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气氛很诡异,不太像合家团聚,也不太像医院的候诊室,虽然可喜可贺,却又焦虑万分。与此同时,被艾略特家放进来的两名记者一直在追着我不放,“艾米回来你感觉有多开心呢?”“你现在觉得有多棒?”“现在艾米回来了,尼克你有多么欣慰?”

“我感到极其欣慰,十分开心。”我给出了平淡无奇的回答,这时门开了,杰奎琳•科林斯走了进来,她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红线,脸上的脂粉映出了泪痕。

“她在哪里?”她问我,“那个满嘴谎话的小婊子,她在哪里?她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放声痛哭起来,记者赶紧抓拍了几张。

“你的儿子被控绑架和强奸,对此你有什么感受?”一位记者用硬邦邦的声音问。

“我有什么感受?”她厉声答道,“你不是认真的吧?真会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吗?那个没心没肺的下贱货玩弄了我儿子一辈子…记得写下这一句…她使唤他,欺骗他,最后还杀了他,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竟然还在利用他…”

“科林斯女士,我们是艾米的父母,我为你经受了这样的痛苦感到很遗憾。”玛丽贝思接口说道,她伸手想碰杰奎琳的肩膀,但杰奎琳甩开了她的手。

“但你并不为我死了儿子感到遗憾。”杰奎琳比玛丽贝思整整高出一个头,她瞪眼俯视着玛丽贝思,“但你并不为我死了儿子感到遗憾。”她又重复道。

“我为这一切…感到遗憾。”玛丽贝思说道,这时兰德站到了她的身旁,又比杰奎琳高出了一头。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你们的女儿?”杰奎琳问,她又转身面对着那位年轻的警员,他正努力坚守自己的立场,“警方对艾米采取了什么措施?她居然说是我儿子绑架了她,这简直是满嘴胡说八道——她在说谎。艾米杀了他,趁他睡熟的时候谋杀了他,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这件事。”

“警方正在万分认真地处理这件事,夫人。”年轻的警员说。

“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吗,科林斯女士?”记者问道。

“我刚刚说过了,‘艾米•艾略特•邓恩谋杀了我的儿子’,那不是正当防卫,她谋杀了他。”

“你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吗?”

毋庸置疑,她没有任何证据。

记者的报道将会老老实实地记下我这个丈夫是多么憔悴(“他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仿佛在讲述着无数个担惊受怕的长夜”),会记下艾略特夫妇是多么欣慰(“父母亲一边相互依偎,一边翘首期盼独生女正式回到自己的身边”),会评说警察是多么无能(“这是一个戴了有色眼镜的案件,案中到处是死胡同和陷阱,警察部门弄错了嫌疑人,还非要一根筋地对着人家开火”),还会用短短的一句话打发掉杰奎琳•科林斯(“在与艾略特夫妇进行了一场尴尬的会面后,一腔怨气的杰奎琳•科林斯被请出了房间,她口口声声宣称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

实际上,杰奎琳不仅被请出了这间屋,还被领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警方要在那里为她做笔录,她也就没法再掺和那个更加精彩的故事——凯旋的“小魔女艾米”。

当艾米被送回我们身边时,一切又都重来了一遍:又是照片,又是泪水,又是拥抱,又是欢笑,一切通通呈给了想瞧瞧这个场景、打听这个故事的陌生人:“当时的情况怎么样?”“艾米,逃出绑匪魔爪回到丈夫身边有什么感觉?”“尼克,现在妻子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自己也恢复了自由,感觉怎么样?”

我基本上保持着沉默,因为我正寻思着自己的问题,那些我想了多年的问题,那些在我们的婚姻中一再出现的阴霾:

“你到底在想什么,艾米?“你感觉怎么样?”“你到底是谁?”“我们对彼此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将来该怎么办?”

艾米想和我一起回家,再跟那个瞒着她劈腿的丈夫做回夫妻,这个举动堪称气度非凡、高尚仁慈,对此没有人有半点异议。媒体紧跟在我们的身后,仿佛跟随着一支皇室婚礼队伍。我与艾米风驰电掣地穿过了迦太基遍布着霓虹灯和快餐店的街道,又回到了我们在河边的那个家。艾米是多么大家风范、多么胆略过人哪,简直恰似一位公主,而我自然成了一个低三下四、抬不起头的丈夫,以后每天都要过着卑躬屈膝的生活,直到她被警方抓起来的那一天,如果她终有一天会被抓起来的话。

她毫发无损地被警方释放了,这是个很大的顾虑,其实远远不只是个顾虑,这是一道彻头彻尾的惊雷。我看到一行人陆续从会议室走出来,警方在这间会议室里询问了艾米整整四个小时,最后居然让她拍拍屁股离开了: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的头发短得惊人,脸上压根儿没有一丝表情;吉尔平看上去活像刚刚饱食了这辈子最棒的一顿牛排晚餐;波尼则是一行人中唯一的特例,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缝,两条眉毛蹙成了一个小小的“V”字。经过我身边时,她抬眼瞟了瞟我,挑高了一条眉毛,随后消失了踪影。

一眨眼的工夫,艾米和我就又回到了自己家中,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布利克用闪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摄像机的灯光依然在窗帘外隐隐闪烁着,给客厅笼上了一片怪异的橘黄色光晕,我们两个人像是映着一缕烛光,颇有几分浪漫情调,艾米看上去美得出奇。我恨透了她,她让我胆战心惊。

“我们总不能共处同一屋檐下吧…”我挑起了话题。

“我想跟你一起待在这儿,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她伸出手拉着我的手,“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做回你想要做的那种丈夫,我原谅你。”

“你原谅我?艾米,你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我在采访里说的话,还是因为我拍的那些短片呢?”

“那难道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吗?”她回答道,“那些短片不就是为了这点吗?它们真是十全十美,让我想起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想起了那一切是多么的特别。”

“我不过是把你想听的话说出口罢了。”

“我知道…你就是这么了解我!”艾米说着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布利克在艾米的两脚间绕来绕去,她捉起猫咪抚摸着它,猫咪的咕噜声越来越响,“尼克,好好想想,我们彼此了解对方,现在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我们对彼此的了解。”

我也有这种感觉,她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每当希望艾米平安无虞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感觉,它总是在一些诡异的时刻冒出来:要么是夜半时分起身撒尿的时候,要么是早晨倒上一碗麦片的时候,那时我会感到从心底涌起对妻子的一丝倾慕,不,还不止如此,是从心底涌起对妻子的一丝浓情。她深知该在字条上写下哪些我想听的话,深知如何引我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料到我走错的每一步…那个女人知我入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我;我觉得我们两个成了陌路人,结果却发现我们彼此从心底深知对方。

这也算得上一种浪漫,洪水灭顶般的浪漫。

“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再接着过日子,艾米。”

“不,不是随随便便再接着过日子。”她说,“而是从这一刻开始接着过日子,这一刻你爱我,而且你永远不会再犯错。”

“你疯了,如果你认为我会留下的话,那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可杀了一个人哪。”我说道。说完我转过身背对着她,脑海里却忽地冒出了这样的一幕: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刀,因为我不听她的话而把嘴抿得越来越紧。我立刻转过了身,没错,永远不要把后背亮给我的太太。

“那是为了逃出他的魔掌。”

“你杀了德西好编出一个新故事,这样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回来,又摇身一变成了受尽万千宠爱的艾米,而且永远不需要为你所做的一切承担任何责任。你还没有明白吗,艾米,这一切是多么有讽刺意味?你不是一直恨着这样的我吗——我从来用不着去收拾自己撂下的烂摊子,对不对?好了,现在我已经为自己撂下的烂摊子老老实实地承担了恶果,那么你呢?你杀了一个人,一个我认为是爱着你并帮了你的男人,现在你居然希望我顶替他的位置来爱你、来帮你…我做不到,我绝对做不到,我也不会这么做。”

“尼克,我想你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她说,“我并不觉得吃惊,毕竟到处都是谣言,但如果我们要迈向新生活的话,就必须忘掉那一切。我们会迈向新生活的,整个美国都希望我们能勇往直前呢!我们两个人正是整个世界在这关头所需要的故事。德西是个坏蛋,没有人希望冒出两个坏蛋,人们希望自己能够喜欢你,尼克,而唯一能让你再博得万众宠爱的办法就是留在我身边,压根儿没有别的办法。”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艾米,德西从头到尾都在帮你吗?”这个问题惹恼了她:她才不需要男人拉她一把呢,尽管她当初显然需要某个男人拉她一把。“当然没有!”她厉声说道。

“告诉我吧,能有什么坏处呢?把一切都告诉我,因为你我的未来不可能建立在这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上,那样我会处处针对你。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并不是想要让你露马脚…我只是再受不了跟你斗心眼了,我也斗不过你,我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差点儿就丢了小命,艾米,是你回来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明白吗?我在向你表达谢意,所以以后别赖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我真心感谢你,但我必须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心里清楚我必须知道。”

“脱掉你的衣服。”她说。

她是想确保我身上没有戴窃听器。我当着她的面脱光了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我,用一只手摸过我的下巴和胸部,又沿着后背摸了下来。她摸了摸我的后臀,一只手滑到了我的两腿之间,捧了捧我的睾丸,揪起我的阴茎拎了一会儿,想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你没有问题。”她说道,她的本意是要讲句俏皮话,引用个电影桥段供我们两人取笑,可是我并没有开口说话,她向后退了几步,嘴里说道,“我倒是一直喜欢看你光着身子,让我很开心。”

“没有什么事能让你真正开心,我可以把衣服穿起来了吗?”

“不行,我可不想为了藏在袖口或衣缝里的窃听器担心,再说我们得去浴室,把水打开,免得你在屋子里装了窃听器。”

“你警匪片看多了。”我说。“哈!我倒从来没想过会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我们两个人站在浴缸里,打开了淋浴水龙头。水花飞溅在我赤裸的后背上,也溅湿了艾米的衬衫,她索性把衬衫脱了下来,然后一股脑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又把衣服扔出了淋浴间,那副戏弄的神色跟我们初遇时一模一样,仿佛在说,“来吧,我准备接招啦!”这时她转身面对着我,我等着她跟往常调情时一样把秀发往肩上一甩,但她现在的头发短得甩不起来。

“现在我们扯平了,就我一个人穿着衣服似乎不太礼貌。”她说。“我还以为我们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再讲究礼仪了,艾米。”

“只能看着她的眼睛,千万不要碰她,也不要让她碰你。”我暗自心想。

她朝我迈开步子,将一只手搁在了我的胸口,任由水滴在双乳间流淌。她舔掉了一滴落在上唇的水珠,露出了一抹微笑。艾米打心眼里讨厌淋浴的水花,她不喜欢弄湿自己的脸颊,也不喜欢水滴溅在肌肤上的感觉。这一切我都了然于心,因为我是她的丈夫,我曾经多次在淋浴的时候爱抚她并向她求欢,但每次都会吃个闭门羹(“我知道鸳鸯戏水看上去很撩人,尼克,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电影里才有的镜头”)。现在她却戴上了一副完全相反的假面,仿佛压根儿不记得我对她知根知底。我往后退了几步。

“把一切都告诉我,艾米,不过先说一件事:你真的怀过孩子吗?”

宝宝是假的,对我来说,这是最凄凉的一件事。我的太太是个杀人凶手,这一点已经让人胆寒且厌恶,但宝宝也是句谎话,这一点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宝宝是假的,害怕流血也是假的;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的妻子基本上是个假货。

“你是怎么给德西设的套?”我问道。“我在他家地下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截细绳,用切肉刀把它割成了四段…”

“他居然让你留着一把刀?”

“你忘了,我和他是朋友。”

她没有说错,我还没有绕出她告诉警方的故事——德西绑架了她,我确实忘了真相,她真是个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的人。“一到德西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把细绳绑在自己的手腕和脚踝上,能绑多紧绑多紧,这样就会留下伤痕。”说到这里,她给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瘀痕,那可怕的痕迹好似一圈圈手镯。

“我备了一个酒瓶,每天都用它自虐,这样我的阴道内看上去就会是…想要的结果,足以充当强暴的证据。今天我终于让他跟我上了床,因此我的体内会有他的精液,接着我在他的马提尼酒里下了些安眠药。”

“他还让你留着安眠药?”

她又叹息了一声。“哦,对了,你们是朋友。”

“然后,我…”她做了个割断德西颈脖的动作。“嗯哼,就这么简单?”

“你所要做的只是下定决心,然后付诸行动。”她说,“要自律,要贯彻到底,做任何事都是这样,你从来都不理解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正在一点点硬起来,看来我对她的赏识还不够分量。“再多跟我说说,”我追问道,“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又过了一个小时,水已经渐渐变凉,艾米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你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堪称才华横溢。”她说。

我定定地盯着她。“我是说,你总得有一点由衷的佩服吧。”她催道。“德西流血流了多久才死掉?”

“睡觉的时间到了。”她说,“不过如果你乐意的话,明天我们可以继续谈。

现在我们该去睡觉,而且是同床共枕,我认为这非常重要,算是给这一切画上个句号。其实呢,应该说是揭开序幕才对。”

“艾米,今晚我会留下来,因为我不想面对离开之后的一大堆问题,但我会睡在楼下。”

她歪了歪脑袋,细细地端详着我。

“尼克,你要记住,我仍然可以对你下狠手。”

“哈!还能比你已经做得更可怕吗?”

她看上去有几分吃惊,“哦,那当然了。”

“我真的很怀疑这一点,艾米。”

我拔腿向门外走去。

“谋杀未遂。”她说。

我停下了脚步。

“这是我最初的计划:我是一个惨兮兮、病恹恹的妻子,动不动就会发病,突然结结实实地病上一阵子,结果大家发现,她丈夫为她调的鸡尾酒里…”

“就像日记中记载的一样。”

“但后来我觉得谋杀未遂罪未免太便宜你了,应该更狠一些,不过我并没有扔掉下毒这个法子。你一步步地向谋杀走去,先选了一种胆小一点儿的方式——这主意听上去不坏吧。于是我说干就干,开始付诸实施了。”

“你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吗?”

“那些吐出来的东西看上去真是让人吓一跳呀,一个天真无邪、惊慌失措的妻子可能还存下了些呕吐物,有备无患嘛,你可不能怪她有点偏执。”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备用计划后面总得再留一套备用计划。”

“你居然真给自己下了毒。”

“拜托,尼克,你很吃惊吗?我连自己都下手杀了。”

“我得喝上一杯。”我说。不等她开口,我已经拔腿离开。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屁股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在窗帘外面,相机的闪光灯仍然照亮着院子,夜色不久便会消散,我发现清晨是如此的让人沮丧,因为我心知这样的清晨会一次接一次地到来。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坦纳就接了起来。

“艾米杀了他。”我说,“她杀了德西,因为德西…惹恼了艾米,他在跟艾米较劲,而艾米意识到她可以动手杀了德西,这样她就可以回归原来的生活,还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德西头上。艾米谋杀了德西,坦纳,她刚刚亲口告诉了我,她承认了。”

“你没能把你们的对话录下来吧?用手机或是别的什么工具?”

“当时我们两个人赤身裸体,开着淋浴水龙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本来就不想开口问那个问题。”他说,“在我遇到的人中间,你们俩是最乱来的一对,亏我的特长还是专门对付乱来的人。”

“警方那边有什么动静?”他叹了一口气,“艾米把一切弄得滴水不漏,她的说法荒唐透顶,但怎么也比不上我们的说法荒唐;我是说,艾米基本上利用了变态的最高准则。”

“什么意思?““撒的谎越大,别人就越会相信。”

“不至于吧,坦纳,总有些证据什么的。”

我轻轻地迈步走向楼梯,以确保艾米不在附近。我和坦纳是在压低声音说话,可眼下万事都得小心。

“现在我们只能乖乖听话,尼克,她把你的形象打扮得一塌糊涂:据艾米说,日记本上的一切都是真话,柴棚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你用信用卡买了那些东西,还不肯放下面子去承认。她只是温室里的一朵娇花,她怎么会知道用自己丈夫的名字去暗地里办信用卡呢?我的天哪,还有那些色情玩意儿!” “她告诉我,她从来就没有怀过孩子,她用诺伊尔•霍桑的尿造了假。”

“你怎么不早说…这是个重要线索!我们就全指望诺伊尔•霍桑了。”

“但是诺伊尔压根儿蒙在鼓里。”

我听到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坦纳甚至都懒得再问为什么,“好吧,我们会不断地想办法,不停地找证据,总会有露馅的时候。”他说。“我没法留在这间屋跟那家伙待在一起,她威胁我说…”

“谋杀未遂…那个防冻液,没错,我听说在鸡尾酒里有这东西。”

“警方不能因为这个把我抓起来,是吧?艾米说她还保留了一些呕吐物当作证据,但这个真的能…”

“我们现在还是不要逼得太紧,好吗,尼克?”他说,“当务之急是乖乖听话,我很不乐意这么说,真的不乐意,但这也是目前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乖乖听话。”

“乖乖听话?这就是你的建议?我的金牌律师就告诉我这个:乖乖听话?你还是滚蛋吧。”

我满腔怒火地挂掉了电话。

“我要杀了她,他妈的我要杀了这个婊子。”我想。

于是我一头扎进了不为人知的白日梦中——在过去的几年中,每当艾米让我感觉无地自容的时候,我便会放肆地做些白日梦,在梦里用一把锤子使劲砸她的头,一直砸到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说不出那些用来形容我的词:平庸、无趣、毫无亮点、达不到标准、让人一点儿也记不住;嗯,基本上就这些。在白日梦中,我不停手地用锤子猛砸她,直到把她砸得像个破烂的玩具,嘴里“唔唔唔”地哼着,然后再也不吭一声。这样闹上一场还不够,我会把她修得十全十美,从头再杀她一遍:我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不是总渴望亲密接触吗?)然后使劲地掐,掐了又掐,她的脉搏就…

“尼克?”

我转过身,艾米正穿着睡袍站在楼梯底部的台阶上,朝一边歪着头。

“乖乖听话,尼克。”我心想。

艾米•艾略特•邓恩

返家当晚

他转过身,当看见我站在那儿时,他的脸上赫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这是件好事,因为我并不打算放手让他走。他可能认为把我引回家的那些甜言蜜语全是编出来的假话,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我知道尼克压根儿撒不出这样的谎来,我知道当他从嘴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真相。砰!因为当你爱得像我们一样深,那就没有办法不深入骨髓,我们的爱可能会暂时消退,但它会一直等待着重新绽放的一天,恰似世上最甜蜜的绝症。

你不相信这一套?那要不要换个说法?他确实撒了谎,他在短片里就没有说一句真心话;那也行,他得乖乖地给我滚一边去,谁让他装得那么像呢,因为我就想要他,就要他在短片中的那副模样,就要那个他装出来的男人…女人就爱这样的男人;反正我就爱这样的男人,我就希望我的丈夫是那副模样,当初我嫁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我就该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因此他也有得选:他可以用曾经爱我的方式继续真心爱我,要不然就让我来狠狠地治一治,把他乖乖变回当初和我结婚时的模样,我实在是太腻味他的那些下三滥勾当了。

“乖乖听话。”我说。

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一个火冒三丈的孩子,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就不,艾米。”

“我可以毁了你,尼克。”

“你已经毁了我,艾米。”我眼睁睁地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怒火,“老天爷呀!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在一起呢?我又无趣又平庸,毫无亮点也毫无新意,压根儿达不到标准;在过去的几年中,你不是一直在费心费力地向我证明这一点吗?”

“那只是因为你不肯再努力了。”我说,“当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曾是如此的完美;在初遇的时候,我们曾是如此的完美,可是后来你就不肯再努力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再爱我了。我们两个人就像一个病态入骨的“莫比乌斯带”[1],会害死人的,艾米。当初相遇时,陷入爱河的两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你我,有朝一日做回了自己,哇!我们就变成了毒药。我们倒是互补,但却用了最险恶、最丑陋的方式;你并不真心爱我,艾米,你甚至都谈不上喜欢我。跟我离婚吧,离了婚大家还可以开心地生活。”

“我不会跟你离婚,尼克,我不会。而且我向你发誓,如果你胆敢设法离开我,我会用尽一生让你的生活变成人间地狱,你知道我办得到。”

这时他踱开了步子,好似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熊,“好好想想吧,艾米,我们两个人太不合适了,为什么非要把世界上最难伺候的两个人绑在一起呢?如果你不和我离婚,那我就和你离婚。”

“真的吗?”

“我说到做到,不过最好还是你跟我离婚,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米。你正在想,这样的烂结局不可能成就一个好故事:‘小魔女艾米’终于手刃了那个强暴她的疯狂绑匪,回到家中却要面对…一场无聊俗套的离婚,你觉得这个结局算不上一场胜利。”

这种结局确实算不上一场胜利。

“但你可以这么想:你的故事并不是那种泪水涟涟、暖人心窝的货色,讲述主角如何从劫难中幸存下来;它可不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老影片,不是那种陈年货。你是个坚强、独立、充满生气的女人,艾米,你干掉了绑匪,还一脚踢开了那个背着你劈腿的蠢货丈夫,女人们会为你高呼‘万岁’。你才不是一只担惊受怕的小白兔,你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下手绝不留情。好好想想吧,你知道我没说错:宽容的时代已然结束,那玩意儿已经过气了,想想那些女人…那些政客的妻子,女演员…在眼下这个年代,要是丈夫出了轨,那些公众人物绝不会再容忍劈腿的男人,眼下已经不是‘死也要做贤内助’的年代,而是‘把王八蛋踢出门’的年代。”

我的心中顿时腾起了熊熊怒火:他竟然还在设法摆脱我们的婚姻,尽管我已经告诉过他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说过三遍),可他居然还觉得权力掌握在他的手中。

“要是我不和你离婚,你就会和我离婚?”我问道。

“我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是你这样的女人,我想和一个正常人结婚。”

扯淡。

“我明白了。你想变回那个一塌糊涂的蹩脚货?你想一走了之?没门!你可没法子变成一个无聊透顶的中西部男人,和一个无聊透顶的邻家女孩在一起,你已经试过这一套了,还记得吗,宝贝?就算你想要这样,现在你也办不到,你的脑门上已经贴了一枚标签——你是个拈花惹草的混账男人,还一脚蹬掉了被绑架被强暴的妻子,你觉得还有哪个正经女人会理你吗?能和你在一起的只能是…”

“变态?疯狂的变态贱人?”他正伸出手指对着我。

“不许这么叫我。”

“变态贱人?”

如果能用这句话把我一笔勾销,那就太轻松了;如果能够这么轻易地把我给打发走,他一定非常乐意。

“我所做的一切都事出有因,尼克,我所做的一切都需要计划周详,把握分寸,管好自己。”我说。

“你是个小肚鸡肠、自私自利、爱指使别人,又有自控力的变态贱人…”

“你是个男人,你是个平庸、懒惰、无趣、懦弱,还忌惮女人的男人。”我说,“如果没有我,那你会一直是那副让人倒尽胃口的鬼模样,但我成就了你,和我在一起时你达到了自己的巅峰状态,而且你心里清楚这一点。你生命中唯一一段欣赏自己的时光,正是你假装成我喜欢的样子的时候;如果没有我,你就只能是你父亲的翻版。”

“不许这么说,艾米。”他攥紧了拳头。

“你真的觉得他从未被女人伤害过,就像你一样?”我尽可能地把声音放得体贴哄人,仿佛我面对的是一条小狗,“你真的觉得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吗,就像你一样?你真的觉得你妈妈是他的首选?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恨你呢?”

他向我走了过来,“闭嘴,艾米。”

“想想吧,尼克,你知道我没有说错:即使你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普通女孩,你还是会每天都牵挂着我,你敢说你不会想我吗?”

“我不会想你。”

“当初你刚刚认定我还爱着你,难道不是一眨眼就把邻家女郎安迪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我用惹人怜的娃娃音说道,甚至噘起了嘴唇,“难道一封情书你就挺不住了,亲爱的?一封情书够了吗?还是两封?只要我在两封情书里发誓爱你,口口声声要你回来,还说我终究只念你的好…这样就够了吗?你真是‘才思敏捷’,你真‘是个温暖的人’,你真是‘才华横溢’——你实在是个可怜虫,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做回正常人吗?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但你还是会心心念念记挂着我,你会觉得万事都不如意,你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无聊的凡人生活中,困在了平庸无味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身边。你会会心心念念记挂着我,然后瞧一瞧自己的妻子,心里暗自送她一句:蠢贱人。”

“闭嘴,艾米,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正像你的父亲一样,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贱人,对不对,尼克?蠢贱人,变态贱人。”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摇晃起来。

“而我是那个成就你的贱人,尼克。”

这时他不再说一句话,而是花了全身力气来管住自己的手,双眼已经被泪水濡湿,他发起了抖。

“我是那个把你打造成男人的贱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双手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1]一种拓扑学结构,只有一个面和一个边界。——译者注

尼克•邓恩

返家当晚

我的手指终于摸到了她的脉搏,恰似我想象中一样。我把她按倒在地上,一双手勒得更紧了些,她发出咳咳的声音,伸手挠了挠我的手腕。我们两个人都跪在地上,面对面对峙了十秒钟。

“你这个疯婊子。”我想。

一滴眼泪滑过我的下巴,滴落在地面。

“你这个邪恶的疯婊子,不仅夺取别人的生命,还要玩弄别人的理智。”我心想。

艾米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正定定地盯着我,一眨也没有眨。

正在这时,一个最为诡异的念头迈着摇晃的步伐“咔嚓咔嚓”地从我的心底走了出来,一下子让我喘不过气,“如果我杀了艾米,那我又算什么呢?”

好似一道惊雷闪过,我立刻松开了妻子,仿佛她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她重重地坐到了地上,又是喘息又是咳嗽,过了一会儿终于喘过了气,发出一阵阵参差不齐的呼吸声,还拖着一种奇怪的尾音,听上去几乎有些撩人。

“那我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并非冠冕堂皇的一句话——那你就会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尼克,你会沦落得跟艾米一样坏;公众曾经把你当作杀人凶手,你的举动会坐实他们的想法。“那我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深入骨髓,实在令人心惊:如果没有艾米与我唱对手戏,我会是谁呢?因为她没有说错,作为一个男人,我在爱她的时候展现了自己最动人的一面,我和艾米只相识了七年,但我无法再回到没有艾米的生活,无法再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在她开口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我已经想象过自己和一个普通女人在一起的一幕幕,那是个甜美而普通的邻家女孩,我想象着自己向她讲述艾米的故事,告诉她艾米是多么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只是为了惩罚我,只是为了回到我的身边。我能想象出这个甜美平庸的女孩会说些索然无味的话,比如,“天哪,这么会这样”,“天哪,我的上帝”;我也知道自己心中的阴暗面会盯着她暗想:“你还从来没有为我杀过人,也从来没有设过圈套陷害我;对于艾米做过的一切,你连门道也摸不着,也永远不会如此在意。”我心中那个被宠坏的“妈宝男”不可能与这样的女人好生相处,很快她就不单单只是普通,她会变得不合标准,而那时我心中就会冒出父亲的声音,说一句“蠢贱人”,然后把事情接手过去。

艾米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所以说,我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艾米是一味毒药,但我无法想象缺了她的世界。如果艾米不见了踪影,我会是怎样的人呢?那样的世界压根儿找不出一个让我感兴趣的选项。但话又说回来,艾米必须就范,扔到监狱里关起来对她来说是个满不错的结局,那样就可以把她关进牢笼免得折磨我,而我却可以时不时去探望她,或者至少想她一下。

把她关进牢里的人必须是我,这是我的责任;正如艾米觉得是她成就了我,我也必须担下罪名——是我把艾米逼到发疯。别处可能有无数男人曾经爱过艾米、为艾米争过光、听从过艾米的使唤,还觉得自己幸运得一塌糊涂,那些男人满腔自信,绝不会强迫艾米戴上假面,他们会让艾米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完美、严苛、聪慧、迷人、创意十足、贪得无厌又妄自尊大的她。

别处有足以宠溺太太的男人。

别处有足以让太太保持理智的男人。

艾米的生活原本可能有千百种结局,但她偏偏遇上了我,于是祸事降临了,因此阻止她的责任也落在了我的头上。

不是杀了她,但要阻止她。

把她老老实实地关起来。

艾米•艾略特•邓恩

返家之后五日

我就知道一定要多多提防尼克,现在更是百分百地肯定。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温顺,他心中的闸门已经打开——我喜欢他这副模样,但我必须未雨绸缪。

我必须玩出更厉害的一招来未雨绸缪。

这一招需要一点儿时间,但我以前就已经做过谋划;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多花点心思在修补关系上面。就从修补门面着手吧,就算他会因此极度恼火,我们也要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你必须努力再爱我一次。”今天早上,我这么对他说。就在昨天,他还几乎动手杀了我。今天正好是尼克三十五岁的生日,但他压根儿没有提,我丈夫已经受够我的礼物了。

“我原谅你昨天晚上的举动。”我说,“眼下我们的压力都很大,但现在你必须努力再爱我一次。”

“我明白。”

“事情必须有所改观。”我说。

“我明白。”他说。

他并不是真的明白,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父母每天都要过来拜访我们,兰德、玛丽贝思和尼克都一股脑对我倾尽关注:大家觉得遭遇强暴和流产会给我留下永远的伤痛,让我变成一个碰不得的玻璃人,以后一辈子都必须被轻轻地捧在手心里,以免粉身碎骨。因此我把脚跷上了那张声名狼藉的搁脚凳,小心翼翼地踏上厨房地板——地板上曾经淌过我的鲜血呢,大家必须好好照顾我。

但尼克和别人在一起却让我莫名地紧张,他似乎一直徘徊在说漏嘴的边缘,仿佛他的肺里装满了关于我的说法,还都是些让人大难临头的话。

我意识到我需要尼克,我还真的需要他来帮我把故事讲圆,他不能再一味地否认,必须开口担下那些臭名——信用卡、柴棚里的玩意儿,还有突然涨了一大截的保险,要不然的话,我将永远没有踏实的日子。眼下我只有警方和联邦调查局那里还收不了尾,他们仍然在不停钻研着我的说法。我知道波尼巴不得把我抓起来,不过他们之前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害得自己看上去就像一群白痴,因此没有铁证他们绝不会碰我。可是他们手里并没有证据,尼克倒是站在他们那边,他声称没有做过那一摊子事,但我声称就是他做了那一摊子事;这一点倒也不算什么铁证,但我并不乐意。

还有我那住在欧扎克地区的朋友杰夫和葛丽泰,万一他们为了求名求利鬼鬼祟祟地现了身,那我也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已经告诉警方,德西并没有直接把我带去他家,而是先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嘴关了几天,还给我吃了迷药。当时我被关在一间屋里,或许是在某个汽车旅社?又或许是间公寓?我觉得应该有几天吧…我可说不准,记忆太模糊了嘛,毕竟当时我怕得厉害,还被灌了些安眠药。如果杰夫和葛丽泰那两个下三滥胆敢露面,还能莫名其妙地说服警察派遣技术小组去搜查那些木屋,警方又在那里找到了我的一个指纹或一根头发,那我的故事也更加讲得通了,至于杰夫和葛丽泰嘴里那些跟我对不上号的情节,那就是他们瞎扯啦。

因此尼克才是唯一一个真正的麻烦,而我很快就能让他站到我这边来。我是个聪明人,没有留下其他任何证据,警方可能还没有死心塌地地相信我,但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从波尼那暴躁的口气中,我能听出她从此将永远被怒火困扰;可惜她越是恼火,就越没有人答理她。

没错,调查已经接近尾声,但对“小魔女艾米”来说,一切却才刚刚揭幕。我父母的出版商腆着脸恳请他们再出一本《小魔女艾米》,看在一大笔钱的份儿上,我父母也勉强同意了——他们又一次鸠占鹊巢地盗用了我的灵魂,倒让他们自己大赚了一笔。我父母在今天早上离开了迦太基,他们说尼克和我需要一些时间独处疗伤,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他们巴不得立刻着手工作。他们还告诉我,他们两个人正在设法“找到合适的基调”,那基调透露出的意味无非是“有个禽兽绑架了我们的女儿并多次强暴了她,最后她不得不在这个禽兽的脖子上捅了一刀…不过本书绝非趁势捞钱的货色”。

我并不关心他们如何再次打造可怜兮兮的“小魔女艾米”系列,因为每天都有人打电话要我嘴里说出来的故事:那可是我的故事,百分百属于我。我只需要从中挑出最棒的一笔交易,然后着手开写;我只需要尼克和我保持同一口径,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个一致的说法,那可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我知道尼克眼下还不爱我,但他终有一天会爱我,我对这一点很有信心。“演久了就成真”,人们不已经有这种说法了吗?目前他的行为举止酷似以前的尼克,我也酷似以前的艾米,我们双双生活在最初的幸福时光,当初我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对方。昨天我站在后门廊上,望着太阳从河面升起,那是一个冷得有几分奇怪的八月早晨,当我转过身时,尼克正透过厨房的窗户细细端详着我,他举起一杯咖啡问道:“要不要来一杯?”我点了点头,不久他就站到了我的身边,空气中飘荡着青草的芳香,我们一起喝着咖啡凝望着河水,一如一段平常的美好光景。

他还是不肯跟我一起睡,他睡在楼下的客房里,还反锁上房门。但总有一天他会熬不住,我会趁他不备抓住机会,到时候他就再也无心打这场夜仗了,就会乖乖地和我同床共枕。到了夜半时分,我会转身面对着他,紧贴着他的身子,像一根百转千回的藤蔓一般缠着他,直到他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躲不开我,彻彻底底地落进我的手里。

尼克•邓恩

返家之后三十日

艾米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了局面,实际上她大错特错;换句话说,她将会大错特错。

波尼、玛戈和我正在并肩作战。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对这档子事已经失去了兴趣,波尼昨天却无端端地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接起电话时,她并没有自报家门,而是像个老朋友一般劈头问了一句话:“要不要出来一起喝杯咖啡?”我叫上了玛戈,和波尼在煎饼屋碰了头。等我和玛戈到了煎饼屋,波尼已经在卡座里等待了,她站在那里,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媒体对她一直很不客气。我们大家颇为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波尼倒只是点了点头。

上餐以后,波尼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名字叫米娅,是跟着‘米娅•哈姆’[1]取的,毕竟美国在我女儿出生的那天赢了世界杯嘛,总之我就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扬了扬眉毛,意思是说:“真有趣啊,再说点来听听。”

“有一天,你问起过这事,但当时我没有回答…当时我很粗鲁。我一直相信你是无辜的,谁知道…一切证据都表明你有罪,把我惹得非常恼火,我恨自己居然那么容易就上了当,所以我压根儿不想在你身边提起我女儿的名字。”她用壶给我们斟上了咖啡。

“总之,我女儿的名字叫米娅。”她说。

“哦,谢谢你。”我回答道。

“不,我的意思是…太扯淡了。”她往上吐了一口气,一阵劲风随势吹起了她前额的刘海,“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艾米设套想给你安个罪名,我知道她谋杀了德西•科林斯,我心里什么都知道,但就是没有任何证据。”

“你倒是老老实实地在调查这个案子,那别人都在干什么?”玛戈问。

“根本没有立案,大家都已经去忙别的事了,吉尔平完全撒手不管了,我还是从高层那里听说,‘赶紧把这桩丑事给结了,别再翻老底啦’。全国媒体把我们说成了一群怪物,是一帮蠢透顶的乡巴佬,除非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些证据,尼克,要不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你有任何证据吗?”

我耸了耸肩,“我有的你都有了,她倒是亲口向我承认了,但是…”

“她承认了?”波尼说,“真好,他妈的,尼克,我们会弄个窃听器装到你身上。”

“行不通的,肯定行不通,她把一切都已经周全地考虑过了。我的意思是,她深知警方的一套,她仔细研究过了,郎达。”

她又往华夫饼上倒了些铁青色的糖浆,我把手里的叉子戳进了圆滚滚的蛋黄里搅了搅,把它弄得一团糟。

“每次你叫我郎达,我都想发狂。”

“她仔细研究过了,侦探波尼女士。”

她又往上吹了一口气,吹乱了刘海,然后咬了口煎饼,“反正现在我也拿不到窃听器。”

“别泄气啊,你们这帮家伙,总得有些证据在嘛。”玛戈厉声说道,“尼克,如果你在那间房子里找不到任何证据的话,那干吗还待在那儿?”

“事情需要时间,玛戈,我必须让她再次信任我,如果她开始随口跟我聊起家长里短,当我们不再光着身子的时候…”

波尼揉了揉眼睛,冲着玛戈说:“你说我是该问呢还是不该问呢?”

“他们总是光着身子在淋浴间冲着水聊天。”玛戈说,“你能在淋浴间里装窃听器吗?”

“除了哗哗流着的水,她还会压低声音对我耳语呢。”我说。

“她确实做过研究。”波尼说,“我的意思是,她真做过。我查了她开回来的车,也就是德西的那辆捷豹。我让人检查了后备箱,因为艾米声称,德西绑架她时曾把她塞进后备箱,我想如果那里什么都没有的话,那我们就抓到她撒了一个谎,结果她居然在后备箱里打过滚,尼克,警犬在那里闻出了她的气味,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三根长长的金发,那可是长长的金发呀,是在她的头发被剪短之前才有的玩意儿,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要有远见。我敢保证她把这玩意儿存了一袋起来,如果哪天她需要在什么地方放几根来给我下套,她就一定做得到。”

“我的天哪,你能想象有她这样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吗?你会连个小谎都撒不了,因为她总是先你一步,你永远也别想蒙混过关。”

“波尼,你能想象有她这样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吗?”

“她总有露马脚的时候,”波尼说,“总有一天她会撑不住的。”

“她不会的。”我说,“难道我就不能出来指证艾米吗?”

“你压根儿没有可信度。”波尼说,“你的信誉全都仰仗艾米哪,她可以一手帮你得回清白,也可以一手让你声名扫地,如果她把防冻剂的事情讲出来…”

“我必须找到那些呕吐物。”我说,“如果我处理了那些呕吐物,我们又多揭穿她的几个谎话…”

“我们应该认真地把日记查一遍。”玛戈说,“记了七年?好歹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吧!”

“我们曾经让兰德和玛丽贝思去找,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不合常理的内容,”波尼说,“你可以想象出结果怎么样,当时我还以为玛丽贝思要活生生把我的眼珠给抠出来呢。”

“那杰奎琳•科林斯、汤米•奥哈拉和希拉里•汉迪呢?”玛戈说,“他们都知道艾米的本来面目,一定会有一些证据存在。”

波尼摇了摇头,“相信我,这些远远不够,他们的信用度都不及艾米,虽然这纯粹是公众的看法,但现在警察部门就看民意。”

波尼没有说错,杰奎琳•科林斯已经在一些电视节目上露过面,口口声声坚称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节目开始时,她总是一派镇定,但那份母爱一直在跟她作对,不用多久,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自己的儿子有多么美好,主持人越是同情她,她就越是厉声纠缠不休,也就变得越发不招人同情,没过多久她就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汤米•奥哈拉和希拉里•汉迪倒是都给我打过电话,艾米逍遥法外让他们两个人火冒三丈,决心要出面讲述自己的遭遇,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两个脑子有问题、历史又不清白的人讲以前的事情。“稳住,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我告诉他们。我、希拉里、汤米、杰奎琳、波尼还有玛戈,总有我们伸张正义的一天,我告诉自己要坚信这一点。

“如果我们至少搞定了安迪呢?”我问,“让她说出艾米藏提示的地方全是我们曾经…你知道…发生过关系的地方?安迪有可信度,公众喜欢她得很。”

艾米回来以后,安迪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开开心心的样子,这些都是我从小报抓拍的零星照片上得知的。从那些照片看来,她一直在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交往,那家伙长得挺讨人欢心,有着浓密的头发,一副耳机整天挂在脖子上。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很不错,既朝气又年轻,媒体爱死他们了,相关新闻中有一则标题最为出色——“爱情找上安迪•哈迪!”该标题典出米基•鲁尼[2]在1938年的一部电影名,估计只有二十个读者能对其中的含义心领神会。我给安迪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对不起,一切的一切,她没有给我回信;这样很棒,我真心地祝福她。

“只是巧合罢了。”波尼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只不过是蹊跷的巧合,但…这些料不够分量,没办法让人继续深挖,反正在眼下这种关头没办法。你必须让你妻子告诉你一些真材实料,尼克,你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玛戈把咖啡重重地搁到桌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在讨论这样的事。”她说,“尼克,我不希望你继续住那栋房子,你可不是卧底的警察,这不是你的职责。他妈的,你正和一个杀人凶手同居一室呢,赶紧搬出来。有谁关心她是不是杀了德西呢?我只关心她别杀了你就好。我的意思是,说不定哪天你一不小心烤糊了她的焗芝士三明治,接下来我的电话铃就响了,有人通知我你从屋顶上摔下来跌成了一摊烂泥,要不然就出了什么糟心的事,总之赶紧搬出去吧。”

“我做不到,至少目前还不行。她永远也不会真的放手让我走,她对这场游戏可入迷了。”

“那就别再跟她玩游戏了。”

我不能打退堂鼓,我已经把这套游戏玩得越来越好了。我会陪在她的身边,直到有一天掰倒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总有一天她会说漏嘴,让我抓住马脚。就在一个星期前,我搬回了我们的卧室,我们之间并没有男欢女爱,甚至难得触碰对方,但我们还是同床共枕的夫妇,这一点足以让艾米不闹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小绺,一路捋到发梢拽了拽,犹如在摇一只铃铛——这一套让我们两个人都很开心;但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双双假装还爱着对方,还在一起做些我们相爱时喜欢做的事,有时感觉几乎以假乱真,因为我们学得实在太像了,一同重拾着恋爱之初的那份浪漫。有时候,我会冷不丁忘了我妻子的本来面目,那时我便从心底喜欢跟这个人待在一块儿;要不然换句话说,喜欢跟她假装的那个人待在一块儿。事实是,我的太太是一名杀人凶手,但她时不时有趣得紧,举个例子来说吧:有天晚上,我像以前一样买来新鲜到货的龙虾,她假装拿着龙虾追我,我顺势假装躲起来,接着我们异口同声拿《安妮•霍尔》讲了个笑话——那一刻是如此完美,害得我不得不离开房间一会儿,因为心跳声一直在我的耳畔“咚咚”回响。在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反复念叨着护身的魔咒——“艾米杀过一个人,如果你不万分小心的话,她也会杀了你。”我的太太是个有趣得紧而又美貌动人的杀人凶手,如果我不能让她称心如意的话,她也会下毒手害我。我发现自己在家里活得心惊胆战:正午时分,我正站在厨房里做三明治,舔着刀上的花生酱,这时我一转身发现艾米也在同一间屋…她那静悄悄的步子犹如一只猫…那我一定会吓得打个冷颤。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常常记不住细节,现在却要不断地反省自己的言行举止,确保自己没有得罪她,也从来没有招惹到她的感情;我记下了她的日常作息和爱憎,以防她哪天心血来潮要考考我。我成了一个出色的丈夫,因为我怕她哪天会杀了我。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件事,因为我们正在假装相爱,而我正在假装自己并不怕她,不过她倒是只言片语地提起过:“你知道吗,尼克,你可以和我同床共枕,安下一颗心来睡觉,不会有事的,我保证。德西身上发生的事情不会接二连三跟着来的,闭上你的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安心沉入梦乡,当她在我身旁时,我无法闭上双眼,那种感觉就像和毒蜘蛛同床共枕。

[1]玛利尔•玛格利特•哈姆(1972~):一名前美国女足运动员,一般被人们称为米娅•哈姆。——译者注

[2]米基•鲁尼(1920~):一位美国电影演员和艺人,于1938年拍摄过电影《爱情找上安迪•哈迪!》。——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