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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清晨五点钟,兰德和我正坐在艾米•邓恩失踪案的搜查总部,在空荡荡的总部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着警方调查朗尼。艾米从墙上的海报中盯着我们,照片里的她看上去有些担忧。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艾米心里很害怕的话,她为什么不跟你讲呢?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你?”兰德说道。

艾米曾经到商城买过一把枪,当天恰好是情人节,这就是我们的朋友朗尼爆的料。当时她有几分窘迫,还有几分紧张,她说“也许我在犯傻,不过…我真的觉得我需要一把枪”,不过话说回来,她实在被吓得厉害。有人把她给吓坏了,她告诉朗尼,除此以外她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但当朗尼问她想要一把什么样的枪,她说了一句“能够一下子了结一个人的那种”,朗尼让她过一阵子再去,她倒是照办了,结果朗尼没有帮她弄到(“这种事我还真管不着”,朗尼说),但眼下他真心希望当时能给她一把。他对艾米的印象很深,这几个月来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寻思着她到底怎么样了,毕竟这位甜蜜可人的金发女郎有着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想要在情人节当天买一把枪呢。

“她害怕的人会是谁呢?”兰德问道。

“再跟我讲讲德西的事,兰德,你见过他吗?”我说道。

“他到我家来过几次,”兰德皱起眉头回忆着,“他长相英俊,十分钟爱艾米,待她好似公主一般,但我一直都对他看不顺眼,就算是在他们情窦初开、感情一帆风顺的时候,就算他是艾米的初恋,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对我的态度很粗鲁,简直莫名其妙,对艾米有很强的占有欲,不管什么时候都伸出胳膊搂着她。我觉得这一点十分奇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不努力讨讨我们的欢心呢,难道大多数小伙子不都希望跟女孩父母处得融洽些吗?”

“反正我就一心想讨你们的欢心。”

“你确实很讨我们的欢心!”兰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有点儿紧张,不过紧张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可是德西就上不了台面了。”

“德西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到一个小时。”

“没错,还有那个希拉里•汉迪,”兰德说着揉了揉眼睛,“我倒不愿意对女人有什么偏见,可是她那个人比德西还要吓人,再说商城那个叫朗尼的家伙,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艾米怕的是个男人。”

“不错,朗尼只说艾米很害怕。”我说,“还有个叫诺伊尔•霍桑的女人,就住在我家附近,她告诉警方她是艾米最亲近的密友,可是我很清楚她在胡说,她们两个人连朋友也算不上。她的丈夫说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发狂,对着艾米的照片号啕大哭,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从互联网上下载了艾米的照片,不过…如果那些是她自己拍的照片,如果她在偷偷地跟踪艾米,那怎么办?”

“昨天我有点儿忙不过来,她却千方百计要跟我搭话,”兰德说,“她还对我引用了‘小魔女艾米’里的一些句子,而且是‘小魔女艾米与密友之战’那本书里的句子,当时她说‘最了解我们的人,便是我们最亲近的密友’。”

“听上去活生生是个成年版的希拉里。”我说。

清晨七点刚过,我们就在高速公路边上的一家“国际煎饼屋”连锁餐馆跟波尼和吉尔平见了面,跟他们面对面地摊了牌:眼下兰德和我担起了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事压根儿没有半点儿道理;琢磨出一条又一条线索的人居然是兰德和我,这也实在太离谱了。如果本地警方处理不了这个案子,那恐怕是时候让联邦调查局出面了。

一位身材丰满、长着琥珀色双眼的女招待帮我们下了单,给我们倒上了咖啡。她显然认得我,于是便一直在附近流连,悄悄偷听着我们的对话,直到吉尔平把她打发走。但那位女招待简直像一只死活赶不走的苍蝇,她给我们满上了饮料,发放了餐具,一眨眼便奇迹般地上了菜,而我们几个人时不时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样绝对不行…”“我们不要咖啡,多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呃,当然,黑麦面包没问题…”

我和兰德还没有把话说完,波尼就打断了我们,“我明白,伙计们,家属想要参与是很自然的,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很危险,你们必须放手让警方来处理。”

“不过问题就是,警方压根儿没有处理,”我说,“如果我们昨晚不出去走一趟,警方根本不会得知关于枪的信息,在警方和朗尼谈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跟你听到的那些话一模一样。”吉尔平说,“艾米想要买一把枪,她吓坏了。”

“警方看来不怎么重视这个消息嘛,”我厉声说道,“你觉得他在说谎吗?”

“我们不觉得他在说谎,”波尼说,“他没有必要故意招惹警方的注意,你的妻子似乎真的让那家伙吃了一惊,非常…我不知道,总之他想不通她的遭遇,他连具体的细节都记得。尼克,他说她当天围了一条绿色的围巾,知道吧,不是御寒用的那种,是扮时尚用的围巾。”她动了动手指,意在表明她觉得扮时尚是种小孩子气的行为,愧对了她的注意,“一条翡翠绿的围巾,你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她有一条这样的围巾,常用来搭配蓝色牛仔裤。”

“大衣上还有一枚金色的别针,一枚龙飞凤舞的 A字别针?”

“没错。”

波尼耸了耸肩,意思是说:“哦,那就对上号了。”

“你不觉得他对艾米的印象有可能太深刻了,以至于他出手绑架了她?”我问她。

“他有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波尼说着用锐利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说实话,我们已经开始在找另一种动机…”

“一种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吉尔平补充了一句话。他正满腹疑心地打量着自己的煎饼,上面淋着一团团鲜奶油和点缀着几颗草莓,吉尔平伸手把奶油和草莓刮到盘子的一侧。

“更加涉及私人恩怨的动机。这么说,警方总算会找德西•科林斯或希拉里•汉迪问话了?还是要我去找他们问话?”实际上,我已经答应玛丽贝思今天去找这两人聊一聊。

“当然,我们会找他们问话。”波尼用上了姑娘们用来哄老人家的腔调,仿佛她在向烦人的母亲保证会照顾自己的饮食,“我们不觉得这条线索走得通,不过我们会找他们问话。”

“嗯,太好了,谢谢你们尽职尽责地做了你们的本职工作。”我说,“那诺伊尔•霍桑呢?如果警方怀疑我家附近的人,她不就住在我们小区里吗,再说她似乎有点儿痴迷艾米。”

“我知道,她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随后也会找她,就在今天。”吉尔平点了点头。

“那好,警方还有什么别的行动?”

“尼克,其实我们希望你能抽一些时间配合警方,让我们多听听你的思路。”波尼说,“配偶知道的详情往往比他们意识到的要多,我们希望你能想一想你与艾米的争执…你的那位邻居,嗯,泰威尔夫人不小心听到了你和艾米在她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吵嘴,说是你们两人吵得热火朝天哪。”

兰德猛地扭过头来望着我。

简•泰威尔,那个信基督教、做砂锅菜的夫人,怪不得她一直躲着我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说,难道是因为…我知道这话不好听,艾略特先生…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艾米嗑了药?”波尼一边问一边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是说,说不定她真的接触过城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反正城里除了朗尼还有许多其他的毒贩,也许她惹下了什么罩不住的麻烦,因此才想要弄一把枪。毕竟她要买把枪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没有开口告诉她的丈夫,总是有原因的吧?尼克,我们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的行踪,也就是你和艾米吵架的那段时间,那是有人最后一次听见艾米的声音…”

“在这之后,就只有我听过艾米的声音了。”

“在这之后,就只有你听过艾米的声音了。我们还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在次日中午的行踪,也就是你抵达酒吧的时候。如果当时你在这个镇上溜达,驾着车开到海滩,然后又在码头附近出没的话,那一定有人见过你,就算只是一个遛狗的路人,知道吧。如果你能帮我们,我觉得那真是…”

“帮了我们的大忙。”吉尔平帮她圆了话,一叉子刺中了一颗草莓。

此时此刻,两位警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举动十分合拍。“那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尼克。”吉尔平又友好地重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警方提起艾米与我吵的那一架——警方一直对此只字未提,而且警方还非要当着兰德的面告诉我这个消息——他们还非要装成没有故意给我设个埋伏的意思。

“悉听尊便。”我说道。

“你不介意告诉我们当时你和艾米在争什么吧?”波尼问道。

“泰威尔夫人是怎么跟警方说的?”

“既然你就在我的面前,我干吗还要在乎泰威尔夫人说什么呢?”她朝自己的咖啡里倒了些奶油。

“只不过是场鸡毛蒜皮的斗嘴,因此我才从来没有提过。”我开了腔,“只是我们两个都会跟对方争一争,夫妻嘛,有时候就这样。”

兰德闻言望着我,仿佛他压根儿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争一争?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当时是…因为晚饭的事吵了一架。”我撒了个谎,“我们说起了结婚周年纪念晚宴的事情,知道吧,艾米在这些事情上非要坚持传统…”

“龙虾!”这时兰德打断了我,转身对警察说道,“艾米每年都为尼克做龙虾。”

“没错,但是我们这里买不到龙虾,反正买不到活的龙虾,因此她很泄气,我又在‘休斯敦’餐厅订了位…”

“你说过你没有在‘休斯敦’餐厅订位,难道是我记错了?”兰德皱起了眉头。

“嗯,是的,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儿晕,当时我想过要去‘休斯敦’餐厅订座,但其实我真应该订些新鲜龙虾空运过来。”

听到这里,两名警探双双意外地挑起一条眉毛,仿佛在说:“这一对还真是好大的排场。”

“其实也没有那么贵。不管怎样,我们就为了这事争来吵去,结果越吵越厉害。”

“还说到这里,我咬了一口煎饼,此刻我能感觉身上涌起一股热浪,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都拿这场架取笑了。”

波尼听完只说了一个字:“哦。”

“寻宝游戏你玩到哪一步了?”吉尔平问。

我闻言站起了身,放下了几张钞票,作势要拔腿离开——我可不该沦落到口口声声进行辩解的地步,“没玩下去,现在没法玩…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很难想得清楚。”

“好吧。”吉尔平说,“既然我们知道她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觉得受到了威胁,寻宝游戏就不太可能提供什么线索,不过有进展的话还是通知我一声,行吗?”

我们一行人慢吞吞地迈步走到热气腾腾的屋外,兰德和我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波尼突然叫了一声:“嘿,尼克,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

我对她皱起了眉头。

“她还穿二号大小的衣服吗?”她又说了一遍。

“是的,我觉得没错,二号身材。”我说。

波尼仿佛大有深意地说了一声“哦”,随后钻进了她的车。

“你觉得警方这是什么意思?”兰德问。

“这俩家伙吗,谁知道呢?”

在去宾馆的路上,兰德和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开口,兰德盯着窗外闪过的一排排快餐店,而我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谎…还不止一个谎。我们在“戴斯”酒店绕了一圈才找到停车处,显而易见,“中西部薪资管理供应商协会”的大会还真是热闹得很。

“知道吗,我窝在纽约当了一辈子纽约客,还真是没有见过世面。”兰德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当艾米提起要回这里,要回到古老的密西西比河畔,跟你一起回来,我想象的全是…一片绿色,农田哪,苹果树哪,还有红色的老式大谷仓,结果我不得不说,这地方真的一点儿也不漂亮。”他说着笑出了声,“在这个镇上,我简直找不到一处美妙动人之物,我的女儿除外。”

说完他钻出车,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我压根儿没有起身去追。兰德进搜查总部几分钟后,我才进去,在房间深处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我得在线索断掉之前尽快完成寻宝游戏,找出艾米指引我去的地方。在这里熬上几个小时以后,我会对付第三条提示,与此同时,我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一个颇不耐烦的声音,一阵婴儿的哭声远远传来,我能听到接电话的女人把头发从她的脸上吹开。“你好,请问这里是…请问您是希拉里•汉迪吗?”

对方“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回去。

“喂?”

“嗨,刚才您掐了电话。”

“你能不能把我家算成‘请勿骚扰’的客户…”

“希拉里,我不是要卖什么东西,我打电话来是为了艾米•邓恩…艾米•艾略特的事。”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婴儿又开始哇哇大叫,发出一阵抽噎,有几分像是在笑,又有几分像是发脾气。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电视上看到了相关新闻,不过她现在下落不明,她在七月五号那天失踪了,有可能是被人掳走的。”

“喔,我很抱歉。”

“我是她的丈夫尼克•邓恩,我只是给她的老朋友们打打电话。”

“哦,是吗?”

“我想知道你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联系过她。”

她朝电话深深地呼了三口气,“你打来是因为高中那桩破事吗?”在更远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大声撒着娇:“妈妈…你在哪…里呀。”

“马上就来,杰克。”她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又继续对我嚷道,“是吗?这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原因吗?见鬼,那桩破事可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还不止二十多年呢。”

“我明白,我明白,你瞧,我总得问一声,如果连问也不问一声,那我不成了一个混账吗。”

“上帝啊,真他妈的。现在我有整整三个孩子,从高中以后我就没有跟艾米说过一句话,我吃够苦头了,如果在大街上看见她,我会拔腿就朝另外一条路跑。”这时宝宝又咆哮了起来,“我得挂了。”她说。

“占不了你多少时间,希拉里…”

对方挂上了电话,而我的一次性手机紧跟着振了起来,我没有理睬它,我必须把这该死的东西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时我感觉到身边有个人,那是一个女人,但我并没有抬眼,心中暗自希望她能够自行离开。

“现在还没到中午呢,可你看上去却一副已经操劳了一整天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那是肖娜•凯莉,她把一头秀发高高地梳成了一条活力十足的马尾辫,向我噘起了晶莹发亮的双唇。“准备好品尝我的墨西哥玉米派了吗?”她正端着一道砂锅菜,把它举在双乳下方,上面的保鲜膜沾着水珠。肖娜开口说了几句话,那架势仿佛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位摇滚明星,嘴里唱着:“您想尝尝我的派吗?”

“真是丰盛的早餐,不过谢谢你的好意,你真是太好心了。”

可是肖娜并未离开,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一条蓝绿色的网球裙下,肖娜那双涂着润肤露的腿闪闪发亮,她伸出一双一尘不染的“切尔顿”牌运动鞋用脚尖踢了踢我,“你睡着了,亲爱的?”她说。

“我在撑着呢。”

“你得好好睡觉,尼克,如果你变得筋疲力尽,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可能待会儿就走,看看我能不能睡上几个小时。”

“我觉得你真的该睡一觉,真的。”

我突然打心眼里对她生出了一股感激之情,这是我那喜欢被人宠溺的心态正在抬头。“这种心态很危险,你得一拳头打垮它,尼克。”我心想。

我等着肖娜自行离去的一刻,她必须走,人们已经开始朝我们这边打量了。

“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现在开车送你回去,你需要的可能恰恰是打个盹儿。”她说。

她说着伸手来摸我的膝盖,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怒火:她怎么会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乖乖走开呢?放下砂锅菜赶紧走吧,你这黏人的花痴——糟了,这是我那仇视女人的心态在抬头,这种心态同样不是好事。

“你为什么不去跟玛丽贝思报个到呢?”我唐突地说,又伸手指着站在复印机旁边的玛丽贝思,她正没完没了地复印着艾米的照片。

“好吧。”她流连着不肯走,于是我彻底不再理会她了,“那我走了,希望你喜欢我做的派。”

我看得出来,我那不理不睬的态度刺痛了肖娜,因为她离开时没有正眼看我,只是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但我心里并不好受,左思右想着该不该道个歉,跟她讨个亲近。“别去追那个女人。”我命令自己。

“有什么消息?”发话的人是诺伊尔•霍桑。肖娜刚刚离开,她便填上了肖娜的位置。她的年纪比肖娜轻一些,看上去却比肖娜老上几分,长得体态丰腴,一对分得很开的乳房仿佛两座小丘,正皱着眉头。

“至今还没有消息。”

“你看上去倒是应对自如。”

我猛地向她扭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道。

“当然,你是诺伊尔•霍桑。”

“我是艾米在这里最亲近的密友。”

我一定得提醒警方,诺伊尔只可能是两种人,要么她是一个满嘴胡说八道、一心渴望吸引人注意的婊子,也就是说,她非得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非要声称一个失踪的女人是她的密友;要不然的话,她的脑子就有问题,是个死活要跟艾米交好的女人,如果艾米躲着她的话…

“你有任何关于艾米的信息吗,诺伊尔?”我问道。

“当然啦,尼克,她是我最铁的闺密嘛。”

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

“你会告诉大家吗?”我问道。

“警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如果他们抽得出空的话。”

“真是帮了大忙了,诺伊尔,我会让警方找你聊聊的。”

她的面颊上登时跃出了两片胭脂,好似表现主义艺术家们飞溅出的两团绯红。

她动身离开了。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堆念头,我寻思着其中一个颇为刻薄的想法——女人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在这句话中,“女人”前面不带任何限定词,不是“一些女人”,也不是“许多女人”,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

夜幕刚刚降临,我便开车去往父亲空荡荡的家中,艾米的提示正放在身边的座位上。

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

我必须承认,此事确有几分稀奇

但我们并无太多选择

于是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

让我们把爱带进这所棕色小屋

再给我几分善意,你这含情脉脉的丈夫

这条提示比其他几条要难捉摸一些,但我相信自己没有弄错。艾米总算原谅我将家搬回了密苏里州,她承认了迦太基,因为她说“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但我们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棕色小屋”指的是我父亲的旧宅,那栋宅邸其实应该算是蓝色,但艾米在这里又讲了一则我们两人间的私密笑话。我们两个人的私密笑话一直是我最为钟爱的心头之好,跟其他任何形式比起来,这些笑话最能让我感觉跟艾米心神相通,它们胜过掏心掏肺说出的真心话,胜过激情四射的云雨之欢,也胜过通宵畅谈。“棕色小屋”的故事讲的是我的父亲,我只把这个故事告诉过艾米一个人,父母离婚后,我见到父亲的次数非常少,因此我决定把他当作故事书中的一个角色。他不再是我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不会对我满腔爱意,也不会花时间陪我,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些亲切又有些分量的人物,名字叫作布朗先生,正忙着为美利坚合众国做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偶尔利用我当掩护,以便更加方便地在城里行走。当我告诉艾米这个故事时,她的眼中闪动着泪花,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是把这当作一个童年时代的搞笑故事讲给她听的。她告诉我,现在她就是我的家人,她非常爱我,足以抵得上十个蹩脚的父亲;她还说现在她与我才是邓恩一家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最后她在我的耳边低声道:“我倒是有一个任务要布置,说不定你很胜任…”

至于“给我几分善意”,那是另一个和解的象征。在我父亲完全拜倒在老年痴呆症脚下后,我们决定卖掉他的旧宅,因此艾米和我把父亲家翻了一遍,把不要的东西通通装进箱子里,准备捐给慈善商店。不消说,艾米一个劲地干活,又是扔又是收拾又是打包,而我却冷冰冰地仔细翻阅着父亲的家当。对我来说,每一件家当都是一条线索。某只马克杯上的咖啡渍比别的杯子要深一些,那这只马克杯必定是他的最爱。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吗?又是谁送给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买来的?我想象着我父亲对购物的看法,他必定觉得去商店购物是娘们儿所为。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居然从他的衣柜里发现了五双鞋,全都亮堂堂新崭崭,还放在鞋盒里没有取出来。他是否自己买来了这些鞋,想象着一个更会交际的比尔•邓恩呢?他是否去商城的“鞋之屋”买过鞋,让母亲帮帮他,是否会排在一队人当中接受她那无心的善意呢?当然,这些念头我一点儿也没有跟艾米提起,因此我敢肯定,她认为我正跟平时一样游手好闲。

“给,这箱子里装的是捐给慈善商店的东西。”她发现我正倚在一面墙上盯着一双鞋,便开口说,“你把那双鞋放进箱子里,好吧?”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对她吼了几句,她又凶巴巴地回了嘴,随后…总之就是老生常谈的一套。

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也为艾米辩解几句,当时她确实问过我两次,问我是否想要谈一谈,问我是否确实想要吵一架,有时候,我会省掉这样的细节不说,毕竟这样会让我自己省点儿事。事实上,我希望艾米能够读懂我的心思,这样我就不用屈尊把自己的意思说个透彻,也不用娘娘腔地进行自我表白。有些时候,我跟艾米一样喜欢让对方猜自己的心思,这一点我刚才也省掉了没有说。

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借此瞒天过海——我对这一招可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晚上十一点钟刚过,我便把车停在了父亲的旧宅前面。这是一栋整洁的小屋,十分适合作为年轻人刚成家立业时购买的第一栋房屋,当然,对我父亲来说,却是一处终老之地。宅邸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饭厅,有些过时但挺像样的厨房,前院里则有一块锈迹斑斑的标牌,上面写着“此屋待售”——这栋屋子待售一年了,却压根儿无人问津。

我迈步走进了闷热的屋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警报装置也开始“哔哔”地叫,好似一颗倒计时的炸弹——这间屋子第三次被人闯入之后,我们安装了这个廉价警报装置。我输入了密码,这个密码简直让艾米抓狂,因为它跟密码的每一条守则都对着干,那是我的生日“81577”。

报警器上显示了几个字:密码错误。我又试了一次,报警器却仍然没有改口:密码错误,一溜汗珠顿时从我的后背滚落了下来。艾米一直威胁说要换个密码,她声称一个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的密码简直是瞎胡闹,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委,她很恼火我挑了自己的生日,却没有挑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这说明我又一次把“我自己”凌驾于“我们两人”之上。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涌起了对艾米的思念,但那苦乐参半的回忆随即消失了踪影。我又伸出手指摁着数字,一声又一声的警报不停地发出倒计时,我也变得越来越惊慌失措,警报装置终于响起了有人入侵时那种刺耳的响声。

“呜哇…呜哇…呜哇 !”

按说这时我的手机应该跟着响起来,以便让我解除警报——“这是你的主人,傻瓜蛋”。可是手机并没有响,我等了整整一分钟,那架警报装置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的场景,影片讲的是一艘被鱼雷击中的潜艇。眼下正值七月,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着滚滚热气,正在一波接一波地向我袭来,我的衬衫后背早就已经湿透。“见鬼,艾米。”我一边暗自心想,一边打量着警报装置,想要找到生产商的号码,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拉过一把椅子,站上去用力把报警器从墙上拽了下来,结果报警器的一头还晃悠悠地连着电线,这时我的手机终于响了,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个欠揍的声音,问我艾米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

电话那头的人真是十分不识时务,那声音既自鸣得意又漠不关心,而且十分任性;问的问题也十分不识时务,因为我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这事简直让我火冒三丈。不管我攻克了多少条提示,我的面前总会冒出一些关于艾米的鸡毛蒜皮,一下子害得我英雄气短。

“瞧,我是尼克•邓恩,这是我父亲的房子,这报警器是我装的。”我厉声说道,“谁让你管我太太的第一只宠物叫什么名字!”

“呜哇…呜哇…呜哇 !”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先生。”

“听着,我只不过是进我父亲的宅邸来拿件东西,马上就走,不行吗?”

“我必须立刻通知警方。”

“你能不能把那该死的报警器关上,让我的脑子清静一下?”

“呜哇…呜哇…呜哇 !”

“报警器关上了。”

“报警器关上个屁。”

“先生,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他妈的贱人。”我在心中暗自骂道。

“你知道吗?算了吧,他妈的,少废话。”

我一把掐了电话,却突然记起了艾米养的第一只猫叫什么名字:斯图尔特。

我又打了回去,这次遇上了另一位客服小姐,一名通情达理的客服。客服小姐关掉了报警器,还向警方销了案,上帝保佑这位好心人吧,我实在是没有心情跟警方解释一通了。

我坐在薄薄的廉价地毯上,强令自己呼吸,一颗心“咚咚”地跳得震天响。过了片刻,我总算不再端着肩膀咬紧牙关,一双手也松开了拳头,心跳恢复了正常。我站起身,左思右想着是否索性拍拍屁股走人,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艾米吃顿教训。但在起身的时候,我却一眼在厨房的台面上看到了一个蓝色的信封,看上去好似一封要求绝交的分手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呼了出来,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那封画着一颗心的信。

嗨,亲爱的:

说来说去,我们都有尚需改进的地方。对我来说,我需要改一改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还有偶尔的自以为是(我觉得自己偶尔才会自以为是,难道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吗);至于你嘛,我知道你担心你自己有时候太疏离,太生分,温柔不起来,也没有办法滋养他人。嗯,我想告诉你(在你父亲的家里告诉你),你的看法并非事实。你跟你的父亲不一样,你一定要明白:你是个好人,是个温柔的人,你本性和善。有时你无法读懂我的心思,或者在我希望的时机以我希望的方式行事,过去我曾经因此惩罚过你;正因为你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居然因此惩罚过你。我对你指东指西,而不是放手让你找到自己的路;我并未相信你在深心里怀着一片善意,也就是说,不管我和你犯下了多少错,你却始终爱着我,希望我得到幸福。无论对哪个女孩来说,这片深藏的善意就该让她心满意足了,对不对?我担心我曾经对你下过一些论断,而那些论断并非事实,但你已经开始相信那些话,因此我要在这里说一句:“你是个温暖的人,你是我的太阳。”

如果事情跟艾米打算的一样,如果艾米此刻正在我的身边,那她一定会像往日一般亲昵地贴着我,把一张脸埋进我的脖弯里,给我一个吻,随后露出一抹微笑说,“你确实是个温暖的人,你知道吧,我的太阳”。想到这里,我的喉咙顿时一阵发紧,又往父亲的旧宅投去了最后一瞥,离开屋子关上了门。在车里,我摸索着打开了那个蓝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第四条提示”——寻宝游戏已然接近尾声了。

想想我吧:我是个坏到了家的淘气包

我必须受到惩罚,活该被逮个正着

有人在那里为结婚五周年藏起了好东西

如果这一切显得太过做作,那请你原谅我

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我们在那里享尽多少欢娱

随后出门喝上一杯鸡尾酒,一切岂不万分甜蜜

因此赶紧拔腿跑向那里,边跑边发出甜美的叹息

打开门,你将迎接一场大大的惊喜

我顿时感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因为我压根儿不明白这条提示是什么意思。我又读了一遍,可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艾米终究还是没有对我高抬贵手,我是没有办法破解寻宝游戏了。

我突然担心得不得了:今天真是倒霉到家的一天,波尼找了我的碴儿,诺伊尔的脑子出了毛病,肖娜生了一肚子气,希拉里满腔苦水,保安公司接电话的女人十足是个贱人,我的妻子终究还是难住了我。是时候给这该死的一天画上句号了,眼下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还让我受得了。

在父亲旧宅的遭遇让我万分恼火,又被暑气弄得筋疲力尽,因此我气鼓鼓的一声不吭。玛戈望了我一眼,让我坐到沙发上,嘴里答应着她会去做些吃的。五分钟后,她端着一个老旧的冷冻快餐盘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盘里是邓恩家常见的几道菜:焗芝士三明治、烧烤味薯片,再加上一只塑料杯。

“这可不是‘酷爱’牌饮料,只是一杯啤酒,‘酷爱’牌饮料似乎有点儿太孩子气了。”玛戈说。

“你真是体贴入微呀,压根儿不像你,玛戈。”

“明天该你做饭。”

“希望你会喜欢罐头汤。”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从盘子里偷了一块薯片,嘴里问道:“警察问我艾米是不是还穿二号衣服,你明白为什么吗?”她的语气有些过于漫不经心。

“上帝啊,他们还死磕着不放了。”我说。

“这事难道不让你毛骨悚然吗?比方说,要是警方发现了她的衣服呢?”

“那样的话,他们会让我去认衣服,对吧?”

玛戈寻思了片刻,一张脸扭成了一团。“说得有道理。”她说,这时她一眼发现我在望着她,一张苦瓜脸才放了晴,“我把球赛录下来了,你想看吗?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感觉糟透了,不仅肚子里翻江倒海,而且一阵阵心神不宁。也许是那条猜不出的提示还在烦着我,但我突然感觉自己漏了些线索,犯下了天大的错,而我的这些错将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许作怪的是我的良心,这家伙原本关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现在总算艰难地浮出了水面。

玛戈放起了球赛,在随后的十分钟里,她只开口对球赛说了几句评论,边说边喝啤酒。玛戈不爱吃焗芝士三明治,她正把花生酱从一个罐子里一勺一勺地舀到咸饼干上。插播广告的时间到了,她按下暂停说了一句话,边说边故意朝我喷饼干渣,“如果我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一定会干翻这瓶花生酱。”

“我觉得,如果你是个带把的男人,还不知道会干出多糟的事情来呢。”

玛戈快进拖过了毫无看点的一局,“圣路易红雀”队[1]正落后五分,到了插播广告的时间,她又按下暂停说道:“今天我打电话要改我的手机套餐,结果在等回应的时候,电话那头放起了莱昂纳尔•里奇的歌,你有没有听过莱昂纳尔•里奇的歌?我喜欢他的《小爱人》,电话那头倒不是《小爱人》,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有个女人接了电话,她说客户服务代表都驻扎在巴吞鲁日[2],这事真是奇怪,因为她听上去没口音呀。不过她声称自己在新奥尔良长大,很少有人知道新奥尔良长大的人没什么口音…话说回来,来自新奥尔良的人有什么别称吗?于是那位客服小姐说我的手机套餐,也就是 A套餐…”

玛戈和我之间有一种游戏,其来由要追溯到我们的妈妈身上:妈妈习惯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玛戈认定她是暗地里跟我们两个人捣蛋。这十年来,每逢玛戈和我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讲,我们中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开口讲起家电维修或兑换优惠券之类的琐事。不过话说回来,玛戈的耐性一向比我好,她的故事真的可以讲个没完没了,那些故事先是变得又臭又长,让人打心眼里讨厌,接下去又掉个头变得十分滑稽。

玛戈正开口讲着她家那台电冰箱里的灯,讲得滔滔不绝又一气呵成,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了满腔感激之情,便俯身越过沙发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谢谢你。”我觉得自己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便调转眼神望着远方,眨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玛戈还在说,“说来说去,我需要一节 AAA电池,而 AAA电池跟 PP3电池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必须找到 PP3电池的发票好去退货…”

这时我们看完了整场比赛,“圣路易红雀”队还是没能挽回局面。比赛结束后,玛戈把电视调成了静音,“你是想聊聊天呢,还是想干别的事情分分神?悉听尊便。”

“你去睡觉吧,玛戈,我折腾折腾就好了,也许会睡上一觉,我得补补觉。”

“你要安眠药吗?”我的孪生妹妹一直坚信要挑最简单的路走,有人会用轻松的音乐或鲸鱼的叫声助眠,这些办法在玛戈那儿可行不通,她相信只要吃上一片药,便可以倒头就睡。

“不。”

“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安眠药在药箱里…”她在我身边流连了片刻,然后迈着惯有的快步穿过走廊,显然没有一丝睡意。玛戈关上了房门,看来她心知眼下最体贴的举动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少人缺乏这种天赋,明白什么时候该乖乖地滚蛋。人们喜欢说话,但我从来就不健谈,我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独自念叨,但往往不会说出声,比如我会想“她今天看起来真不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念头大声说出口。我的母亲喋喋不休,我的妹妹也喋喋不休,而我自小就习惯了倾听。因此,此刻我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觉得有点儿颓唐,于是先翻了翻玛戈的一本杂志,又浏览了一会儿电视频道,最后选定了一部黑白老片,片中那些戴着软呢帽的男人在龙飞凤舞地记笔记,一位美貌的家庭主妇声称她的丈夫正远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市,两名警察闻言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吉尔平和波尼,胃中不禁一阵翻江倒海。

正在这时,我口袋里的一次性手机发出了一阵响铃声,表示我收到了一条短信,那条短信赫然写着:“我在门外,快开门。”

[1]圣路易红雀队:美国职棒大联盟中的队伍之一,主场位于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译者注

[2]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译者注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11年4月28日

日记摘录

“坚持坚持再坚持”,这是莫琳的原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露出一副笃定的神色,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仿佛那真是一套行得通的人生策略,结果那套陈词滥调听上去不再是一个个词语,却摇身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物,变成了沉甸甸的金玉之言。“坚持坚持再坚持”,没错!我暗自心想。

不过话说回来,中西部人身上的这种风格确实很讨我的欢心,他们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连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莫琳会一直“坚持坚持再坚持”,直到癌症把她放倒,到时候她才会离开人世。

因此,我正争取尽最大努力挽回糟糕的局势,而且我是严格按莫琳的用法来说这些话的。我一门心思干着活儿:我开车送莫琳去见医生、做化疗,我把尼克父亲家花瓶里令人作呕的水换了换,还给相关工作人员送了曲奇,让他们好好地照顾他。

目前的形势确实糟糕透顶,我也确实在尽最大的努力,而形势糟糕透顶的原因要说到我丈夫的头上,这个男人把我带到了这个小镇,让我抛弃了熟悉的一切,好让他来照顾生病的父母,可是眼下他似乎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也对他那生病的父母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尼克已经在心里把他的父亲一笔勾销,他连父亲的名字也不愿意提,我知道每逢“康福山”养老院打来电话的时候,尼克都暗自希望她们送来的是父亲的死讯。至于莫琳,尼克只陪他的妈妈去做过一次化疗,然后便嚷嚷着无法忍受,他说他讨厌医院,讨厌病人,讨厌时间嘀嘀嗒嗒慢吞吞地走,也讨厌一滴滴慢得要人命的静脉输液——总之他就是做不到。当我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试图让他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却把担子推给了我,因此我就扛起了他的担子,莫琳则成了他怪罪的对象。有一天我和莫琳坐在一起,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我的电脑上看浪漫喜剧一边聊天,那静脉输液…那还真是一滴滴慢得要人命,这时朝气蓬勃的女主角被一张沙发绊了一跤,莫琳转身对我说道:“不要太苛责尼克了,别怪他不想挑这副担子吧,我一直宠着他,把他捧在手心里…怎么能不宠他呢,看他那张面孔长得多可爱,因此他挑不了什么辛苦的担子,但我真的不介意,艾米,我真的不介意。”

“你应该介意。”我说。

“尼克不需要向我证明他的爱,我知道他爱我。”她说着拍了拍我的手。

莫琳无怨无悔的母爱让我心生敬佩,因此我没有告诉她我在尼克的电脑上发现的那份写作提案,那是一本回忆录提案,讲的是一位曼哈顿的杂志撰稿人返回密苏里州的故乡照顾他生病的父母。尼克的电脑上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打探一番,这样就能摸到一些蛛丝马迹,明白我的丈夫在想些什么,他的搜索历史记录给我提供了最新的线索,上面有黑色电影[1]、有他原来供职的那家杂志的网站,还有对密西西比河的一番研究,主题是有没有可能从这里一直顺流漂到墨西哥湾。我知道他在计划些什么,他想学着哈克贝利•费恩的样子沿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并就此写上一篇文章,尼克这个家伙总在寻找不同的角度。

就是在梳理这些线索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本书的提案。

该书名为“双重生活:忆一段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的时光”,该书将与“X一代”[2]的男性有着深切的共鸣,这些男性刚刚开始体验照顾年迈的父母所带来的压力。在“双重生活”一书中,我将详细写道:

• 对于毛病缠身、一度有所隔阂的父亲,我是如何一步步加深了解;

• 面对我那命悬一线的深爱的母亲,我是如何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被迫痛苦地变成了一个当家人;

• 我那位出身曼哈顿的妻子不得不放弃往昔那令人陶醉的生活,对此她是如何一腔怨气,有一点应该提到,我的妻子正是艾米•艾略特•邓恩,也就是畅销书“小魔女艾米”的原型人物。

提案没有写完,我猜是因为尼克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了解他那位一度有所隔阂的父亲,因为尼克正在把“当家人”的担子往外推,还因为我对这里的新生活并没有一腔怨气。我在这里确实觉得有点儿受挫,没错,但并没有一腔值得写上一本书的苦水。多年以来,我的丈夫一直在为中西部人那经得住风雨的情感唱颂赞歌:他们多么坚忍、多么谦卑,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但这样的人无法给一本回忆录提供丰富的素材,想象一下该书封套上的词句吧:人们大半辈子乖乖地做着良民,然后他们就翘了辫子。

但那些言辞还是在我的心上扎了一下,“我那位出身曼哈顿的妻子…是如何一腔怨气”。也许我确实难以驾驭,我想起了莫琳的为人自始至终都是如何可爱,我担心我和尼克并非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遇上一个喜欢照顾丈夫、喜欢家政的女人,也许他会更加快活,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抹黑照顾丈夫和家政的手艺,天知道,我多么希望自己有这些技艺傍身呀。我希望我能把尼克的日常生活看得更重一些,一心想着尼克是不是总能用上他最喜欢的牙膏呢,我希望自己能想也不想便随口说出他的衣领尺码,我希望我是个无怨无悔、满腔爱意的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让我的男人幸福快活。

跟尼克在一起,我曾经有一阵子变成过这副模样,但我无法永远是那副模样,我还没有那么无私。“独生子女就是这样”,尼克时不时便会这么说。

但我还在放手尝试,“坚持坚持再坚持”嘛。尼克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城里东奔西跑了,他很高兴能回到密苏里,这里有他的舞台,他最近减了十磅左右体重,换了一个新发型,买了新牛仔裤,看上去意气风发。我只能在他匆匆回家或匆匆出门的时候瞥见他的身影,但那急匆匆出门的架势却是他装出来的。“你不会喜欢那种场合的”,每当我要跟他一起去的时候,不管要去哪里,他都会用这句话来搪塞我。当他的父母对他再没有用处时,他把他们抛到了一边,现在他又抛下了我,因为我融不进他的新生活。在这里他必须工作才能让我过得舒服,而他并不想那么干,他想要尽情享受。

别想了,别再想了,我必须看看光明的一面。这话可不是夸张的说法,我必须停止用黑暗阴郁的目光来打量我的丈夫,我要重新看到他欢欣明亮的一面,我必须更加敬慕他,好似以前一样。爱慕之情确实会鼓舞尼克,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更加平等。我的脑海中满是尼克的身影,仿佛装了一窝嗡嗡乱叫的蜂群,它们一直哼着“尼克尼克尼克”,而当我想象他脑海中的一幕,我却听到自己的名字好似羞答答的一声脆响,一天只会响起一两声,随后便会飞快地销声匿迹。我只不过希望他能多想想我,恰似我想他那么多。

这样不对吗?我已经不再知道答案。

[1]电影界用语,多指好莱坞侦探片,特别是强调善恶划分不明确的道德观与来自性的动机的题材。——译者注

[2]指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的一代人。——译者注

尼克•邓恩

事发之后四日

她正站在橙色的路灯灯光下,身穿一条轻薄的太阳裙,一头秀发在潮湿的天气中显得波涛起伏,那是安迪。她一溜烟冲进了门,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我,我赶紧嘘了一声:“等一下,等一下!”我刚关上门,她就已经搂住了我,把面颊紧贴在我的胸膛上,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光溜溜的后背,闭上了双眼。我感觉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涌起几分恐慌,那种感受让人反胃,恰似人们好不容易止住了痒,却发现是因为自己已经把皮肤挠破了一道口子。

我有一个情人。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有一个情人,而我将从此失去你的欢心,如果一开始我还讨得了你几分欢心的话。我有一个美貌而年轻的情人,年纪简直轻得厉害,她的名字叫作安迪。

我知道,这事很糟。

“宝贝,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的面颊依然贴在我的身上。

“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你绝对想不到我刚刚经历了一阵多难熬的日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还没有放开我,“你家里黑着灯呢,因此我想去玛戈家试试看。”

安迪知道我的习惯,也知道我会在哪里待,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有一个长相美貌动人、年纪轻得要命的情人,我们已经交往一段时间了。

“我担心你,尼克,担心死了。当时我正在马迪家,电视开着,突然间我就在电视上,嗯,我一眼见到一个看上去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在说他失踪的太太呢,后来我才回过神来,那就是你本人嘛。你能想象我吓得有多厉害吗?结果你还不肯联络我?”

“我给你打过电话。”

“你说什么‘别走漏一点儿风声,按兵不动,我们见面再说’,这是你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要联络的话才不是这副样子呢。”

“我没有多少一个人待着的机会,我的身边总是有人,要么是艾米的父母,要么是玛戈,要么是警察。”我说着朝她的一头秀发呼了一口气。

“艾米不见了?”她问道。

“她不见了。”我说着从她的怀中抽出身来坐到沙发上,她在我身边坐下,一条腿贴着我的腿,一条手臂挨着我的手臂,“有人把她掳走了。”我说。

“尼克?你还好吗?”

她那巧克力色的卷发盖着她的下巴、锁骨和双峰,我望着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

“不,不太好。”这时我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又伸手指着走廊,“我妹妹在呢。”

我们肩并肩坐着,一声不吭,电视上还在放那部警匪老片,戴软呢帽的男人正在动手抓人。我感觉她的手钻进了我的手里,她向我靠过来,仿佛我们正要舒舒服服地过一个电影之夜,好似一对无忧无虑又懒洋洋的夫妻,接着她掰过我的脸吻了吻我。

“安迪,别这样。”我低声说。

“就要这样,我需要你。”她又吻了吻我,爬到我的腿上跨坐着,身上的棉布裙卷到了膝盖上,一只人字拖掉在地板上,“尼克,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非要你把手搁在我身上,我才能安心,我脑子里一直只想着这件事,我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