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傻子,聂九罗跟板牙一干人没什么交情,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说的,条条在理。

  一开始,他的确雄心勃勃,想探炎拓背后的底,觉得凭借己方的实力,干什么都不是难事。

  但人被打了,是会疼、会怕的,一次两次,人员不断折损,现在,狗家人还可能闻不到这种地枭的味道……

  继续冲斗固然是勇猛,但审时度势、该撤就撤才更明智吧。

  蒋百川说:“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怎么赎人。我们跟对方,压根没有对话的渠道,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第二是,怕就怕,不是我们想‘算了’,就能‘算了’的。我们确实伤了狗牙和炎拓在先,但他们救回了人、烧了猪场,还烧死了华嫂子,按理说,一口气也该消了。但他们不罢手,绑瘸爹,在南巴猴头算计我们的人,又伤了老刀,我感觉,已经不是想出口气那么简单了,背后好像另有谋算。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目光不觉瞥向门口。

  外头的那个人,于这两件事,或许都能帮得上忙。

  她斟酌了一下:“蒋叔,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炎拓,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经她一提醒,蒋百川想起来了:当初刚出事的时候,他曾经使过一招“引蛇出洞”,故意“无意间”让炎拓的同伙把人救走了,当时的想法是一石二鸟,让对方去找聂九罗的麻烦,探得新线索的同时,又借她的手加以压伏,说不定还能迫使她完全加入进来。

  没想到这招使昏了,还“一石二鸟”呢,一块石头砸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首先是炎拓被救走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华嫂子,虽说华嫂子只是瘸爹的老来伴,跟他没什么交情,但雀茶每次提起来,他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其次是,对方居然没找聂九罗的麻烦,只是给她打过电话,当时他以为,电话之后,必有风暴,没想到就此哑炮。

  蒋百川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对啊,他那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别是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吧?”

  聂九罗:“他当时,号码显示是未知,我也没法回拨。今早起来,看到也有一个‘未知’的未接来电,算算时间,是在昨晚出事之后,你说会不会是他啊?我觉得搞诈骗推销的,也不可能半夜打电话来。”

  蒋百川只觉得满眼扑朔,脑子都快不够用了:“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又找你干什么呢?”

  聂九罗说:“我猜测啊,我们跟他们没对话的渠道,他们跟我们,也没有啊。总不能每次都让马憨子传话吧。等他电话再打过来,我就接,试探一下他们那头的意图,咱们……随时通消息吧。”

  ***

  虽说身处温暖的卧室,但放下电话之后,蒋百川还是觉得有些八面来风。

  他确实莽撞了,他跟昨晚的邢深一样,自信满满,放手去干,干着干着,发现形势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有人敲门,蒋百川回过神来,拢好睡衣,清了清嗓子:“谁啊?”

  外头是邢深:“蒋叔,下头开饭了,咱们是下去,还是让送上来、单吃?”

  这趟回来,谨慎起见,没住回板牙,也没订酒店,在临近村租了幢三层小楼房,设施齐备、房间够多,另交餐钱之后,房东还能定点管饭,挺方便的。

  蒋百川说:“送上来吧,咱们单吃。”

  ……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早饭直接搁在炕桌上端进来,往床上一放,就能开餐。

  蒋百川草草抹脸漱口,和邢深分坐两边,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只好客气让饭:“这油饼做得不错,农家味儿,你多吃点。”

  邢深拿筷子拈了一个,却没心思吃:“蒋叔,今天八号了。”

  蒋百川漫不经心:“是,是啊。”

  邢深:“咱们没去南巴猴头,昨晚又出了变故,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蒋百川犹豫着怎么切入比较委婉:“邢深啊,昨天晚上,蚂蚱一直不攻击那个大块头,有点怪啊。”

  邢深点头:“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蚂蚱不能讲话,又问不出个究竟来。这事不简单,万一多来几次,就太棘手了。”

  你也觉得“不简单”啊,那就好办了,蒋百川试探性地说了句:“你说,那个大块头,会不会是地枭啊?”

  邢深没说话,顿了顿,他搁下筷子,抬起头,以便蒋百川能看到他的脸。

  “蒋叔,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蒋百川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了解邢深,知道他自尊心很强,所以说话才尽量迂回——但既然他这么直接,自己也就无所谓陪着小心了。

  “我刚跟聂二打过电话,她说昨天晚上走的时候,见到炎拓被人救走,还听到了一些信息。那个大块头,就是地枭。”

  邢深:“不可能。”

  蒋百川白手抓起一块油饼,大口咬去一角,又低头喝了口扯面汤:“可能的,他们都进化得跟人一样了,把那点骚味也给进化没了,不稀奇啊。”

  “狗牙……”

  蒋百川就知道他要提狗牙:“不是有个词儿叫‘以偏概全’吗,狗牙可能是个‘偏’啊,代表不了其它的那些。”

  说完了,他继续呼噜喝汤,没再抬头看邢深:不用看也知道脸色很难看,不过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消化吧——这年头,只有人给世道弯腰的,谁见过世道给人让路的?

  过了很久,久到他这一餐都差不多结束了,邢深才开口:“也许阿罗听的也不完全,大块头那样的,只是个别。”

  “没错,可能只是个别,也可能狗牙那样的,才是个别。邢深啊,跟你说句实话,老刀是刀家拔尖儿的,已经损了,如果狗家也派不上用场,那你老蒋叔,可就怕了、得思谋后路了啊。”

  邢深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下绷:“蒋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百川呵呵一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失联的人,咱尽量想办法捞,那之后,咱就稳妥点过活吧。”

  邢深:“什么叫‘稳妥点过活’?”

  蒋百川头疼,他是欣赏邢深,但邢深固执起来,也是挺愁人的。

  邢深说:“现在有跟人长得一样的地枭,这种玩意儿血食生食,吃人也跟玩儿似的,不知道数量,混在人群里头,不见得是爬出来做慈善的吧?蒋叔,咱们就不管了是吗?”

  “咱们的祖辈,缠头军,进洞猎枭的时候,是反锁了金人门的,为什么?就是怕地枭出世,这玩意儿沾了人肉,就等于吸毒上瘾,永远停不下来。那个狗牙,在兴坝子乡吃过人,只要他不死,势必还要开荤,就不管了是吗?”

  “刀,狗,鞭三家,为什么设刀家,刀家猎枭,也杀枭,阿罗拿了生死刀,生刀主猎,死刀主杀,如果有枭入世,那就是她的责任,她也不管了是吗?”

  这一连串的“不管了是吗”把蒋百川听得心头火起,他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差点把邢深面前的那碗扯面汤给拍洒了:“你也说了是祖辈、缠头军,那时候是一支军队!不管是人力、实力、装备,都是那个年代最顶配的!现在呢?跟聂二说责任,她会放弃那些雕塑,去追着地枭杀吗?”

  邢深看炕桌上那只堪堪稳住、汤水还在不断晃摇的碗,碗还是碗,但汤水是一片动荡的明光。

  他说:“阿罗应该回来。”

  ***

  炎拓被一阵钻心般的火烤炙烫给惊醒。

  居然不是梦,是真的,一丛橙红色的焰头从眼边掠过——聂九罗将点火棒移远。

  这是拔罐时会用到的那种点火棒,经久耐烧,有持手柄,端头是钢丝网罩着不焦材质的石棉,很好用。

  屋里很亮,窗帘都拉到了窗户尽头,迎进大片暖融融的阳光。

  聂九罗说:“醒啦?”

  她撕掉他嘴上的封胶带,又剪开手脚处缠缚的:“待会会非常疼,需要用到嘴喘气,松开你手脚,是让你去控制自己的。我可没那个劲摁住你,你自己掂量吧,你可已经出芽了。”

  炎拓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都变了:“哪?”

  聂九罗指他小腹、胸侧,还有大腿:“你自己看哪。”

  炎拓低头去看。

  果然,那几处的伤口处,都有像蜷曲的发丝一样的东西,黑褐色,打着卷,而且,可能是心理作用,炎拓真的觉得那几处都在发痒。

  聂九罗还给他描述:“你要不要摸一下?软软的,有韧性,拉一下还能弹回去。”

  靠,还摸?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自己的伤口里,长出这糟心玩意儿,真是光想想就要崩溃了。

  炎拓偏转了头,两手攥紧沙发端头:“你开始吧。”

第46章 ①⑤

  聂九罗轻抿了嘴, 把火头移向他锁骨处。

  活烤可真是太遭罪了,炎拓很快就受不住了,他双臂发颤, 额头大筋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汗粒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 就在行将崩溃的时候, 聂九罗及时挪远,另一只手抄起了一袋什么,清凉软柔,贴在了他的伤口边缘。

  炎拓的睫毛都让汗给浸了, 勉强睁开眼, 模模糊糊,看到是一袋水——保鲜袋灌了凉水、火燎封死了口防漏的那种。

  再往边上看,茶几台面上放了好多袋, 晃晃胖胖, 挤簇成堆, 还有开了盖的矿泉水,里头插了根吸管。

  她准备得可真全, 雕塑是个精细活,能在这上头有所成的人, 心一定也很细吧。

  聂九罗说:“炎拓,我问你个问题啊。”

  炎拓苦笑:“聂小姐,你可真会挑时间……问问题。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在问。”

  聂九罗说:“你可以不答啊, 我这个人不小气,不答我也不会不给你治。最多你答了,我高兴地烤一烤;不答, 我不高兴地烤烤咯。”

  炎拓略垂了头,如果不是没力气,他真是会苦笑出的——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跟“不高兴地烤烤”不吓人似的。

  他说:“你问吧。”

  水袋贴肉的那一面估计已经不太凉了,聂九罗把水袋翻了个面,那一处的皮肤赤红,能想象得到,一定很难受。

  聂九罗移开目光:“熊黑那帮人,现在穷追猛打,只是为了帮你出气吗?”

  炎拓摇头:“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太像。从最初得知大头能闻到狗牙的味道开始,他们就表现得很在意。还有,最上头的那个还向瘸爹追问过自己的儿子,给人感觉是,她的儿子是被瘸爹给拐走了。”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他喉咙干得不行,吞咽的唾沫都好像是烫的。

  聂九罗放下水袋,把插了吸管的矿泉水递过来:“儿子?地枭的儿子?”

  炎拓想抬手去接,一使力才发觉胳膊发僵,仿佛攥死在了沙发端头处,只得低头就着吸管吸吮。

  “是。”

  地枭的儿子,那就还是地枭咯,板牙手上,撑死了也就一只地枭啊。

  “蚂蚱?”

  炎拓虚弱地摇头:“我本来也猜他,可觉得……实在不像,就人兽……殊途的感觉。”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回台面:“忍住了啊,第二拨。”

  火又过来了。

  炎拓长吁了口气,再次攒足了劲生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发狂痛嚎了,然而还得咬碎槽牙拼命捱着,他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水袋上,不断催眠自己:马上,马上,水袋马上就来了。

  “第二拨”结束,炎拓瘫砸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汗还是疼出的眼泪,腌得眼睛生疼。

  水袋再次滚上身,炎拓居然没舒服的感觉:只觉得灵魂都出窍了,就飘在天花板上,和他四目相对,对出的都是绝望。

  他的音也发飘:“聂小姐,还有几拨啊?”

  “快了……十七八-九拨吧。”

  炎拓那因为她前半句而稍稍升腾出的希望,biaji一,栽进了万丈深渊。

  然而“第三拨”来时,他还是咬牙撑坐了起来:没办法,他都“出芽”了,这是他和芽之间的战争,他退一步,芽就进一步,阵地一寸都不能失。

  ……

  “疗程”过半,炎拓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聂九罗给了他中场休息,又拿湿毛巾帮他擦身。

  炎拓突然想起孙周:“你们上次,也是这么给孙周治的?”

  聂九罗嗯了一。

  她好久没听到孙周这个名字了,也不知道这人在哪,算算日子,多半病发了——很大几率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是那种得穿拘束服、极度危险的病人。

  她说回正题:“昨晚上,你说只要能帮你离开,条件随便我开,还算不算话?”

  这节点,敢不算话吗。

  炎拓:“你开吧。”

  聂九罗:“你说你是个小角色,我感觉……也不算很小吧,你和狗牙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显有点怕你;后来被抓,对方花了力气救你;昨晚你落单之后,那个熊黑一直打电话找你,很紧张的样子。”

  炎拓沉默了一会,自嘲地笑笑:“如果你是最上头的那个人养的一条狗,角色再小,别人也会把你当回事的。”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就是那个‘林姨’吗?林喜柔?”

  她还记得,自己被炎拓“绑架”,和狗牙共处洗手间的那次,炎拓曾训斥狗牙说,“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不是怕炎拓,怕的是炎拓在林姨面前播弄——这个“林姨”,很权威的样子。

  后来,她查看炎拓的手机,通讯记录里一溜的“林喜柔”,当时她还奇怪来着:炎拓的母亲不是早瘫痪了吗,怎么打这么多电话呢。

  再联想到炎拓昨晚说的,“最早的一个,我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很像是地枭顶了他母亲的名,鸠占鹊巢,捎带着养大了他——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炎拓和地枭间的关系那么奇怪:表面上看是在做伥鬼,暗地里却在打听“怎么可以杀死地枭”。

  炎拓很久都没说话,聂九罗也没再吭,反复看剩下要上火烤的那几道伤,看到大腿上那道时,忽然就想歪了:也是幸运啊,这万一要是偏了几寸,抓中间去了,那她是绝对不会代劳的——虽说她是学美术的,画过裸体男模,钻研过大卫塑像,但那毕竟是为了学术。

  他自己烤吧,但凡分寸没拿捏好,烤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小姐,你想开什么条件?”

  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把聂九罗吓得手一哆嗦,水袋都掉了,心说还好,只要姿态端庄,没人知道她脑子里涉什么色。

  她咳嗽了两,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反正你也要回去的,回去之后得交代这一夜去了哪,身上的伤也不太好遮瞒,不如这样……”

  “你就说你是落板牙的人手里了,被抓伤了,但板牙的人为了表示讲和的诚意,给你治伤,还把你放了。请你帮忙问问,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把瘸爹那几个人给还回来。”

  炎拓没吭,过了会,抬眼看她。

  聂九罗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有问题?”

  “聂小姐,你一直说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跟板牙那边是消钱债,对狗牙、地枭什么的,没探听的兴趣。”

  没错,聂九罗挑眉,她现在还是这样啊。

  “你没意识到,你现在做的,其实是在插手帮忙了吗?还是那句话,钱债钱消,钱来钱往是账目,人来人往就是交情了,越到后来,越理不清。没探听的兴趣,就真的一个指头也别沾,手插进去,保不齐哪天人都被拖进去……”

  聂九罗打断他:“我有分寸。”

  “很多被摔下马的,也都坚信自己是骑术好手……”

  聂九罗抓起晾在茶几边角处的点火棒,咣咣敲了两下,炎拓条件反射,一路从头皮麻到脚心。

  聂九罗说:“下半场。”

  ……

  下半场,照旧是地狱里兜圈,聂九罗的手法好得让人想骂人:总能使得皮肉被烤得焦而不黑、香而不熟,且确保在他崩溃的前一刻上水袋。

  有一次,趁着间歇,炎拓问她,能不能索性就让他痛晕过去算了,昏迷了还能少受点罪。

  聂九罗的回答让他毛骨悚然:“不行,痛晕过去的,还会痛醒。而且,万一人晕过去,意志力松散,失禁了怎么办?”

  她可真是太知道怎么打蛇打七寸了,炎拓一身热汗之下,硬生生又起了一层冷汗:那他不如死了算了。

  ……

  好在,遥遥无期只是一种感觉,时间分秒过去,再难捱的煎熬也会结束。

  最后那几拨,炎拓已经全然被炙烤得麻木了,汗出完了,牙根咬得都不知道什么叫紧了,喉头干涸得像挤塞进一个沙漠——忽然见她拿玻璃盖罩灭火,还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完了?”

  聂九罗:“完了啊。”

  这就完了?炙烤得彻底了吗?确定没遗漏吗?

  炎拓看向自己的腰腹:“那些芽都逼退了吗?”

  聂九罗拈了张纸巾,把台面上的垃圾等等都扫进垃圾桶里:“什么芽?又没长芽。”

  炎拓:“就是刚刚那些……你还问我要不要摸摸看。”

  聂九罗哦了一:“那些啊,我头发。”

  垃圾桶满得装不下了,她拿起空矿泉水瓶子、用力把垃圾压实:“我绕了几根头发,拿火燎定型,剪了放上去的……给你点压力,这样你才能有危机感、全力配合,不然又哭又叫的,多难看。”

  炎拓:“……”

  他想回两句什么,然而,真是什么力气都没了,眼一闭,就彻底睡过去了。

  ***

  再睁眼时,是被开门和塑料袋的哗啦惊醒的。

  已经是日落时分了,窗外透进来的光是油油的鸭蛋黄色,还裹挟了些许凉意,他身上盖了条毛毯,而聂九罗正从外卖小哥手中接东西。

  关门的时候,炎拓听到外卖小哥有礼貌地说:“谢谢您的打赏。”

  再然后,聂九罗就拎着各色大袋小袋进来了。

  她把袋子全搁上茶几台面:“醒啦?我估计你也快醒了,换上衣服吃饭,吃完饭,你就好走了。”

  边说边把几个袋子递过来:“伤口尽量别沾水,头三天别洗澡,实在憋不住拿湿毛巾擦擦。头可以洗。”

  炎拓接过来,他的衣服剪得稀碎,裤子也露肉,是需要换套新的。

  随意一瞥,很全,除了外套衬衣长裤,连袜子和内裤都有,虽然不是什么奢牌,但已经属于三四线小县城里所能购置到的顶配了。

  聂九罗忙着解外卖的系扣:“我让外卖小哥绕了趟中心商场,找导购内外全搭,应该不会太差。你汗出得跟泡澡似的,都换了比较好。”

  炎拓:“那钱……”

  聂九罗头也不抬:“放心,钱都你出,晚点会给你账号的。”

  这就好,炎拓进洗手间收拾,衣服的码数都合适,穿着刚刚好。他把脱下的旧衣服都塞进袋子里,预备走的时候带出去扔掉。

  洗漱好了出来,聂九罗这边已经在吃饭了,他的那份也都揭了盖,香味飘了满屋。

  其实也就是普通的蒸面,炕炕馍夹菜,配了两个下饭的小炒,味道不见得绝佳,但炎拓实在是饿坏了,吃得分外有味,连汤汁都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外头也黑了,炎拓扯了张纸巾擦嘴:“我走了。”

  聂九罗嗯了一,推了个手机过来。

  炎拓一愣:“我的?”

  他拿过来看,手机是关机状态,从机型和贴膜的一些划痕来看,确实是自己的——不过多了炭黑的手机壳。

  聂九罗说:“壳里头,我拿胶带粘了根针,没事别乱摸。再见到狗牙的时候……”

  她压低音:“把针摁进他伤口里,不管是哪一处,都可以。”

  懂了,炎拓收起手机起身。

  聂九罗送他到房门口,目视他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炎拓!”

  炎拓转身看她。

  聂九罗说:“你要记得,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这些事里,没有她。

  她在偏南的那个热闹城市、种满了各色绿植花草的小院里,安静地看书、练手,塑够格参展的造像,偶尔应酬,接受采访,或是飞赴各地采风。

  ——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炎拓说:“这么相信我啊?我要是非把你搅和进来呢?”

  聂九罗不说话,光洁而又小巧的下颌微微扬起,睥睨着看他,似乎在掂量他骨头几根、要不要现在就拆。

  炎拓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再次转身离开时,他轻说了句:“能当个普通人,挺好的。”

  ……

  一出酒店大门,一股子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炎拓周身皮肤一紧,不觉打了个寒噤,紧了紧外套之后,抬头看天。

  黑色的夜幕间,无数细小的雪线被风扯着乱舞。

  今天是八号,大雪节气刚过。

  前天那场未能下起来的雪,终于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来了。

  ***

  1995年6月11日/星期日/小雨

  身子越来越沉了。

  B超说这次是个女儿,小拓的名字是大山起的,女儿的名字就我来起吧。

  “开拓”,我一直喜欢这个词儿,小拓用了“拓”字,按理说,老二用“开”字最好,全乎了。

  可女孩儿,叫炎开多难听啊,叫炎心吧,心心,小名就叫“开心”,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儿。

  自打怀了心心,小拓就基本交给双秀带了,这些日子,小拓明显跟双秀更亲,我要抱他,他还嘟着嘴挺不乐意,我就捏着他的嘴巴逗他:“小拓啊,嘴巴嘟成小鸭子了,妈妈给你买个小鸭子好不好啊?”

  终于把他给逗笑了,可一转眼,又去找他的双秀阿姨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怪嫉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分身乏术啊。

  1995年6月22日/星期四/晴(夏至)

  今天去产检,本来双秀要陪着我一起的,可是小拓感冒,咳个没完,小脸涨得通红,怪心疼人的。

  我留双秀在家看护小拓,打电话给敏娟,让她请半天假陪我去。

  敏娟陪是陪了,一路唠唠叨叨,说,你家大山呢,孩子又不是你一人的,阖着他把人造出来、不管啦?

  我跟敏娟解释说,大山忙,市里造商场,他的工程队忙着竞标,这阵子,连矿上的事都放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敏娟现在说话酸溜溜的,她说:“男人啊,看紧点,你家大山现在腰包鼓啦,外头那些小妖精可眼馋呢。”

  我说不会的,大山很顾家,一得空就待在家里,撵他都不走。

  敏娟说:“那当然了,你家里放着个那么漂亮的小保姆。”

  这叫什么话!我一生气,撇下她走了。

  这还是好朋友呢,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菜场,我想着顺手买点梨,给小拓炖冰糖水喝。

  没想到遇见长喜,这糊涂孩子,拣了鱼、让人杀好之后才发现身上钱没带够,摊主不爽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长喜人老实,跟根桩子似地杵那任人骂,脖子都红了。

  我气不过,上去给了钱,把摊主骂了一顿,长喜吓坏了,一直拽我走,说怕对方打我。

  我才不怕呢,我肚子里怀着一个,你动我试试?你打不起!

  长喜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老觉着他有话说。

  我问他是不是手头紧、想借钱,让他别不好意思,有话尽管开口。

  长喜吞吞吐吐,最后憋出一句:“林姐,你把你们家那小保姆……辞了吧。”

  为什么啊?我有点紧张,问他:“双秀是不是在背后,虐待我家小拓了?”

  长喜赶紧摇头,说:“就你不知道,外头都在传……”

  他看了眼我的肚子,不说了,我再追着问,他居然一拔腿,跑了。

  准是有不好的事,怕说了我动胎气。

  我的感觉一下子糟糕透了,不会叫敏娟给说中了吧?

  ***

  回家的时候,我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屏着气开门,门开了才发现自己傻透气了:大山这两天不在家,我这是准备捉什么呢?

  小拓房间的门没关,我偷偷挨过去,看到小拓躺在床上,双秀给他讲神话故事呢。

  听了会,讲的应该是夸父逐日。

  “夸父说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

  “他遭遇了重重的险阻,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可是他不甘心,他拼命地用手指往前扒,扒得鲜血淋漓,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还是扒……”

  现在的儿童读物,是不是写得也太吓人了?跟我小时候听的不大一样啊。

  我听到小拓磕磕绊绊地问:“那……那夸父的手手,不就坏了吗?”

  双秀说:“是啊,他扒到死,也没成功。还扒秃了三根手指头,多惨哪。”

  小拓纠着脸,在那数手指,就跟他也疼得很厉害似的。

  把我给看笑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四卷 】

第47章 ①

  炎拓走出酒店很远,才打开手机,给熊黑打电话。

  按理说,他已经快“失踪”一日夜了,设想里,熊黑一定是火烧火燎接电话,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熊黑才接,声音倒不失兴奋:“炎拓?”

  炎拓说:“是我,我现在去哪?”

  他仔细分辨听筒里传来的、不清晰的背景音,熊黑应该不在屋里,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还听到了汪汪的狗叫。

  熊黑说:“你等会啊……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直接去阿鹏那……艹,这死狗,赶走赶走!”

  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边上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