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一只白羽毛黄扁嘴的鸭子,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跑,他拼命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叫:“鸭子!鸭子!心心,追鸭子呀。”

  梦见在病床上瘫躺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林喜柔,慢慢坐了起来,她身子佝偻瘦小,脸盘削尖,显得一双眼睛奇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轰轰响,说:“妈,对不起啊,我输了。”

  梦见拼命地奔跑,仿佛被看不见的恶鬼狂追,跑着跑着,前方风沙漫卷处、黑云推涌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小院。

  他一口气跑到小院门口,看着老木头纹路的门扇,迟迟不敢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聂九罗笑着看他,说:“进来啊。”

  见到她了。

  炎拓紧绷着的身体松下来,只觉这一刻碧空如洗,无比平静。

  他跨进小院。

  小院还跟从前一样,青的砖,灰的瓦,檐角微微翘,任年月风一样来来去去涤荡。

  那曾经种了白梅的地方,长着一棵金桔树,枝丫上黄澄澄的,长了好多圆不溜丢的小桔子。

  炎拓一愣,问她:“怎么种金桔了?”

  聂九罗说:“季节变了嘛,当然种的花也变了。要不要尝一个?怪甜的。”

  说着走了过去,从枝梢上摘了一个,扬手扔了过来。

  炎拓抬手接住。

  多好啊,现在不用省了,他有一树的金桔,可以敞开吃了。

  炎拓剥开了桔皮,掰了一半送进嘴里,剩下的一半,正想递给聂九罗,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非但她不见了,小院也变了,檐瓦跌落、墙皮剥蚀,那棵盛放的金桔树在他眼前寸寸萎落变枯。

  炎拓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我是在做梦吧?我现在吃的,不会是我仅剩的那个小金桔吧?

  他猛睁开眼睛。

  果然是,嘴里有干涩酸甜的滋味,他是连皮带瓣一起嚼了。

  炎拓气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没自制力呢!

  不过过了会,他就和自己和解了,安慰自己说:生病嘛,生病了就该吃点好的,都这处境了,自己就别苛待自己了。

  ……

  林喜柔来的那天,病痛刚发作过,他浑浑噩噩睡着,感觉有人在拿棍子戳他。

  来饭了!有吃的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雪花似的亮,他赶紧伸手遮住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

  站是站不起来了,没力气。

  仰头看来人时,是林喜柔和熊黑,林喜柔垂着眼,冷冷看他,脸上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炎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满眼迷惑。

  林喜柔面上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向着熊黑说了句:“你看他像不像个傻子?”

  熊黑说:“迟钝了吧,照我说,拿他去换蚂蚱得了。林姐,那是你亲生儿子,在别人手里活得跟狗似的,你为了让这个垃圾受罪,硬是不换,不值当啊。”

  炎拓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的脸……”

  他没什么力气,话也省俭地只说半截,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林喜柔的左眼皮下头,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像暗褐色的胎记,他现在没力气,眼睛也干一阵涩一阵的,看不清楚。

  林喜柔说:“我的脸,这不是得谢谢你吗。”

  ***

  起初,只是被戳了一针,林喜柔没当回事,这种伤,在她眼里,连擦药都没必要。

  过了几天,针戳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小红点。

  兴许是留下印了?她还是没在意:脸上本来就容易留下斑斑点点,普通人长个痘,痘印还得一两个月才消呢。

  可是,再往下去,就渐渐不大对劲了。

  红点在扩大,不紧不慢地,从芝麻大到黄豆大,又从黄豆大到蚕豆大,颜色也慢慢发暗,用手去摸,毫无感觉,好像那一块的神经已经坏死了、皮肉也不再属于她。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根针不对劲。

  那根针,都已经委托珠宝设计师镶整完毕了,设计师很有想法,用黄金和钻石做了个美杜莎的头像胸针,胸针就是微型的针匣,因为美杜莎的头发是蛇,其中一颗蛇头可以拧动,拧开了就是放针的地方。

  林喜柔很喜欢这个设计理念:和美杜莎之眼对视的人会石化,同样的,看到地枭“开眼”的人也会沦为伥鬼。

  她找出那根针,为求验证,让熊黑在被关押的李月英身上试了一下:然而,李月英中针之后,却毫无异状。

  看来,这针只能用一次。

  一次一用,难免让她想到疯刀的刀。

  脸上这么大一块,不可能瞒得住,有一次,熊黑忧心忡忡给她建议:“林姐,这是败血囊吧?你赶紧考虑剜了吧,要是放任它继续,可不得了啊。”

  败血囊,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地枭的补药,是血囊,但有极少的人,是它们的“败血囊”,这部分人的血,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可以杀伤、杀死地枭,传说中,缠头军招揽了这些人,收编为“刀家”。

  是得剜了,而且,还得从好肉的地方剜起,这样,才有可能再长,只剜烂肉的话,那一块,永远是个窟窿了——除非,有新的血囊补充。

  ***

  林喜柔问炎拓:“那根针,是谁给你的?”

  她没法从老刀身上取血验证,老刀重伤昏迷,脑血管破裂,几轮手术都在靠输血和氧气维持心跳,这样的垃圾血,早就没什么意义了。

  炎拓垂着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邢深给的。”

  熊黑插了句:“林姐,我看他没力气,要么让他先吃点,不然问什么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退开一步,熊黑过来,把手里的提袋放到栅栏口。

  炎拓注意到,这次的投喂真的多了点东西,熊黑手里不止一个提袋,其中一个,是带盖的打包餐盒。

  他怔了两秒,脱口问了句:“过年了?”

  熊黑冷笑:“是啊,过年了。冯蜜说,你想吃顿饺子,我起先说,吃个屁,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可林姐大度,让帮你搞一份,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想吃就吃吧,还让多准备点,毕竟一家四口呢,怕不够吃。”

  炎拓没吭声,他学乖了,不跟熊黑顶,省得他脾气上来,把他的饺子也给踩了。

  他伸手出栅栏,把提袋挨个拎进来,盛饺子的餐盒还有点温度,这可太难得了,这些日子,冷水冷馒头,他就没咽下过什么带热气的。

  但他不想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吃,年夜饭,应该吃得舒适点。

  他掰了块馒头送进嘴里慢慢嚼,咽了之后,抬头看着林喜柔笑:“林姨大度。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安排洗个澡什么的?脏得没眼看了。”

  何止脏得没眼看了,头发胡子都长长了,尤其是头发,拉拉杂杂地遮眼。

  林喜柔语带讥诮:“有必要吗,这黑咕隆咚的,洗干净了给谁看啊,你又没访客,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你了。”

  炎拓说:“没人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我自己就行。”

  林喜柔蹲下身子,隔着栅栏看他,因着这一蹲,炎拓终于把她脸上的伤给看清楚了:也真是挺狠一女人,居然是剜掉了一大块脸颊肉的。

  “炎拓,不错啊,这么久了,人都像摊垃圾了,骨头还没垮呢?”

  “蚂蚱是我的儿子,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去换蚂蚱吗?”

  炎拓喉结微滚:“为什么?”

  “你们长在太阳底下,习惯了日头下的生活,一旦被长期禁锢在黑暗中,会得各种各样的疾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同样的道理,我们长在地下,习惯了黑暗中的一切,长期生活在阳光下,也会各种生病,加速畸形和衰亡。所以,上来之前,我们得先用药。”

  炎拓脊背发麻:“用药?血囊就是药吗?”

  林喜柔泰然自若:“是啊,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世上,植物可以入药,动物可以入药,人也只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人为什么不能入药呢?血囊就是我们的药啊。”

  她面上浮现出一丝伤感:“可是蚂蚱,直接就被带上来了,日头多毒啊,二十多年,病入膏肓啦,血囊也不管用啦。”

  “起初,我想用蒋百川他们换蚂蚱。可是又憋着一口气,这帮人,杀了都嫌不够,我还把他们放了?一犹豫,就耽搁了。”

  “后来,板牙的人要求用你换蚂蚱。我又憋了一口气,凭什么?养了你二十多年,不如养条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如愿?”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我渐渐想通了,熊黑说的没错,何必为了你这个垃圾,放自己亲生儿子在外头被人当狗使呢对吧,也许,我应该换。”

  她定定看向炎拓:“但是炎拓,我的儿子换回来也是个将死的废物了,我为什么要把你、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给换出去呢?”

  “我已经想好最完美的交换地点了。就好好珍惜你有手有脚的这个年吧,多吃点饺子,好好过。我向你保证,交换的那一天,你不会比蚂蚱好看到哪去的。”

  ***

  要过年了。

  城市里,三令五申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但时不时的,总有人打擦边球犯禁。

  聂九罗在工作台边坐了一下午,听到好几次鞭炮声。

  但不得不说,有这声响加持,节日的气氛好像真地腾起来了。

  她在给自己的小泥像上色,炎拓定制的时候曾说“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他上次来,她穿了深空蓝色的家居睡袍,后领口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金线绣成的星星。

  她仔细地低头描星,炎拓这个傻子,一定没注意到还有这个细节,交货的时候,他要是说衣服不对,她就跟他打赌,要他再出个6666,赌衣服上确实有星。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跟往常一样,笑到末了就难受了,这难受在胸腔里腾着鼓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放下笔和小泥像,人蜷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卢姐兴奋的嚷嚷:“聂小姐啊,对联我都贴好啦,哎……人呢?”

  聂九罗动了动,懒懒坐起:“这呢。”

  卢姐嘘了口气:“吓我一跳,就说人怎么没了。聂小姐,你这椅子背高,人往里一窝啊,后头都看不见。”

  边说边把手里圈起的“福”字送过来:“该贴的我都贴完了,这两个,给你自己贴、练胳膊用。那我待会就……走了?”

  虽说是“住家阿姨”,但年嘛,总还是要回自己家过的。

  卢姐有点不放心:“过年期间,我就不来了啊。聂小姐,你这一个人过年,不寂寞吧?”

  聂九罗说:“有什么寂寞的,不知道有多少饭局,赶都赶不过来呢。”

  有吗?

  卢姐心里犯嘀咕:聂九罗最常来往的朋友,就是老蔡了,可是今年,老蔡一家去三亚过年了啊。

  ***

  卢姐一走,好像把院子里的所有生气都给带走了。

  聂九罗看桌面上卷的那两张大红“福”字,过了会,拽了一张过来,从边上折切下窄窄的一条,对分为二。

  然后拈过金字笔,一张上写“平安”,另一张上写“归来”。

  写完了,在背面涂了点点胶,小心地贴在了定制小院的大门上。

  平安,归来。

  过年了,炎拓的小院也该贴副对子才对,平安就好,归来就行。

  贴好了,聂九罗下巴搁到台面上,出神地看了又看,真好,大红金色一贴上,是有过年的样子了。

  还应该写条横幅,写什么呢?

  ——花开富贵?好俗气啊。

  ——老赖还我钱?嗯……大过年的,是不是不该催他债?但是兴许……能把人催回来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

  聂九罗随手接起。

  听筒里,传来林伶颤抖的声音。

  “聂……聂小姐,我看见,不是不是,长喜叔看见……林喜柔了。”

第99章 ①⑧

  一般的商户店铺,年三十这天就已经忙着做节前准备、不开张了。

  刘长喜不,他是个仔细俭省人,店面是要租金的,多开一会就多挣一会的钱,再说了,别家都不开,只他开,生意不是反而会变好吗?

  所以年三十当天,他照旧开张,一直开到午后三点,才着急忙慌地支使着伙计打扫卫生、贴对联。

  对此,伙计是有点不满的,不过看在老板平时对下也还不错、过年红包没少发的份上,也就算了。

  忙活到四点多,小店终于整理披挂得有模有样,伙计脱了围裙洗了手,跟刘长喜道完“年后再见”,正想走时,电脑音箱里响起熟悉的女声。

  ——您有新的系统订单,请注意查收。

  卧槽,百密一疏,忘了在外卖平台上关闭接单了,伙计赶紧奔过去看,同时请示刘长喜:“长喜叔,我都下班了,咱不接单了哈,我打电话给客户,让那头取消。”

  刘长喜也是这么想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点了什么?”

  “就点份酸汤水饺。”

  要是点得多,比如再加上小炒什么的,刘长喜就懒得动锅动灶了,毕竟才打扫干净。

  但只点一份水饺,酸汤是现成的,饺子是包好的,都不需要动油,小锅下一份不就结了吗。

  刘长喜赶紧阻止他:“别,别,接下,你下你的班,我来搞。你就跟我说要送去哪就行。”

  小本生意,他不舍得合作平台的外卖员,都是店家自己配送。

  伙计看了看下单备注:“说是到店自取。”

  到店自取啊,那得抓紧了,刘长喜赶紧穿上围裙、戴上白帽和口罩——如今讲究“透明后厨”,他这店面虽小,但也不落人后,客人透过玻璃,是能看到小厨房的。

  所以穿戴得规范,让人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伙计走得飞快,刘长喜一个人在后厨忙活。

  又是一年,今年赚了不少,毛估一下有十多万,一个半老头子,没啥文化,还能凭自个儿的力气赚得吃喝不愁,真不错。

  他心里一高兴,又抓了几个水饺下锅,收工饺子,多赠客人几个,搏个好彩头。

  水饺二滚的时候,有辆车停在了店门口。

  车主也不下车,车窗揿下,朝里头喊话:“老板,饺子好了没?赶紧的!赶时间!”

  声音又粗又硬,一听就知道是不好惹的,刘长喜早些年摆摊、这两年开店,跟各色客人打多了交道,最怕遇上没耐性的客人。

  他赶紧往打包盒里兑酸汤装饺子,同时大声回答:“来了来了,就来。”

  加盖放勺装袋之后,拎起了就往门外跑。

  门外停的是辆黑色的奔驰,驾驶座上,一个彪形大汉抽着烟,满脸不耐烦,仿佛等了这十多秒,耽误了他几个亿的生意似的。

  刘长喜陪着小心,把打包袋从车窗里递了进去。

  递接的一刹那,他看到,后车座上坐了个女人。

  从他的一侧,只能看到女人的左半边脸,那脸上好怪,仿佛剜去了一块、留了好大一个疤。

  刘长喜从不盯着客人看,这次其实也没盯,只是因为这块疤的关系,目光略停了一秒。

  哪知那大汉敏感得很,吼了句:“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抠了你眼珠子!傻B!”

  说着发动了车子。

  刘长喜没想到这人这么凶,吓得一个激灵,退步给车子让路,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女人闻声抬头、向着他这一侧偏了偏脸。

  ***

  林伶午饭后,就挽起袖子搞起了卫生。

  住到刘长喜这已经有段日子了,她身上没钱,又不擅长做饭,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打扫卫生.

  对她的从来不出门,刘长喜疑惑过两天,之后也就随她去了,并且依照她的嘱咐,从没对外透露过家里来了客人——这一点让林伶很是感激,不过分问长问短是一种美德,可惜很多人不具备。

  偶尔,两人也会聊天,只是没什么可聊的:于刘长喜,林伶是炎拓的朋友;于林伶,刘长喜年轻的时候,给炎拓父亲干过那么几年活。

  她起初以为,刘长喜跟炎拓来往密切,问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五六年,他只跟炎拓见过三四次,而且据说,炎拓吩咐过他,能不联系就别联系。

  所以,他压根都不知道炎拓失踪了,林伶终于明白了炎拓那句“找他时要小心,别把危险给人带过去,他是个普通人”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把真相告诉刘长喜,告诉了也没用,除了让他徒增忧虑之外,别无意义。

  ……

  搞完卫生,林伶忙着往果盘里装各色蜜饯、坚果,过年嘛,就得有点仪式感。

  这是她脱离林喜柔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万事都如意,除了炎拓杳无音信。

  快傍晚的时候,刘长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林伶也跟进去打下手,不过,她明显察觉,刘长喜心里有事,老在走神。

  有几次,还听到他嘀咕:“真像……是她闺女吧。”

  林伶忍不住:“长喜叔,你说谁呢?”

  刘长喜说:“我今天看见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说到这儿,终于没摁住,解了围裙给她:“你先忙啊,我去找东西。”

  ……

  找什么呢?

  林伶洗完菜之后,去到他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好家伙,刘长喜踩在大方凳上,正在立柜顶的一堆箱盒间翻来翻去。

  刘长喜年纪不算太老,做派却旧,见不得立柜到天花板之间有空间,喜欢往上堆东西,时日久了,上头堆得像个微型货仓似的。

  林伶看见凳子不稳,慌得赶紧过去给扶住。

  找到了!

  刘长喜顶着一头灰尘下来,也顾不上凳子刚被自己踩过,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后翻开手里刚找出来的影集:“我记得有她照片,矿场拍过啊,哪呢……”

  说话间就翻到了。

  那是一张拔河照。

  那时候,炎还山热衷于给矿上争取各类“先进”名号,而县里给企业评先进,有一项指标是“工人的文娱生活”,所以闲暇时,矿上组织了不少活动,还拍了很多照片以记录。

  这张照片上,拔河的赛事正紧,两边的人都身子后倾、拼命咬牙鼓腮,有个脑袋上扎了个朝天辫的小孩儿正凑上前,好奇地用手去抓绳中央处的红标,而他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忍俊不禁,作势要把他往回抱。

  林喜柔?

  林伶万万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看到林喜柔的照片,刹那间心惊腿软,身子往后一靠,几乎瘫倚在了立柜上。

  刘长喜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里喃喃了句:“像,真像。是闺女吧应该……怎么破相了?报应,肯定是报应。”

  林伶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来,手脚仍是冰凉,她舔了舔嘴唇,装着好奇,指向林喜柔:“这女的……谁啊,长真好看。”

  刘长喜现出鄙夷的神色来:“小拓小时候家里请的保姆,叫李双……对,李双秀。这女的就是……狐狸精,把人好好一个家给败了。”

  又说:“好看是真好看,她这张脸,看过一次,不会忘记的。我今天陡打看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呢。后来一想不对,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八成是她闺女,跟她长一样好看,就是破相了。”

  ——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

  林伶只觉得口唇干得厉害:没错,长喜叔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姨就是没有老。

  破相是怎么回事?可能这段时间磕着撞着了吧。

  长喜叔撞见林喜柔了,什么情况,林喜柔找到这儿了?来……抓她的?

  林伶脑子里仿佛开了轰炸,整个人双眼发直,额角的汗都下来了。

  刘长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有点慌:“丫头,你怎么啦?不舒服啊?”

  林伶嘴唇发颤:“长……长喜叔,你在哪撞见她的啊?”

  “就店里啊,其实没撞见她,是她司机过来打包饺子,她司机也是……凶透顶了,还骂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啊,他们好像在赶路,还嫌我手脚慢。”

  听这叙述,不像是来找她的,林伶的心稍稍定了些,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是太夸张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蹩脚地岔开话题:“你还留……留着她照片呢?”

  刘长喜哭笑不得:“我留她照片?那是没注意照上去的,总不能把她给抠了。”

  他又把影集往前翻,翻着翻着就感慨起来:“当年啊,拍照不容易,都是用胶卷的,哪像现在,手机咔嚓就是一张——我们一见着相机来了,就争着往上挤,有时候,给人塞苹果说好话,请人家帮我们拍一张,不好意思拍单人的,都是几个人挤着拍……”

  正说着,林伶突然摁住了他翻动的那一页,不止声音抖,全身都在颤抖了:“长喜叔,你……你翻回去,就刚……刚刚那页。”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啊,奇奇怪怪的,这些都是老照片了,按说,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他翻回到前一页。

  这是张上半身的双人合照,两个面带稚气的小伙子,稍嫌拘束地看向镜头,其中一个是刘长喜,另一个……

  林伶的声音像是飘在天外:“长喜叔,这人,是谁啊?”

  刘长喜看了眼照片:“嗐,这是李二狗。”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那个酷似李双秀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过年了,年关回望,刘长喜忆旧的心绪慢慢涨起,话也不知不觉变多了:“那时候刚进矿,他拉我拍照,我就拍了。”

  “后来才知道,他在矿上名声不好。再后来,他偷了矿上的钱跑了,足有小一万,那年头的小一万,你想得多值钱啊?炎拓他爸人好,没报警,估摸着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私底下托关系找,没找着。他家里还来矿上闹过,说儿子没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偷了人家这么多钱,还想再讹一把。”

  林伶没说话。

  事实上,听到一半时,她就不知道刘长喜在说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神魂慢慢从颅顶升起来,飘出了这间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前。

  那里,院墙是黄坯土混着稻草垒的,墙中间还塌了一块,有头大黑猪,哼哧哼哧从豁口里奔了出去。

  那里,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原来,他叫李二狗。

  ***

  1997年11月4日/星期二/阴

  今天,大山把我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

  大山来之前,公安给我训话,说:“要不是看你精神有问题,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你知道吗?”

  精神有问题,现在,所有人都当我精神有问题了。

  一周前,我实在承受不了心理压力,投案自首了。我不想当个睡不着安稳觉的杀人犯,我都想好了:误杀,又是投案自首,应该能判得轻点,大山再四处活动一下,使点钱,兴许五年八年就出来了。

  我跟公安交代说,人是我误杀的,也是我拖出去埋的,大山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里,总得开脱出一个吧,不然,谁来照顾小拓和心心呢?

  一开始,公安很重视这事,给我录了口供,详细问了一切,反正,所有程序都在意料之中。

  可过了两天,走向就不太对了,我隐约听到消息说,公安在我交代的埋尸地点,什么都没发现。还有,李双秀没死,回来了,自己跟公安说,就是出去玩了一阵子。

  她没死?回来了?

  谣言吧?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她一口气都没有,半边脸被电得发焦,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活着?

  ……

  大山办完手续签了字,领我出来。

  我急着问他关于李双秀的事,可身边老有人,不好开口。

  好不容易出了拘留所的门,我拽住他想问,他没搭理我,还狠狠掐了我一下,掐我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李双秀也来接我了。

  她就站在大山的小轿车旁边,一手抱着心心,一手牵着小拓,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林姐,好久不见啊。”

  我也发抖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见到《聊斋》里的狐狸精了,还是头千年的、会吃人的狐狸。

  1997年11月12日/星期三/多云转晴

  回家一周多了。

  左邻右舍还在叨叨我有精神病的事,大家都说,我是因为老公和小保姆搞上了,嫉妒失心疯了,突然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

  真是好笑,你们知道个屁,一个个的,都跟趴在我家窗台上看到了似的。

  敏娟和长喜都来看过我。

  敏娟看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坐得也离我尽量远,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疯病发作,跳起来扑向她。

  长喜带来一大兜核桃,一个个敲开剥好的,眼圈红红地跟我说:“林姐,你多吃点这个,有营养。”

  真是傻孩子,我脑子没病。再说了,真疯了,哪是核桃治得了的。

  这趟回家之后,我跟李双秀的地位好像突然对调了,她是女主人,陪着大山参加各种对公的应酬,我是小保姆,而且,还是个从早到晚被锁在家里、有精神病的小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