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别动,我帮你去拿。”

“谢了啊曦姐,后备箱里头。”

赵曦把挂号票据和病历本交给她,走去车边。

医院的车位永远不够用,车多人满,恰巧门诊这一块又在搞什么建设,人车分流效果也不明显,鸣笛叫嚷吵吵闹闹。

赵曦看了四周,她车停的这个位置正是一个出口。过往车多,特别容易刮擦。赵曦想着干脆停到地下停车场。

她发动车子,转动方向盘,往前挪了十来米,刚转过弯,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一辆黑色路虎平稳开着,忽然,从右后方乱入一辆电瓶车,不偏不倚的对着路虎的车身擦了上去。

砰!咚!

兹——

电瓶车摔地,路虎急刹的声音先后接力。然后是哭天抢地的叫嚷声:“哎呦!哎呦!撞人了啊!”

赵明川从驾驶座下来,小跑着绕到这边一看,赶紧询问:“大爷您还好吗?”

地上躺着的老人精瘦,尖嘴猴腮,眼光精明,嚷得愈发厉害:“疼疼疼,腿断了,哎呦,哎呦!你不许走,不许走。”

老人的手扯住赵明川的裤腿儿,那力气壮如牛。

赵明川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碰瓷儿呢!

耐着心说:“伤哪儿了啊?”

“骨头断了,手,还有手,哎呦喂。”

“成,这就是医院,我扶您,去检查检查。”

赵明川弯腰捞人,却被挡开:“别碰我,我走不动了,疼啊疼啊。”

“你松手,我去给你叫担架成么?”

“松了你就跑了。”

“我车停这儿,跑哪儿去?啊?”

老人半躺在地上,一副“我就不”的执着劲儿。

僵持着,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按照剧本,从人堆里冒出两个年轻男人,是家属的角色:“爸!爸!”

呼天抢地的开场白,目标明确,直接质问赵明川:“你怎么开车的啊!有钱了不起啊!撞着我爸了,你要怎么搞?!”

赵明川烦的要命。

这一天天的,都他妈什么破事儿啊。

提早一小时出发,北京交通能把人气死,好不容易掐着点赶来了医院,和初宁的安排时间能对上,结果又来了这么一出碰瓷。

家属嚷声惊天动地:“死人了,我爹被你撞死了!”

地上的老人特配合,头一斜,我死了,我死了。

赵明川撩开风衣外套,双手搁腰上,心情郁结。行车记录仪拍不到侧后方的情况,全靠一张嘴说是非,对方人多,他倒不是怕。换做平常——

想死?

行啊!

开车加油门,马达轰轰轰,匪气撂话:“老子给你一百万,给我躺平了,谁不躺谁孙子!”

对付这种社会渣滓,不给点疾言厉色的吓唬,没准儿又去祸害他人。

但今天不行呐!

赵明川得参加精心安排的“偶遇”啊!

心一横,息事宁人:“说吧,要多少钱。”

对方面面相觑,眼珠贼贼一转,再看向他时,特无赖的比了两根手指,开口一个字:“万。”

赵明川暗骂一声,“账号给我。”

对方得逞的欣喜跃于脸上,麻溜地报了数字,赵明川的手刚要按下“确认转账”。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他的手机。

赵曦不知何时下的车,拦在赵明川身前,握手机的右手背在身后,冷淡道:“碰瓷已经违反社会治安条例,你们继续诈|骗勒索试试,我马上报警。”

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些人爆炸:“他撞了人!赔钱怎么了!”

赵曦说:“你们自己撞上去的,这车身都刮坏了两个面,按4S店的价格,做漆少说也是四千打底。没找你赔算是好事。”

对方气急败坏:“胡说!”

赵曦也不多话,安静地在自己手机上点了两下,然后屏幕朝外,镇定道:“我的行车记录仪已经记下了刚才那一幕。我现在可以联系交警,让交警队判决事故责任。”

她的车就在赵明川后面,完整无误地记录了下来。

那帮人理亏,啐了一口,灰头土脸的走了。

赵曦转过身,正眼也不瞧人,手机递过去,“还给你。”

赵明川沉默地接过,心情很复杂。

有难堪时候被爱人目睹的挫败,有她主动袒护自己的自豪与欣喜。种种交错,足够把他生煎油炸。

各自停好车,车位比邻,一前一后下车,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门诊,初宁惊讶:“你俩怎么一起的?”

赵明川别过头,不想提。

赵曦倒坦然:“门口碰巧。喏,看看是不是这张片子。”

“是是是。谢了啊曦姐。”初宁适时赶客:“哥,要不你带曦姐去外面坐坐吧?医院细菌多,小璟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能来。”

赵明川心里感动得痛哭流涕,好妹妹啊,好妹妹!

赵曦呢,也想得开,这一唱一和的戏台子,得了,也懒得拆穿。再推辞拒绝,未免矫情。

赵明川和她并排。

他走得慢,她就走得更慢。

他继续放慢,她也默默地照做。

一回两回的,赵明川自己先笑了。他一笑,赵曦也没绷住,嘴角微扬。

“都多大的人了,给人看笑话。”赵明川自嘲。

赵曦也应声:“那也是看你的多。”

有了开场白,有了对视的双眼,有了含情的视线。

气氛自然而然的就松了绑。

各自心里有念想,只不过是隔着一些放不下的执念,所以隔阂着,折磨着,较劲着。

真到了现在缓兵的时候,两人心有灵犀,都往同一处领悟。

其实那些计较,忽然变得没意思透顶。

走出医院,取车,上车。

车门一关,安静铺天盖地罩在两人身上。

越小的空间,越能压迫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

赵明川坦荡惯了,混蛋惯了,想法早就摊开坦白见了阳光。赵曦不一样,她以为自己的冷漠和不去想,就是放下。

现在才清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紧张。

赵明川闲聊一般,平静说:“你想再回去门诊吗?”

“嗯?”

“初宁的男朋友,想不想看看长什么样?”

赵曦问:“你有照片吗?”

想了下,“还真有。”

赵明川拿出手机,划了两下,手指又把它放大,凑近给她看:“中间这个,捧着奖杯的。”

赵曦惊讶:“世界航空大赛?”

“对,第一名,挺厉害的。”

赵曦看仔细了些,“我在微博上看到几条他的热搜,现场的抓拍特写,他的侧脸,眼睛特别亮,睫毛也很长,脸颊上还有伤,身后是国旗。配了一行字。”

赵明川听得认真,“是什么?”

“少年强,则国强。”赵曦觉得奇妙,“他竟然是初宁的男朋友。”

赵明川笑:“严格来说是未婚夫了,才求的婚。”

说起高兴事,气氛都自然了些。

话题扩展,又聊了几分钟,赵明川转动方向盘,“走吧,一起吃午饭。”

赵曦抿抿唇,没同意,但也没反对。

车子驶入平整大道,一路遇绿灯,畅通无阻。

上高架,阳光充沛,从玻璃外淌进车里,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

街景在倒退,树木在倒退,回忆在倒退。

赵曦转过头,安静地打量身边的男人。

几年未见,赵明川似乎一点也没变。他的眉眼最出彩,很有男人味,锐利,猜的准人心,并且能藏事。像深幽的潭,每次一看,就忍不住被吸附。

视线再往下两寸,男人的喉结凸出,微滚,是他身上最性感的一道弧。

阳光在他身上亲吻,像是一个发光体。

赵曦转回脸,低着头,眼眶发了热。

她的十指缠绕,交叠在腿上,有意无意地揪。

赵明川的手无声的探了过来,轻轻覆在她手背,是试探,是小心,是克制,是疯狂的念想。

赵曦没有抗拒。

他抓住机会,死死握紧。

停车时才依依不舍的松开。自此,两人始终沉默。

今天的北京城灿烂如盛夏,天蓝如镜,白云大朵大朵是锦上添花。

下车,赵曦跟着他的脚步,缓缓随后。

赵明川按下车锁,没给她犹豫的机会,再一次牵起了她的手。

距离渐近,近到彼此的体温都仿佛缠在了一起。

赵明川忽问:“你冷吗?”

赵曦没听清,“嗯?”

他自问自答,“挺冷的。”

然后撩开风衣外套的一边,张开手,顺势用力拉了一把赵曦,让她撞进自己的怀里。

风衣半边裹在她身上,裹着两个人,裹着两颗心。

噗通,噗通。

赵明川在她耳朵边落了音,声音低沉:“曦儿,我想跟你走走心。”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第90章 全文完

一旦有了半秒犹豫, 之前的坚持和执念便以可见的速度分崩瓦解。

赵曦稍一抬头, 就看见赵明川的下巴,微青的胡茬, 状态良好的皮肤, 还有满怀期望的眼神。

一个退缩让步, 心境就大不一样了。

她脑子一弯,开口第一句话:“赵明川,你换香水了?”

赵明川愣了下,“没有啊。”

赵曦鼻尖凑近, 又嗅了嗅,“不是这个味儿。”

他有这种臭讲究,性子虽糙, 但活得精神,吃穿用有自己的一套审美,任何场合都不乱章法。

赵明川独爱一款香水,国外的小众品牌, 产量有限,没有特殊渠道还买不着。有点像晚间海洋的潮湿空气,不说多有存在感,但一闻就身心通透。

以前这话从未说过,其实赵曦很迷恋这个味道。

现在换了,她还微微失落。

赵明川明白过来, 挺干脆:“我不想用了。”

“为什么?”

“你走之后, 我把东西全换了。还能继续用么?闻着就闹心。”

赵曦推开他, 没有说话。

怀抱空了,赵明川又着急上了,拽住她的胳膊,低声问:“给个痛快行吗?”

赵曦敛眉,大步迈前,“吃饭吧。”

客家菜,清淡雅致,味儿不重,但吃得是返璞归真。这顿饭的味道,就像他们此刻的状态——很舒服。

赵明川点的全是赵曦爱吃的菜,这么多年,也难为他记得。

不多言,安静吃,时不时的给赵曦布菜。

“多久回国的?”赵明川平静问。

“半月前。”

“还走吗?”

“看情况。”赵曦没把话说死,“如果这边工作顺利,应该就不走了。”

赵明川松了一口气。

又问:“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嗯,他们退休了,我爸爸被外聘,时不时有讲座。”

“闲着也无聊,这样挺好。”赵明川说:“方便的话,我去拜访他们。”

赵曦捏着勺子细长的柄身,没答应也没拒绝。

赵明川擅于把控节奏,只要她给机会,横竖都不会让彼此尴尬。分寸掌握得也好,天南海北的聊,很少触碰两人之间的那段过去。

能有这个进展,他相当珍惜,绝不会再走绝境。

最后,状态渐入佳境时,赵明川终于把话题引到正点上。平平淡淡地问:“国外的生活,是不是过得挺不习惯?”

“还好,那边没有北京冷。”赵曦说:“刚去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小半月才好。夜里发烧,又不能总去麻烦叔叔一家,所以自己去医院,那边的医生很少给你挂吊瓶,开了点药就给打发走了。我裹着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模模糊糊的睡着了,再醒来是半夜,那床被子都被冷汗浸透。”

再说起这些,赵曦很坦然。

赵明川却沉默下去,手指搭在桌面,都快抠进木头里。

他抬起头,问:“生病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赵曦看着他,慢慢移开眼,淡声:“想过。”

只这两个字,赵明川觉得自个儿圆满了。

他难受,恨自己,恨当年的不珍惜,哑声说:“小曦,你出国的第二天,我就订了飞西班牙的机票。”

赵曦怔然,四目相对,一个心有千千结,一个疑惑不解。

“你走的不声不响,对我没有一点留恋,我郁闷,但后来我想通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做得不够好,女朋友都这样不留情面了,可见我这个男朋友做得有多失败。我要去找你,让秘书订好机票,连行李都懒得费时间收拾,开着车直接从公司往机场奔。”

赵明川平铺直叙,仿佛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普通事:“但我错过了飞机,因为出了车祸。三车追尾,把我给夹中间了,我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就那一个月,想的特别多,我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这么失败过。出院了,人也明白了,多好的一姑娘,不值得被我耽误。你要走,那是你的选择,我没脸再去辩解。就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让你看到我的改变。”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情还有很多,赵明川却闭口不再提。

比如出公差时,能把业务放在西边儿,就绝不去东边。

比如他不是没再去过西班牙,走在马德里的街道上,看街头艺人拉手风琴,恣意跳着舞,路过一间间商铺,客人来来往往,赵明川就会驻足很久,摘了墨镜,静静看着人群,好像心爱的姑娘会突然出现一样。

一群白鸽从广场斜飞而过,迎着夕阳,映着光影,四周隐隐传来竖琴声。

那一刻,赵明川重新戴上墨镜,心里无限悲凉。

他带着爱情去远行,爱人却不在原地。

不是所有的认错,都会被原谅。

不是所有的从新开始,就真的还能再开始。

赵明川端着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时,杯底轻磕桌面,他看着赵曦,目光真诚:“没敢打扰你,因为我觉得,没有我这个混账东西,你会过得更开心。”

顿了下,他说:“你开心就好。”

赵曦别过脸,看着落地窗,自己强撑的身影在玻璃上轻轻晃。

再转过头,她声音克制不住的嘶哑:“赵明川,你真傻。”

赵明川笑了笑,坐直了些,右手越过桌面,光明正大的握住了她的左手,“是挺傻的。不过傻人是不是有傻福,全看你。”

赵曦抿唇,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吃过饭,赵明川开车穿梭于北京的夜色里,只要遇红灯,档位一拨,手就不空着,越到副驾,覆盖在赵曦的手背上。赵曦挣了挣,“能不能好好开车?”

赵明川说:“不能。”

赵曦眼睛一瞪。

他忙点头:“能。”

乖巧了,手却不松,掌心赤热,轻轻摩着,跟宝贝儿似的。

黄灯了,他才依依不舍的挪到她头上,摸了摸顺滑的头发,心甘情愿道:“听你的。”

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个乖,倒显得她有多冷酷无情了。

赵曦低头笑了下,侧眼打量,眼睫轻眨,“赵明川,所以那天你说你卖了个肾,换了个iPhone,是因为骨头断在那儿吗?”

“嗯。”

“好了吗?”

“还行,换季的时候有点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