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力压伏这种情绪:靠气瓶顺气的时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现在闲暇时,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现在还看不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有点像敦煌和龙门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有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立生顶礼之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龛样的、一到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有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到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时的……缠头军?

  此时此刻,炎拓也顾不上什么气瓶余量、时间限制了,有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有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到右鼻翼处,肤色相对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手出去,隔着潜水手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有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子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手电光不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有怪形的水鳄,还有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有,还有……

  手电光一停。

  他看到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现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有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不见光、不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不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到女娲肉,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们得到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有,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不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到,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手电四处探照。

  看到了,看到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有点飘。

  还有呢,还应该有人,他还没找到。

  炎拓眼前有点模糊,他抬手去擦,这才意识到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到。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手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好,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不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有人枭之别,没有禽兽之分,没有高下,没有优劣,没有偏私,没有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第148章 ⑦

  聂九罗所在窟的位置属于中高处,为了节省电源,炎拓暂停推进器,尽量顺着水流借力,踩动脚蹼,缓缓升到聂九罗身边。

  他先看她咽喉部位。

  真好,对比孙周的“缺胳膊”,她的伤应该属于小伤了,已经长好。而且,因为她本身的肤色就很白,后长出的部分跟先前的,并没有太明显的色差。

  她是在呼吸,只不过很慢,这让炎拓想起养生功法里常常提到的“龟息”,传说中,把呼吸调理如龟,即便不饮不食都能长寿、长生。

  炎拓的脑子里闪过好多实际的问题。

  ——怎么把她带走呢?从这层皮膜里剖出来吗?应该不可以,剖出来的话,她没法呼吸了吧。

  ——那只能连这层皮膜一起带走了?也不能贸贸然带上去,她现在未必离得了水,万一一出水就迅速干瘪萎缩,那就糟糕了。

  炎拓小心地伸出手,顺着肉膜和窟壁连接的部分往内摁抠,他的本意是想试试这肉膜是否易扯易拉,结果让人失望:这肉膜软归软,也颇有弹性,但完全不像可以凭蛮力撕开的。

  那试试刀呢?

  炎拓从臂上抽出潜水刀,这种刀是专为蛙人配备,可以刺杀凶猛的水鳄,也能迅速割断韧性极强的绳索。

  他把刀尖对准肉膜和窟壁之间,用力刺入,然后往下划割。

  万万没想到,还是不行,锋利的刀刃过处,看似是割出破口了,但那破口以肉眼都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迅速愈合。

  至柔至刚,至软至强,这女娲肉,居然是破不了的?

  炎拓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算什么?如果根本突破不了,那聂九罗得永生永世困在这窟里、成为一尊活死人的造像了?

  残压计和计时上的数值还在变换,炎拓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颗心激烈猛跳,避开聂九罗的身体位置,疯狂地继续试刀,又一再粗鲁地伸手去撕抓,正头脑发热间,突然察觉到,身子一侧,似乎有巨大的暗影当头罩来。

  炎拓打了个激灵,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一凉,脑子也终于静了。

  一路过来,水下都是相对宁和的,即便有生物,也是那种几乎可以忽略的浮游类,连稍微凶恶一点的水禽都没有——但这种巨大的暗影,再加上还是缓缓移过来的……

  乐观点想,是有大型的水藻恰好漂移了过来,但这可能吗?

  余蓉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炎拓近乎僵直地、缓缓转过了头。

  是蛇。

  又或者说是巨蟒更合适吧,通体莹白,因为蛇鳞泛亮,所以这白趋近于生铁似的那种亮,而且,这蛇居然长了两个头……

  炎拓脑子里一空,整个人都木了。

  聂九罗的位置已经是在窟的中高处了,但这蛇是从更高处潜下来的,蛇身拱起,居高临下,虽然是缓进,但无声胜有声,声势极其骇人,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给吞了。

  还有,他看清楚了,不是蛇长了两个头,而是,这是两条蛇,只不过,蛇身的下半截是交缠在一起的,蛇尾完全隐在高处的一个窟里。更叫他手足冰凉的是,这两个蛇头,都酷肖人脸。

  人面蛇?世上有这种品种吗?可能有吧,不是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吗。

  他听说过人面蜘蛛,据说日本还有一种人面鲤鱼,被政府列为受保护动物。

  腰上的牵绳忽然一紧,但炎拓身子一动不动,他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巨蛇的攻击。

  ——传说中,女娲人面蛇身。不过也有说法,所谓的蛇,只是女娲的坐骑、守护兽。会不会是女娲肉身坍塌,这蛇却始终守护?

  ——他直觉这蛇,是被他引出来的。因为他在疯狂破坏封住聂九罗的肉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那肉膜,也算女娲的肉身吧。

  ——这蛇会勃然大怒,一口吞了他吗,他这身量,怕是抵不住。不过,女娲从来主“生”,是护佑生灵的,物似主人行,他或许,还有那么一丢丢能活命的机会?

  炎拓的手一松,那把潜水刀落了下去,直直沉入河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乎死寂的对视中,蛇身开始缓缓收回,两只蛇头上的人面,如两张悲悯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中间隔着漾动的水纹,真让人怀疑,这一幕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

  自炎拓下水进洞开始,余蓉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中。

  他下河倒还好,河面上没“盖子”,一旦出了状况,迅速浮上来就是,她和雀茶在岸上,也能尽快接应,但进洞就不一样了,还要往里进四十分钟那么久。

  她看着牵绳的绳团随着时间的逝去一点点没入水中,忍不住跟雀茶发牢骚:“这万一,水里有史前巨鳄……”

  雀茶说:“可不是么,一口就没了。”

  余蓉瞪了她一眼,她就怕出这种?:到时候收回来的,是截空绳头,那就悲剧了。

  不远处传来扒拉声,蒋百川又来了:之前,他的觅食地主要在黑白涧里,那里的生物,可比涧水这一边要丰富。不过这几天,这头更胜那头,因为有人投食。

  吃现成的,总比辛苦搵食要自在。

  可巧,不久前孙理他们刚送了一拨物资进来,而且,因为知道蒋百川经常在这头出现,送东西的时候,会特意搭上还算新鲜的肉骨。

  余蓉在物资堆里扒拉了一阵,拎了条羊腿扔过去。

  蒋百川得了羊腿,欢欣雀跃,拖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雀茶盯着黑黝黝的洞口,突发奇想:“哎,你说,夸父七指,七个出口,有一个始终没找到,会不会是这条涧水啊?”

  余蓉皱眉:“不是吧,这算什么出口。”

  雀茶来劲了:“不是啊,地枭轻易死不了对不对?连脑袋没了都能再新长一个出来,那也肯定淹不死,它们完全可以被水冲着,一路冲去黄河、再入海。万一被打捞上来、活过来了,那也算是‘出路’啊。”

  余蓉瞥了她一眼:“这出路是不是也风险太高了,哪那么容易就被打捞出来了?再说了,漂在水里,它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大肉,水里吃人的鱼可不少。”

  没等漂出个眉目,就被鱼群分而食之了。而且,就算漂出去了、运气极好被打捞上来,没有女娲像转化,见了光的地枭,又能活多久呢?

  雀茶若有所思:“也是。”

  说到水里“吃人的鱼”,余蓉重又焦虑,看看时间,过去四十分钟了。

  但牵绳的绳团,还在不断入水。

  余蓉咽了口唾沫,有点沉不住气:“怎么还朝里进呢?”

  论理,只要炎拓转向折返,这绳子就该停了。

  雀茶也有点紧张:“是不是他在下头发现什么了?”

  有可能,炎拓应该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到点不返,很有可能是有什么发现。

  余蓉催促雀茶:“先把火生起来,在里头泡这么久,回来得冻成冰棍了。”

  雀茶应了一声,起身从小拖车上往下搬木柴片,余蓉继续盯着牵绳,同时对比时间,然后不断舔着嘴唇:不能再往里进了,虽说看起来只是多进了几分钟,可推进器没电了是小?,关键是气瓶,在水底下没法呼吸,那可是分分钟就要命的?。

  雀茶觑到余蓉脸色不对,也有点慌:“要么……把他拖回来?”

  余蓉苦笑:炎拓已经下去那么远了,人正常走路的话,一小时能走三四公里,在水里可能会慢点,但两三公里总是有的——她又不是金刚,让她只凭一根绳,去硬拖一个两三公里外、浸在水里的大男人,还是逆流,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正急得额头渗汗,牵绳拖抖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余蓉如释重负,回头又吩咐雀茶:“汤水也先煮上,等他出来,刚好能开餐。”

  边说边站起身,一点点往回收绳。

  收着收着,手上微微一绷。

  余蓉心头一震,为了佐证,她还用力狠拉了一把。

  还是绷着的!

  大意了,绳是停了,但人没往回走,这是……出?了?

  余蓉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就势把牵引绳在肩颈上绕住,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后仰。

  雀茶正生着火呢,见势一惊:“怎么了?”

  余蓉没吭声,过了会,绳子略有松动,这应该是那头在往回返了。

  这时候才回?余蓉声音都变调了:“过去多久了?”

  雀茶赶紧看表:“五十二分钟。”

  五十二分钟,完蛋了,四十分钟的单程,硬生生被炎拓多拖了十二分钟,就能他能闭气四分钟,那还有八分钟呢!

  如果没有助推或者助拉,炎拓必死无疑了!

  余蓉吼雀茶:“别烧火了,赶紧过来帮忙!”

  雀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帮着余蓉一起拉绳,她一颗心抖索索、手臂也发颤,只觉劲还没没来得及使出去,绳子又松了。

  不能这么原地站着拽拉,因为炎拓是在返程中,绳子本来就是一再松落的,而且……

  雀茶提醒余蓉:“咱们使的力和他一个方向,才能有效果吧?”

  她们站岸上,使力的方向和炎拓的返程方向是有夹角的,中学物理学过,这样的话,力会被分散。

  余蓉秒懂,四下张望过后,几步冲到小拖车前,又踹又蹬,几下就把小拖车的一只车轮给搞下来了,同时嘴里嘬哨,哨声极其尖锐。

  不远处,刚啃完羊腿、满意非常的蒋百川浑身一凛,连蹿带跳着奔了过来。

  余蓉顾不上交代什么,一刀断了牵引绳,把车轮串到绳上,同时抓住绳头,在蒋百川健硕的上身一再绑绕,打了个结实的结。

  再然后,她抓起车轮,几步飞窜到河岸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紧接着,哨声自下方传来,蒋百川如闻号令,精神为之一振,前爪着地,喉间嗬嗬作响,飞一般地沿着河岸、朝反方向狂窜出去。

  雀茶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趔趄着奔到河岸边去看。

  余蓉正不断踩水、浮在水中央,手中稳着那个车轮,如扶方向盘,那根牵引绳穿过车轮,绷得犹如弦紧的同时不断回收,在水面上激出一条笔直的白色水花。

  雀茶恍然大悟。

  那个车轮是用来定向的,这样,余蓉和炎拓之间就是一条直线,拉力施加上去,可以保证炎拓一路笔直回返、不走偏。至于蒋百川,起到的是“纤夫”的作用,他如今吃得膀大腰圆,兽化之后又蛮力无穷,疯跑起来,那拉力可绝不含糊,比几个余蓉加起来都给力。

  那头有推进器,这头又在帮着拉,足以帮炎拓“抢”回不少时间了!

  ……

  约莫半个小时后,牵引绳险些磨断的当口,炎拓终于出现了。

  他还扶着推进器,但光从身姿形态,看得出已经筋疲力尽,余蓉松了车轮,猛扑了几下水迎过去,一把掀开炎拓的面罩。

  眼见他脸色青紫,再多几秒,估计就会双眼翻白了。

  余蓉怒从心头起,正要大骂他几句,整个人身不由己,抱着炎拓一起被拉出好几米远。

  原来是她忘了嘬哨把蒋百川叫停,但蒋百川已经狂蹿下去这么远了,估计嘬了也听不见,余蓉用尽力气抽刀断了绳索,和炎拓团团在水里打了几个转之后,终于停下来。

  炎拓大口喘气,头晕目眩,余蓉累得靠不了岸,声音倒还中气十足:“你特么不知道到点就要返程吗?这要是没有小车轮、没有蒋叔,你丫死挺了知道吗?”

  炎拓虚弱地抬起头看着余蓉,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他说:“余蓉,我找到阿罗了。”

  ***

  篝火侧畔,炎拓裹着条大毛巾,抖抖索索喝完一碗热乎的羊肉汤,也讲完了这一趟下水的经历。

  余蓉听得咋舌,到末了居然兴奋得很:“还有这种地方?”

  太特么刺激了,水下石窟,活死人造像,双尾交缠的巨蛇,这可是花再多钱跑再多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啊。

  雀茶这半年一直跟着余蓉东奔西跑,对她的脾性也摸得差不多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转的什么念头。

  她给余蓉泼冷水:“你就算了,你闭气还不如炎拓呢,你下去了,谁拉你上来?谁指挥得动老蒋?”

  也对,余蓉有点泄气,对着火搓了搓手:刚死攥着车轮,手上勒出了老深的印。

  过了会,她说:“总体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好消息吧。”

  聂二居然还活着,真是让她始料未及,想想真是感慨,居然让炎拓给赌赢了。

  可是,怎么把聂九罗给带出来呢?

  她沉吟着说了句:“那蛇……好像不是很有攻击性啊。”

  炎拓点头:“我感觉,真是我把它招出来的,但它也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就是要……阻止我似的。”

  余蓉斜了他一眼:“那些要真是女娲肉,也相当于是女娲尸身了,那蛇等于守护者吧,你在那又是撕又是刀割的,你自己品品,这种行为是个什么性质?”

  炎拓汗颜。

  或许是因为“聂九罗还活着”这个消息太让人雀跃了,尽管还带不出她、束手无策,但他的心情依然舒展。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雀茶忽然冒出一句:“炎拓,你当时,一直戴着手套吧?”

  是啊,炎拓瞥了一眼自己扔在一旁的潜水手套:“当然得戴手套,水下不戴手套,手指很快会冻僵的。”

  雀茶说:“你有没有试过,不戴手套去碰那些女娲肉呢?”

  炎拓心中一动:“你什么意思?”

  雀茶:“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那些如果真是女娲肉、造世大神的尸身残留,肯定很有灵性。你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一寸肉都不露,你去碰女娲肉,说句啊不好听的,人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啊?再后来,你又撕又割,跟个强盗似的,怎么着,你还能从她那把人强抢出来?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地盘。”

  “也许,那里的人是抢不出来的,得靠你去接,愿意跟着你走的,就会跟着你走。不该被你带走的,你上刀用枪都没辙。”

第149章 ⑧

  炎拓被雀茶一番话说的,半晌没吭声。

  余蓉奇怪地看向雀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不得不说,雀茶的思路还真挺清奇,余蓉听炎拓说到那层肉膜手撕不破刀割不裂时,还曾想提议他不妨带枪去试试。

  雀茶说:“那是因为……”

  才一开口就晃神了。

  最初,刚跟蒋百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上过头、发过晕的,对未来满满的计划和期许,很想给蒋百川生个孩子。

  那两年,看了很多资料,关注了不少婚育博主,去医院看病时,还曾特意绕去过妇产科,看新手妈妈们在走廊里练走道、抱孩子,交换心得体会。

  她记得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说,小孩儿刚生下来,真是丑死了,看一眼嫌弃得很,完全没母爱,可是抱在怀里喂过几次奶就不一样了,肌肤相贴,软柔得心都化了。

  还有走廊里那些关于亲子的宣传画,每一张都温馨有爱,让人觉得关于生命,关于接引,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余蓉伸手在雀茶眼前晃了晃:“雀茶?”

  雀茶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炎拓和余蓉两个都疑惑地盯着她看,脸上不由发窘:“就是……我也不懂你们说的那些事,又是什么肉啊又是什么泥壤的,我就是觉得吧,女娲造人,跟母亲差不多,母亲生孩子,不也是在造人么。”

  “母亲对孩子,当然是庇护的,听炎拓说,不管是人,还是地枭,甚至于狗,那儿都有。哪个母亲舍得轻易把孩子交给别人啊,你想把人领走,当然得真心诚意,还能下手去抢吗?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搞出来,哪天那个石窟被人发现,里头的人不都被弄出来去做展览了吗?”

  说到这儿,见炎拓和余蓉都听得入神,蓦地局促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随便听听就行。”

  火堆上的羊汤都快烧没了,她急急过去抽柴压火,又往锅里加了点水。

  余蓉咂摸了好一会儿,说:“没准真是个方向,怪不得说女人是情感型动物,心思是要比咱们细腻一点。”

  炎拓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笑:“你不是女人么?”

  余蓉瞥了他一眼:“我啊……”

  她没往下说。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女人,有时又觉得更像男人,有时觉得当女人真麻烦,有时又觉得做个男人也糟透了。

  都说女娲是造人的大神,她真想去问问,造出她这样的,是什么用意。

  不过转念一想,管它呢,在水下石窟里,一枭一犬都值得护佑,更何况是她,她活得风风火火的,就是意义。

  她对炎拓说:“你要是真确定那蛇不会把你给嚯嚯了,再去试试好像也可以。人这辈子有些东西,就是老天馈赠的,偷不来、抢不来,也想不来。或许你命里,该当有这一次。不过……”

  余蓉话锋一转,又给他泼冷水了:“如果就是没法把她带出来呢?”

  炎拓轻轻把喝空的碗放到地上,说:“那我常来看她,将来我老得快死的时候,就在那儿卸掉气瓶、原地升天,请女娲也把我收在石窟里好了。”

  余蓉真是服了他了。

  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在聂九罗的事情上,他似乎永不绝望。

  余蓉心说,这要是聂二顺利出来了,两人在一起了,以后万一有个摩擦想离婚,聂二还离不掉呢。

  真要到结婚的时候,她得提醒聂二,慎重考虑。

  ***

  体力所限,立刻再进水洞不大可能,三人就地过夜,第二天早起,又着手做进洞的准备。

  推进器和气瓶都已经更换了最新的,为了防止磨断,牵引绳这次改成双股,蒋百川也被余蓉唤回来了——昨天绳子一断,他身上负荷就没了,然后拖了根长绳不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半夜才又溜溜达达回来。

  待会,还是要靠蒋百川出大力,余蓉扔了块大肉排给他。

  炎拓对要用蒋百川这事,心里始终过不了槛,但现今这形势,又不得不用:他专门去到蒋百川身边,说了句“谢谢蒋叔”。

  蒋百川只顾埋头啃食,充耳不闻。

  ***

  这一次,余蓉和炎拓约定,单程五十分钟,成与不成,都得按时返回。

  相比第一次,这时长要宽裕很多:毕竟第一次是一路查看、检索着过去的,这一次却是直奔目标。

  送炎拓下水时,余蓉再三跟他确认:“那蛇……真不会吃你?”

  炎拓给她吃定心丸:“当时蛇都到我跟前了,真想吃我,一口我就结束了。它自己缩回去的。”

  余蓉不敢长舒一口气:那毕竟是蛇,谁能知道它打什么算盘?

  她说:“反正呢,时间差不多我就下水,第五十分钟就开拖,你配合点。带聂二回来是赚,你一人回来是平,你要都不回来,那就是亏了。”

  炎拓笑,末了郑重说了句:“余蓉,多谢你了。”

  经历使然,他不敢跟人交心,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能作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几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余蓉算是一个了。

  余蓉皱了皱眉头,说:“靠,酸死了。”

  ……

  如炎拓所料,这一趟单程相当顺畅,第三十七分钟时,已经到达石窟。

  跟昨天一样,这儿静如深海,潜水手电的光和他的存在,是唯二扰动。

  雀茶说,过来领人要“虔诚”,炎拓索性做全套,向着窟顶双手合十过头:他记得白色巨蛇就是从那儿出现的,管它看不看得懂呢,反正他礼数到位了。

  行礼完毕,炎拓直接上浮到聂九罗身边,摘掉右手的潜水手套。

  地下水冰凉刺骨,寒意顷刻间就从右手蔓延到了全身,炎拓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伸出手,慢慢触到那层近乎透明的肉膜上。

  裸手接触跟戴手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手套就有屏障,心理上有安全感: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会不会侵蚀皮肤呢?

  入手温软,指尖触按处,无数条血丝一样的细线延伸开去,波纹样一轮又一轮,这微漾的触感又传回指尖,激得炎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然后呢?

  礼数到了,行为够礼貌,真心和诚意他都有,然后呢?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啊,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把聂九罗交还给他啊。

  炎拓的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他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无意识间,指尖往肉膜内陷入了一丁点。

  是真的陷进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同一时间,一股钻心样的剧痛自指尖袭来,炎拓如遭电噬,瞬间缩回手来。

  手似乎比刀管用,但也只是管用那么一丁点,刀割不开,手指……反正也进不了。

  又白来了?

  炎拓仰头看窟顶,窟顶黑漆漆的,那白蛇似乎没有探头出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举动不算冒犯?

  炎拓低头看自己的手,顿了顿,再次尝试把手探进皮膜中。

  那股钻心样的剧痛感又来了,这一次,炎拓死咬牙关,但只进到差不多第二指节处,就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不得不逃命样缩回手来。

  好在疼痛感并不追着他,只要缩手,也就很快消失了。

  计时器显示,已经是四十三分钟了,他还有七分钟。

  炎拓怔怔看着被封在窟里的聂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