了,瘸爹失踪了,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又失联了,前前后后,五个人生死不明,好不容易遇到对方的人,能搞定一个是一个啊,总好过手里什么牌都没有。

  老刀嗓子发干:“深哥,怎么弄?”

  不能一路跟到底,万一对方已经察觉了、正试图把他们引到老巢关门打狗,那可就危险了。

  邢深问:“周围什么情况?”

  老刀:“天黑了,没人,乡村芦苇荡,有几间房,都废弃了。深哥,你不是想……硬截吧?”

  他觉得硬截没底,狗家人鼻子是没得说,但不擅长打斗,只能他上,一对二,对方是一般人也就算了,但那个开车的,铁塔一般,他觉得一对一都够呛。

  邢深说:“你怕啊,不是还有蚂蚱吗?”

  老刀谨慎些:“深哥,要么我跟蒋叔说一声,看有谁离得近的——这万一我们失手,多个后援总是多份力量吧。”

  这世上没有稳赢的事,邢深嗯了一声:“你看着办吧。”

  说着俯下身子,一手覆住蚂蚱后颈,凑到它戴了兜帽的头边,喁喁交代着什么。

  老刀一心二用,先发了个定位,然后忙着发语音给蒋百川说清事态,同时加速追撵前车,语音刚发过去,一抬眼,看到前方有情况:那辆车居然路边停车,把炎拓给放下来了。

  他赶紧知会邢深:“那个炎拓下车了,看起来是要分开走,我们……截哪个?”

  邢深:“还分什么哪个?一起留下。”

  老刀心一横,猛踩油门疾冲,在大切还没来得及启动之前,一个车身斜抹,挡住了大切的去路。

  天黑得好快,似乎只是一瞬间,四周就只剩下了芦苇荡里薄冰片泛起的微亮,两辆车都没开灯,如两头悍兽,在黑里沉默以对、弓紧弦绷。

  ***

  熊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施行呢,对方就这么明目张胆拦上来了。

  一车哈批,是不是当老子吃素长的?

  他先是好笑,再然后,一股子戾气就从胸腔里往上冒了,人坐着不动,压低声音跟立在车门边的炎拓说了句:“炎拓啊,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炎拓轻声回他:“熊哥,大家一起的,共同进退吧。”

  熊黑说:“有你在碍事。老子断胳膊掉腿都没事,你行不行?万一少点零件,林姐又得怪我。赶紧的,老子一开车灯,你就趁着灯下黑,闪人!咱晚点再见。”

  炎拓没再坚持,只提醒了句:“熊哥,尽量手轻点。”

  同一时间,老刀车里,蒋百川的电话也过来了,老刀马上点击外放。

  蒋百川的声音又低又急:“邢深?千万别,没摸到对方底细,绝对不要先动……”

  话还没说完,对面车突然引擎声暴起、车光大亮,刺得人简直睁不开眼,老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大切直撞在座驾的车腰上,这还没完,马力全开的大切直如一辆铲车,硬生生把老刀的车铲得移位,向着不远处的芦苇荡铲去。

  蒋百川大叫:“邢深!老刀!”

  车身颠震,手机已经跌落座下,没人顾得上回话,老刀咬紧牙根,试图发动车子,但一来他的车型本就没大切码子大,二来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撞,撞出什么一差二错了,就听轮胎空转,居然怎么都发动不起来。

  老刀只觉浑身燥热,后脊心上都往下流汗了。

  就听邢深说了句:“别慌,咱们先弱,让他狂。”

  ***

  北方天黑得早,而天一黑,温度就立马跟着降,再一起风,简直了,狗都只愿趴窝里、不想往外窜。

  聂九罗打开刚送来的外卖,从里头摸出一盒针。

  这是她另外打赏外卖小哥,请他送餐路上帮买的。

  满当当的一盒针,晃起来银灿灿,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年头,会动针线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怕不是要成古董。

  聂九罗把出针口转开一道缝,晃了根针出来。

  她右手拈针,低头看左手,似是掂量着什么地方下针合适,末了眼睛看向别处,只凭感觉,针尖浅浅刺入拇指指根下。

  再低头看时,针尖处已经渗出了一颗小血珠。

  够用就行,聂九罗将血珠涂满针身,指根送进嘴里吸吮了一下,然后抽出自己带的那把匕首,针身打横,在匕首上来回磋磨,仿佛是在磨刀。

  磨了会之后,她竖拈起针身细看。

  炎拓问她,有没有什么隐秘的法子,让狗牙睡得再久一点。

  有,这根针就是了。

  明天就是八号,没准要挪地方,最好在今晚就把东西交给炎拓。

  她把针搁到桌上,拿起手机,点进“阅后即焚”。

  好友栏里,现在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那头”,一个是“小角色”。

  聂九罗正待点击,机身连震,“那头”接连进来两条消息。

  她点开先来的那条。

  是张定位截图的图片,中心处用红圈圈了一下,所以她瞬间就记住了那个地名,就图上来看,离城区有段距离,但不算特别远,一小时以内的车程吧。

  再点开第二条。

  ——聂二,邢深在这里和对方遭遇,目前失联。你距离最近,务必尽快!

  第三条又来了。

  ——紧急!优先保邢深。

  聂九罗扔下手机,起身时两手插进发间,很快将头发高梳拢起。

  该她上场了。

  

第41章 ⑩

  “轰”的一声,老刀的车子被大切铲进了芦苇荡的水塘中。

  好在乡村的水塘一般都很浅,车子落水的位置又靠近岸边,顶天了一米来深:落水前,老刀和邢深就已经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借着倾翻之势,声响很大地扑腾入水。

  入水的同时,邢深安静地轻推了一下蚂蚱的背:蚂蚱的身量小,它借着车身和水声的遮蔽,无声无息潜入就近的芦苇丛,只在黑亮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分水痕,不注意的,还以为是下面有鱼掠过。

  熊黑安坐车内,看对头的车子斜歪在水中,车里下来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挺狼狈,他们以车身为掩体,正谨慎地半蹲伏着。

  手套箱里有枪,但熊黑没去拿,可能是出于天性,他不是很喜欢用枪:老天给了他魁伟的身躯、铁铸样的牙口和远超常人的力量,就是让他去撕裂和捶烂一切的。

  枪?砰的一声,事情就结束了,没有血腥点染,没有骨头碎裂声助兴,非常无趣。

  他开门下车,冲水塘里喊话:“出来吧,水里不冷啊?”

  老刀身形一动,正待出来,邢深一把攥住他:“我来,你见机行事。”

  说完,扶住车窗站直身子,摸索着往前淌水走了两步。

  熊黑没提防居然是个模样斯文的“学”字头,再见他张皇摸索的倒霉样,心里虽有怀疑、但不敢确定这真是个瞎子:“兄弟,大黑天的,戴什?墨镜啊?”

  邢深伸出手,把墨镜摘掉。

  车光够亮,但对方毕竟是站在水下的,背后一片黢黑,看不大清。

  熊黑往前跨了两步,心说,卧槽。

  还真是个瞎子,普通人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再高度数的近视,眼里都会有点“神”,但这人的眼睛不是,非但完全无神,而且眼白处蒙了层淡褐色近透明的翳,几乎把黑瞳给包住了。

  一个瞎子,瞎子不可能开车追他。

  熊黑戒心去了大半,朝着还藏身车后的老刀喊话:“兄弟,你弄个瞎子出来跟我对什?话呢?你是长水里去了、等我请呢?”

  他没耐性了,大踏步迈入水中,邢深抬起手要挡,熊黑哪把他放眼里,随手一拨,就把他搡开了,然后一把抓向老刀。

  邢深厉声喝了句:“蚂蚱!咬他!”

  啥玩意儿?还有个埋伏在侧、叫“蚂蚱”的?

  熊黑心里一惊,条件反射般回头,近处的芦苇丛晃摇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东西激窜而出。

  邢深和老刀都是头皮发麻,按照设想,蚂蚱这个时候该疾窜上来、对着这人撕挠抓咬了,别管挠头还是咬胳膊,只要破皮坏肉,就算大功告成。

  蚂蚱呢,被什?给绊住了?

  然而机不可失,老刀也顾不上去想蚂蚱了,他暴喝一声疾冲而出,一把抱住熊黑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前铲,熊黑人高马大,加上又站在水里,下盘本就没扎稳,吃此一撞,猝不及防,重重砸落水中。

  老刀是看不见,然而邢深的“眼”在黑夜比白天更好使,他能看到蚂蚱的那一团形,比周遭的芦苇丛颜色浅些,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想窜出来却又畏首畏尾的窝囊样儿。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多了,老刀和熊黑已经干上了,眼见熊黑砸进水中,邢深大喝了声:“老刀,摁住了!”

  边说边纵身扑了上来,把熊黑正欲探出水面的脑袋给摁了下去,同时又大吼:“蚂蚱!”

  熊黑在水底嘶吼狂挣,那力量,直如一条发狂的鳄鱼,老刀还好,毕竟近一百八的重量,坠压在熊黑腿上,是个甩不脱的大肉锤,但邢深不行,他力量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熊黑的两只手,还是自由的。

  他的头四下乱晃,几乎把邢深的身体带得左摇右甩了,同时两手攥拳、往上乱砸,邢深冷不丁吃了一记,胸腔内气血翻滚,“眼”前一阵黑潮乱涌,几乎要吐出血来,不由得就松了手。

  熊黑头脸得脱,精神一振,然而腿上这边实在没辙,他心一横,两手猛摁塘底,一个猱身拧转——老刀只觉得就快摁不住了,心下一急,拔出随身的军刺,向着熊黑后背便扎。

  这一头,邢深缓过来,再次伸手把熊黑隐现于水间的脑袋给狠狠摁进水中。

  水下开始往上泛气泡了,邢深喘着粗气,不敢松手。

  老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具方才还孔武如牛的躯体忽然渐渐安静,军刺的柄蓦地烫手,他触电般收手,借着岸上的车光,看到眼前的水面上,渐渐涌上一股带血腥味的浓稠。

  邢深也看到了,他看到的是颜色,水中央,泛上了一股更深的颜色。

  他松开手。

  刚死的人是不会浮在水上的,这沉重的身体慢慢没入水中。

  老刀打了个寒噤,踉跄连退了两步,跌倚在车身上:“深……深哥,我杀人了?”

  邢深站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往岸上走时,一步拖一步,身体沉重无比:他原本是想把人弄晕过去、制住,没想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跨得那么快,忽然间,这人就全无生气了。

  蚂蚱终于过来了,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畏畏缩缩,不住往水里张望。

  邢深心头火起,吼了句:“你怎么回事!”

  蚂蚱吓得往后窜跳,观望了会之后,才又怯怯挨上来。

  邢深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炎拓呢?”

  老刀一愣,刚打得突然,打起来之后又太过投入,都把炎拓给忘了。

  他往前淌了两步,急往远处张望:“一开始,他就是下了车的,后来车灯亮起来……这人就不见了,走不远应该。”

  邢深说:“我带着蚂蚱附近看看,你先跟蒋叔联系……”

  他示意了一下水中央:“这里得赶紧清理,万一被人撞见,就……”

  话到中途,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老刀的身后,笼起了一层暗影,跟他的轮廓是相似的,但整体大了一轮,像有光照过来,把老刀的影子镀到了后墙上。

  但这是水塘,哪来凭空竖起的一堵墙呢?

  老刀也察觉出不对了:背后有滴答的水声,不是物体悍然出水时的那种哗啦声响,是无声无息出水、然而身上难免有水滴滴落的轻响。

  他骤然回头。

  来不及了。

  邢深看到,那团暗影两手攥拳托举,如端着两个巨大的锤头,一左一右,同时向着位于中央处的、老刀的头颅砸去。

  耳膜上落下奇怪的钝响。

  “视线”里,老刀的头被挤在硕大的拳头中央,几乎辨不出原有的形状。

  邢深脑子里轰了一声,仿佛那拳头是砸在自己脑袋上的,下一刻,拔腿就跑。

  蚂蚱如一条敏捷的狗,立马跟上,跑着跑着,跑掉了两只不太合脚的童鞋,而老刀的身体僵立了会,挺挺摔落水中,溅起一大圈泛白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