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晃动,是陈福拖着伤残的脚过来了,他走得很慢,一条腿后拖,一步一个血脚印,一步一个血脚印,但这不妨碍他终于走到她身边,抬脚踩上了她一条胳膊。

  聂九罗抬眼看,她看不大清楚了,只觉得血色的视野中,晃着一个硕大且让人作呕的身影。

  陈福弯下腰,喘着粗气,左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骂了句:“你个臭娘们。”

  语毕,狠狠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响。

  聂九罗身子一挺,这咔嚓一声,简直把她一半的魂魄掰出了天灵盖,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所有业已停工的神经瞬间又通了电,她惨厉一声尖叫,膝盖狠顶上陈福裆间。

  估计他这子孙根,不碎也残,就是……地枭的恢复能力太强了,只能让他碎残个两三月。

  聂九罗跌躺回地上,气已经上不来了,只能半张着嘴呼吸,陈福似乎在边上痛得乱滚,又似乎发狂般乱撞乱嚎,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太累了。

  聂九罗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没能安息太久,又被一阵晃动和头皮的扯痛给吵醒了,聂九罗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线,看到屋顶的梁架左摇右晃,仿佛是地震了。

  不是地震,是陈福拖着她的头发在走,数十万根头发的发根深扎进头皮,居然带动了她这么沉重的身体。

  陈福把她拖到了井口,嘿嘿笑着,把她的身体、皮肉连着的断臂,往井里塞,含糊不清地跟她说话:“你特么就慢慢在下头,泡死……泡化了,烂在里面,臭死在里面……”

  井很深,机井一般都不会浅于四十米,再加上井口窄,就愈显逼仄狭窄、深不可测,刚挪开木板时她探头看过,很深很深的底下,有汪黑亮的水,发出经年的陈腐味。

  聂九罗几乎是对折着被塞了进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头是朝上的,身体和井壁间有一点点摩擦力,让她不至于立刻滑下去,但也定不住。

  她的身体寸寸往黑里滑,像一团浸满血的脏污破布,阖该和这腐臭的井葬在一起。

  手指无力地抠攀了一下井壁,没攀住,眼见着陈福那张丑陋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陈福还嫌她下去得不够快,喘息着去摸井边的泵身组件,泵身比泵管可要重得多了,他重伤之下,一只手拿不起来,于是用上了那只秃手,慢慢托举了起来……

  聂九罗觉得自己该闭眼,但她没闭,她睁着眼看。

  不到头颅碎裂、喘息停止的那一刻,她不死心。

  再然后,就像是看电影,陈福连同那只泵身,突然被什么掀翻了开去,给她留出没被遮挡、能看见光的井口。

  她听到沉重的泵身砸地,听到厮打,听到重击声。

  末了,一切归于平静。

  紧接着,很突然的,井口又有人影晃动,她看到,炎拓探下身来,伸手拉她,叫了声:“聂小姐。”

  他拉不到她。

  而她气力一松,又向下滑了。

  聂九罗的眼睛重又阖上,上下眼皮,像一双正被暴雨重砸的蝴蝶翅膀,再也睁不开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来得可真快啊。

  他应该不是在收到“芦苇荡”那条信息之后才往回赶的,在那之前,他就回车调头了。

  ***

  聂九罗想把一口气泄到底,她觉得苦难结束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而还是不行,整个人像进了只黑色的茧巢,天地都在晃,身体忽上忽下,疼痛散落在各处,一时这儿疼,一时那儿痉抖。

  忽然听到炎拓叫她:“聂小姐,聂小姐?”

  聂九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声音很低,跟呻吟没两样。

  她觉得自己躺在炎拓怀里,很暖,他大衣下只穿了薄衬衫,她头脸都靠在衬衫上,衬衫是新的,或者刚浆洗过,透着好闻的布料味道,隔着这层布,她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心跳。

  不管是体温还是心跳,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蓬勃得让她有点嫉妒。

  炎拓低下头,低声说了句:“聂小姐,你的命在你手里,我现在帮不了你,没人能帮你。你要再扛半小时,半小时之后就好了,听见没有?半个小时。”

  半小时?

  半小时是什么?

  聂九罗的意识又涣散成无数片了,每一片都长出了翅膀,翩翩飞散,而在这纷乱的翩飞间,炎拓的话跟魔音穿耳似的,一直回荡。

  半小时。

  再扛半小时。

  ***

  吕现平时是不大能和阿鹏一伙人玩到一起去的,但大概是前一晚救了田祥,劳苦功高,下午的时候,阿鹏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做精油按摩,还特意强调绝对不是情se意味的,正宗按摩。

  身为医科生,吕现很了解推拿和按摩的好处,难免动心,简单安置了田祥之后,高高兴兴和一拨人出来等电梯。

  电梯到三楼,叮一声响,两扇电梯门徐徐向两边打开。

  电梯不是空的,里头站了个人,炎拓。

  他手里还拖了只行李箱。

第57章 ①①

  吕现愣了一下:“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了?”

  炎拓跨出电梯,反问他:“去哪?”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吕现邀请他:“按摩去啊,走,大家伙一起,阿鹏买单。”

  电梯门又关上了,好在这楼没旁人,关上了也是停三楼,阿鹏伸手揿开,笑道:“大老板在这,我买单合适吗,也不配啊。”

  大家一起哄笑。

  炎拓冷着脸,伸手攥住吕现胳膊,向阿鹏说了句:“你们自己去,我跟他有账算。”

  吕现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他倒拽着往门口拖,一时脚下趔趄、嘴上结巴:“哎,哎,干嘛这是……”

  阿鹏几个面面相觑,眼见两人去到门口,入了屋,大门又砰一声关上。

  也不知是谁揿了键,电梯门再次开启,几人一拥而入。

  门扇闭合的刹那,阿四冒了句:“早上给我们买饭,还以为这大老板好说话呢,没想到脸黑起来,还怪吓人的。”

  阿鹏清了清嗓子:“做领导的,就是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发威的时候发威——这叫领导的智慧。”

  ***

  吕现踉跄进门,一头雾水。

  屋里有点静,炎拓问了句:“田祥呢?”

  吕现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又不是什么致命伤,稳定下来之后,转对屋了啊。”

  “那这屋现在没人?”

  “有人啊,你和我不是人啊?”

  炎拓蹲下身子,动作尽量轻地把行李箱放平,然后迅速启开卡扣掀起箱盖:“救人。”

  吕现一句“救谁啊”已经到嘴边了,生生卡了回去。

  他看到,箱子里盘卧着个年轻女人,长发纷乱,面白如纸,浑身是血,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左边的那条胳膊还以反常的角度折着。

  炎拓伸手去抱她,头也不抬:“我知道应该尽量别搬动她,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我给她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手法不行,估计不到位,你赶紧……”

  说到这儿,察觉吕现僵立着没动,抬头吼他:“你特么傻了?救人啊!”

  吕现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

  吕现在医院供职的时候,手术室有很多规矩,比如彻底消毒、限制人数、病人衣物不得进手术室、地面擦拭要使用含氯消毒剂,且每日不低于两次……

  但一旦小作坊私下作业,很多规矩就四舍五入了,熊黑这群人,哪管得了那么多,想留下来围观拍视频的都有,所以久而久之,他也没那么严苛了。

  吕现穿好无菌衣戴好帽子口罩,先往外赶炎拓:“你走,手术要无菌环境,出去!我先给她麻醉。”

  都这份上了,还讲究什么无菌,聂九罗那衣服上,不到处都细菌吗?

  炎拓心头拱火,但也只心里牢骚而已:手术室里,医生最大,哪怕吕现说他应该爬着出去,他也得爬啊。

  炎拓快步出门,正想把门带上,听到吕现叫了声:“炎拓!”

  声音不对劲,炎拓身子一僵,回头看他。

  吕现刚是俯身按压的,现在抬起来了,眼睛还盯着聂九罗:“她没气了。”

  胸廓没起伏了。

  炎拓脑子里一嗡,骂了句:“你放屁,刚她还……”

  话到一半,也忘了“刚她还有气呢”是在多久之前,他快步走到台边,伸手虚掩在聂九罗口鼻处:仓促间也探不出有气没气,只知道口唇还都是温的,没凉。

  没凉就行。

  他看吕现:“你给她心内注射啊,肾上……腺素还是颠……颠茄素,还有电击除颤呢,不是配了除颤仪吗?”

  说来也怪,这些都是从前跟吕现闲聊时,有一搭没一搭听说的,搁平时他绝对想不起来,此刻脑子里却一片晴明,连专业用语都说得一字不差。

  吕现嗫嚅了句:“除颤仪……她外伤多,还在流血,容易漏电。心内注射有危险,现在很少用了,效果不……”

  炎拓打断他:“比死还危险?”

  往常看吕现,觉得挺专业挺决断,今天越看越窝囊,炎拓愤怒:“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你特么这些应急处理要我教?还有你……”

  他一瞥眼看到聂九罗穿的装备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紧身衣服,你为什么不给她剪了?这么勒着胸,有气也勒没气了!”

  吕现没办法,转身去准备针剂和仪器。

  炎拓抄起边上的手术剪,撩起她领口咔嚓一路下剪,剪到一半嫌太慢,上手两边用力,哧啦一声撕开。

  她的小腹上糊满了血,几乎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至少两处中弹,两个近乎暗黑的孔洞。

  衣服剪开,下头还有文胸,一见到这种高强度支撑文胸,炎拓真是咬牙切齿,想也不想,抬手又剪:特么气都没了,还穿这种高强度、强支撑的!

  其实这真不怪聂九罗,她是为着方便打斗,在出租车里换上的。

  一剪子下去,炎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合适,眼见罩杯处连接的结带崩开,下意识想伸手帮她遮,刚遮上去,就觉得有丰盈柔软一下子陷进掌心。

  他脑子里一懵,尴尬到死,手拿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看手术室是一片狼藉,看自己是狼藉一片。

  那一头,吕现已经备好过来了,生死关头,也顾不上其它,炎拓匆匆把剪开的衣片拢过来给她搭好。

  然而吕现可不讲究这个,他是医生,手术台上只是伤员、只是身体,不分男女老少胖瘦美丑。

  他还是不大敢用电击,先帮她心口周围皮肤消毒。

  炎拓别过脸去,眼角余光依稀看到吕现下了针。

  时间忽然一下子无比漫长,炎拓不知道注射了之后人会不会醒,多久才会醒:能醒应该很快就醒了,不醒也就永远不醒了吧。

  他盯着手术室空空的角落看,感觉上,吕现又在做按压了,一下,两下。

  再然后,某个瞬间,他听到聂九罗喉间逸出“嗬”的一声。

  吕现长出一口气,连退了两步,没护士帮他擦汗,只好仰着头,试图让汗倒流、被头发和手术帽吸收。

  炎拓急转回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到聂九罗搭在手术台边的右手上,她右臂没受伤,是完好的,右手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地痉动着,像是要疯狂抓住什么。

  炎拓俯下身,把她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握住:“聂小姐?”

  她的手终于安静了,近乎死寂地团在他掌心,指尖冰凉,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被衬得细弱——炎拓手上用力,如果生命力可以以这种交握的方式传递,他真心愿意分她一点。

  回过神来的吕现赶他:“你出去!我这刚开始呢,说了手术要无菌环境!你想她死啊!”

  以前在医院,任何手术都不让家属在场,不管家属做什么承诺:加钱啊,穿无菌衣戴口罩手套待在角落绝不出声啊,都不允许。

  吕现当时还觉得,大可不必:愿意给钱就放人进来呗,医院还多个创收渠道,只要做好防护,跟边上立了个人形器械没两样。

  现在懂了,绝不能放进来,好家伙,刚那一通吼,险些把他吼懵了。

  ***

  炎拓出了手术室,先在吕现房里搜罗了一通,把他的手机泡了水,又把挂在玄关处的门钥匙揣进兜里,最后开冰箱取了罐啤酒,坐在餐桌边等。

  这个角度,能看到手术室紧闭的门,只是门而已,没有显示灯——其实光有“手术中”的灯远远不够,最好有个进度条,能让人知道进展的百分比,这样,至少等待不会显得遥遥无期。

  他现在,好多事亟待处理。

  那根需要送进狗牙身体里的针,蒋百川,以及三个正赶往农场的地枭——不知道这奔赴,跟林伶听到的那句“死刑”有没有关系。

  机井房那头,他只做了简单的遮掩和处理,还等着夜幕降下,好去善后。

  然而走不开,聂九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走不开。

  只能干等,脑子里太乱,做不了任何事,想分析计划点什么,又定不下心,索性打开手机,搜索“手术”、“心内注射”、“腹部中枪危险吗”,一张张点开了看,文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总反应不出是在说什么。

  无意中点进一个手术相关的帖子,看到回帖说,亲人做手术的时候,自己在外头默念佛经,一遍一遍,给亲人祈福,也静心。

  炎拓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他网上搜了《金刚经》的全文出来,找了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经文相对晦涩,有些字不认识,有些连句读都断不准,什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什么“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然而正适合他,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抄有意义的字句反而易分心。

  也不知道抄了多久,有人敲门,炎拓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去开门。

  门外是阿鹏,见到炎拓的面色,他有点忐忑,但仍挤出一脸的笑来:“炎,炎先生,你要跟吕现算账,没什么事吧?”

  炎拓说:“没事,他的破车,我差点撞死,跟他算算账。”

  阿鹏恍然大悟,难怪走了一半折回来呢,炎拓是借吕现的车走的,“差点撞死”,这是车子性能不好、让他险些出了车祸?

  他试图当和事佬:“幸好什么事都没有,炎先生,这是你福气大,捎带等于救了吕现一命呢……我们打包了外卖,过来一道吃啊?”

  炎拓:“不用了,待会出去吃。”

  打发了阿鹏之后,他坐回桌边,继续抄经。

  《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抄到第二遍头上,手术室的门开了。

  吕现走了出来,倚住门框,摘了口罩,又低头拽下帽子。

  炎拓抬眼看他:“人死了?”

  吕现无语,顿了顿没好气:“现在不敢说没事了,要观察!至少观察二十四小时吧。”

  炎拓向着吕现走过来。

  吕现还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哪知炎拓越走越近,末了一把攥起他的衣领,把他搡到了墙上。

  真是莫名其妙,炎拓自打离开又折返之后,简直跟撞了邪一样反常,吕现翻白眼看他:“怎么着,你还要壁咚我啊?”

  炎拓心里头天人交战。

  现在情况特殊,他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吕现可信吗?他是伥鬼吗?

  但现在聂九罗还没过危险期,还得倚仗吕现。

  吕现这儿来过危重的病人,他可以暂时大事化小,把这事蒙混过去。

  炎拓笑了笑,撒开手,顺带着还帮吕现理了理衣襟,然后凑到他耳边:“事情很秘密,还没办完,事关重大,对谁都不能说。”

  吕现没好气地推开他:“离老子远点,老子是直的。”

  又补充了句:“我懂,人都是装箱子里带过来的,我能不懂吗?”

  懂就最好了,炎拓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对谁都别提,咽肚子里,那屋的人现在起,不准进这屋。”

  吕现斜乜了他一眼:“人家本来也不大来这屋……这女的谁啊?”

  他觉得炎拓对这女的,还挺上心的。

  炎拓没吭声,只盯着他看。

  吕现让他看得心头发毛:“行行行,不问不说。”

  炎拓示意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我身上带菌,能去看她吗?”

  吕现真是槽多无口,其实聂九罗这种手术,不属于类似开颅那种易感染或者多并发症的,而且他这儿也没ICU,所谓的“无菌”压根不能完全做到。

  但他还是怼他:“那你不能不带菌吗?无菌衣、口罩、帽子、鞋套样样都有,你不能穿吗?”

  炎拓嗯了一声,承着吕现的目光,还真去穿了。

  ***

  对比刚才,手术室里收拾得很干净,大堆沾血的消毒巾、棉球等等,乃至聂九罗的大衣、鞋子,都已经密封装进了塑胶袋里。

  聂九罗安静地躺在台子上,脸色发白,嘴唇也罩上了一层灰色,身上盖着绿色的手术油布。

  万幸,她有呼吸,油布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微微伏动。

  炎拓掀开油布,略看了看。

  她的小腹上厚缠着绷带,一圈一圈,缠得很稳妥,左臂上也打了夹具,身后,吕现想起了什么似的探进头来:“对了,她那胳膊啊,先别上石膏,防止有粉碎性骨折或者骨折线不良好——建议还是去大医院看看,我这设备没那么精细。”

  炎拓放下油布,退了出来。

  吕现已经换下了行头,正在洗手间洗手,炎拓走了过去,倚门而立:“我出去一趟,给她买点衣服。”

  吕现嗯哼了一声。

  “还有,跟你道个歉。”

  吕现倨傲地扬起头:“是不是为了之前那么不礼貌地对待doctor?”

  炎拓指了指放下了马桶盖的马桶:“不是,刚无聊,拿你手机玩游戏,手一滑……”

  吕现大惊失色,猛冲过去掀起盖子:特么的居然是真的,他的手机卡在最底下的吸水管处,被一汪水泡得死挺挺的。

  炎拓说:“所以我顺便给你买个新手机,放心,我这人,拿了你的银子赔你金,如果太晚了买不着,明天也一定奉上,走了。”

  说完,也不等吕现反应,大步出了门,关上门的刹那,钥匙插入,顺势一转,把门给反锁了。

第58章 ①②

  买衣服、买手机云云,都是借口,炎拓车出小区,直奔大李坑乡,芦苇荡,机井房。

  从小区到机井房,大概半小时路程。

  他的确是在还没收到聂九罗那条“芦苇荡”的消息时就回车折返了,当时倒没多想,只是觉得聂九罗都知道他已经走了,还追问“走得远吗”,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找他——与其继续赶路再被她叫回来,不如先调头,省时省力还省油。

  没想到这车头是调对方向了,而且,老天也眷顾了一把:芦苇荡距离石河县城四十来分钟的车程,但位置是在石河县城和西安之间,也就是说,他回石河,要先经过芦苇荡,这是他能及时赶到的最主要原因;另外,吕现所在的小区地处城郊,离着中心城区要十来分钟,四十减十,是三十分钟,所以,找吕现,比去医院要更近。

  一般认为,心脏停搏后,有个“黄金四分钟”的说法,超过四分钟,被救活的希望就很渺茫,聂九罗今天看似凶险,其实占了无数的运气——凶险在但凡他走错一步、延时一刻,她就会没了;运气在他每一步都走对,每一刻都掐准了。

  天渐渐黑下来,炎拓紧踩油门,暗暗祈祷老天的眷顾再留片刻、机井房周围一切如故:千万别有人好奇误入,那可就是盖子掀开、一发不可收拾了。

  万幸,到的时候那一带黑黢黢的,平静到只有大丛禾草随风摇摆。

  ***

  炎拓慢慢把车驶近。

  先看到陈福和韩贯开的那辆途观车——他走的时候,怕这车横在地里引人注意,特意把车开到半塌的一间土屋后,还扯了半幅屋顶做遮掩——还好,车还在,满是茅草的屋顶也依然倾盖在车身上。

  又看到机井房的门,被他拿汽车链条锁给锁上了,门口还堆了块石头。

  炎拓长舒了一口气,车子熄火、车灯全闭,静坐了会之后,拎起工具包下了车。

  开锁进屋,先打手电看了一圈,屋里还保持着打斗之后的惨相和狼藉,除了一样。

  那口井。

  那口井被他用木板条重新盖好了,盖得比先前更加严实,上头还加压了一截废弃的泵身压阵。

  炎拓走过去,放下工具包,找出枪来先插后腰,手电斜支在一边照明,然后俯下身用力挪开泵身,又把木板条尽数推开。

  一股混着血腥味的陈腐气息涌了上来,炎拓用手扇了扇鼻侧散味,然后拿起手电,筒头朝下,看了看。

  这机井因为是废弃的,所以井端有豁口,其中有两处豁口上都系了绳子,两根长绳的另一端,都深深绷坠了下去,井太深,亮光打不下去,看不真切。

  炎拓仔细观察绳身,一根静置着,另一根偶有颤动:没错,这情形是合理的,他把两人倒吊着放下去的时候,的确是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另一个仅仅昏死。

  炎拓把手电尾端的挂扣扣到大衣领上,撸起袖子,一脚踩上井口借力,身子下探,先抓住静置的那根往上拉。

  刚一使力,心中咯噔一声。

  不对,这根吊的是韩贯,一百几十斤的分量,身子死沉死沉的,怎么会这么轻?

  感觉上,轻了一半有余。

  难不成人逃了,把一切布置复原、在这儿留下个圈套套他?

  炎拓后脊心一凉,条件反射般回头。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黑漆漆,车身在微弱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并没有什么人悍然窜出、袭击于他。

  再仔细听,周围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炎拓定了定神,继续拉绳,起初飞快,估摸着距离井口十余米时,手上放缓,谨慎探看。

  应该还是个人形轮廓没错。

  再近点,因着头下脚上,先看到鞋子裤子,似乎也没错。

  最后一两米时,炎拓心下一横,用力将“韩贯”拽出井口,然后猛退两步,拔枪对准。

  韩贯的身子摔跌在地上,两只鞋先后摔落,人作趴伏状,静默无声,手足都是捆着的——为了保险,炎拓当时在他嘴巴和身上各处,还多缠了几道胶带。

  一切都还是照旧,胶带的缠裹方式也的确是自己的手法。初步解除警戒,炎拓微松了口气,但仍觉得有哪里不对。

  手。

  是手。

  炎拓死盯着韩贯的手看,亚洲人的皮肤偏黄白,男人的肤色即便相对黑点,也黑不到哪去,但现在,韩贯被反缚着的手,几乎是褐黑色的。

  非但如此,那手还干瘪、萎缩,皮肤呈鳞状,像鸡爪上的粒粒凸起。

  炎拓心头突突跳,他收回枪,趋前蹲下身子,顿了顿,扯下韩贯一只脚上的袜子。

  果然,如他所料,脚以及通往裤管里的小腿也是一样,干瘪、发黑,脚趾往脚心内扣,难怪刚一跌落,鞋就掉了——脚已经缩了好几个号,压根抓不住鞋了。

  炎拓把韩贯翻过来。

  这一翻,明显感觉出衣服的松垮。

  脸就更恐怖了,只“死”了几个小时,按理说,尸体应该处于尸僵状态,然而不是,他像是被生生饿了几个月,肉都饿没了,只剩皮包着骨头,甚至于骨头也似乎在萎缩,原本合适的衣服显得异常宽大,衬着一颗滑稽的小头。

  怪不得他觉得重量轻了那么多。

  炎拓有种直觉:韩贯死了。

  很透彻的那种死。

  是因为什么呢?喉口的血洞吗?难道杀死地枭的关键是插喉?是不是也太简单了点?

  炎拓一时想不明白,不过也没时间管这么多了,他掏出手机,以电筒打光,给韩贯的尸体拍照:正面,侧面,部位细节,受伤处特写。

  这些都是资料,都是信息,管它懂不懂,打包收拢再说。

  拍到头顶时,只觉得韩贯顶心处反光异常,炎拓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韩贯正头顶处还有个不易察觉的伤口,这伤口跟喉咙处不同,边缘处堆着黏液。

  他不敢拿手去碰,木板上掰了块裂条下来,轻轻搅碰,然后缩回手。

  不出所料的,黏液拉成了长丝,带着让人恶寒的褐黄色光亮,如蜘蛛的丝般,在半空中轻轻晃着。

  拍完照,炎拓收起手机,又去拉另一根绳。

  这一根吊的是陈福,明显要重得多了,非但重,陈福可能还醒了、正在不断挣动,因为绳子抖得很厉害。

  拉出陈福,炎拓已然满头是汗。

  陈福被捆得要比韩贯结实多了,除绑绳外,还费了炎拓两卷黑色的像塑胶带,整个人缠得如同人形茧、木乃伊,连眼睛都缠上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个凸出的鼻子呼吸。

  他像条离了水的鱼,感知到了身侧的风险,即便已经摔在地上了,仍使劲挣蹦。

  这是个活的,或许还能问出点话来。

  炎拓想了想,从工具包里掏出剪刀,剪断陈福遮眼的胶带,一把撕开。

  这一撕,粘下陈福不少眼睫毛来,他痛得眼皮急眨,但很快就定了睛、死死盯住炎拓,嘴巴里发出唔唔的闷声,显见有话要说。

  炎拓又把他封嘴的那道给撕了。

  陈福得以长呼了口气,他口齿不清道:“我……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你是林姐身边那个。”

  炎拓没有立刻说话,如果不是林伶偷出了那份表格,表格里的人,他是一个都不会认识的,陈福却认识他,说明这些人对林喜柔身边的情况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