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有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一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丁,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人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又明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的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的对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的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注着西方的晚霞,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让我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折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能逍遥自在的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困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惟一死,有时也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好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弥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