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光明的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道:“此人公报私仇,也不一定。”

平一君忽然掷杯,“乓”地一声,呵呵笑道:“今日我等相见,乃一等盛事:诸位能光临敝庄,更是敝庄之幸!另外,在谙位而言,能立奇功一件,定大有前程,青城大振声威;在我而言,诸位弟子救了小女,更是衷心感谢——我们还愁盾苦脸作甚!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众人都开怀大笑,平一君又笑说:“你道我掷杯做什么?这等劣酒,也敢来待客,实在该打!”

祝光明可十分嗜酒,道:“这是上等陈年女儿红,怎能说是劣酒!”

平一君呵呵笑:“平家庄若只有几罐百年女儿红,就来款待诸位,也未免大小看平家庄的四问储酒窟了。”

各人听得酒虫大作,魏消闲吞吞口水道:“可惜我前几年给庞一霸打了一掌,内伤时发,喝不得多。”说着又“哇”地吐了一口痰。

平一君道:“喝少点,尝一点,不打紧。”便扬声叫道:“进来。”

只见一个扎红辫根、洁玉可爱的女子闪了进米,悄无声息,平一君道:“这是下人的女儿,名叫小初,寄居这儿,也学得几手轻功作逃命时用。”

平一君这随意一说,众人见她跳进来时的轻功十分高明、心中暗付:一个丫鬟尚如此了得,看来这平一君真有过人之能。

回见那平婉儿,倒是安闲守礼,叫了一声“月饼”后,自知女儿家如此失札,便脸红红的,眼皮子尽往下垂,也不抬起来瞟人了。

平一君笑道,“这丫头片子也多亏了关少侠相救……平家庄的一流好酒,都是她封藏的,各位算有酒缘,哈哈!”

关贫贱见小初进来、想到她刚才温言软语,仿佛还闻到那一股月下的淡香,不禁痴然看着小初。小初对他悄悄一笑,关贫贱没想到她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大方,一时脸都涨红了,才回笑了一下。

杨沧浪看在眼里,可气胀破了肚子,没来由的火上加油起来,心里骂道:“这傻小子,听说明明是他第一个冲入琴心馆,却为了个丫头,放弃了平大小姐,让师兄的门人独占了鳌头,真是笨头笨脑到心里去了,简直是癞蛤螟想吃天鹅肉——是天鹅倒好,只惜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懒老婆上鸡窗,笨蛋一个!又想起自己今选“下山”去的徒弟虽不少、就没有一个争气的,任费自己一番苦心教导,想到就丧气!

杨沧浪的鼻子,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一声,只见关贫贱还红着个傻脸,不时用眼去瞧那丫鬓,心里更火,要不是众人都在,真忍不住要痛骂厉责这愣小子一顿。

魏消闲听他哼哼卿卿的,便说:“我有内伤,你有鼻病,看来这酒你还是免喝了吧?”

江湖人几十年打熬下来,还不死不残废的,确十中无一了。”吟哦五子”中倒有一半以上是身有残伤的,魏消闲这句话是好意,武林中人身杯内伤是最忌酒色的,但却说错了时地。

杨沧浪冷哼道:“大家都喝,我没理由不喝!我的伤小事也,又不像二师哥你那么严重!”

魏消闲被这一番顶撞,也沉下了脸,道:“随你。”

邵汉霄听杨沧浪脾气不好,便说:“二师弟也是一番好意,四师弟平常也是少沾酒的,今儿我和三师弟陪、五师弟平兄痛饮就是,四师弟还是自珍自重,少喝一些。”

邵汉霄是一派掌门,素得人望,“吟哦五子”都比较服他,杨沧浪便说:“我陪喝几口就是了。”

平一君呵呵笑道:“也没那么难的事儿,符会儿我将这百年难逢的好酒端出来的时候,只怕你们酒瘾大发,抢喝还嫌不够哩!”

祝光明微笑问:“什么酒?说得那么宝贝儿?”

平一君微笑道:“这种酒,只有一罐,今个儿高兴,端出来痛饮一番,喝完就没了!”

文征常“吐噜”一声吞了口水,瞠目道:“倒要开开眼界。”

平一君道:“那我跟这丫头拿去,你们就拭目以待吧!”说罢与小初走了出去。

 

 

十九 秋烧·鲥鱼·阿妈酒

 

待平一君和小初行去后,邵汉霄向平守硕、平婉儿道:“难得令尊如此赏脸,以美酒款待我们,真是荣幸。”

平婉儿目不抬、身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一座菩萨像般,很是端庄守礼。

平守硕答:“今晚能邀得青城派前辈高人莅临敝庄,可谓蓬壁生辉,爹爹一高兴,自然珍藏美酒以助兴了——这酒藏一十二年,爹自己也还没喝过呢。”

文征常倒是觉得奇怪:“刚喝下去的几坛女儿红,埋在地底,该也有数十年百年,怎么反倒是只封十二年的酒出名?”

平守硕微微一笑道:“这正如一个刺客,杀了一百名百夫长,也不及另一个刺客只刺杀了一名知院出名。”

众人一听,大都变了脸色,邵汉霄等心里想,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毋论怎么持重,还是不免口出狂言,招惹是非。

文征常便笑说:“今日我们饮酒畅叙,也不谈什么功名大业,俗语有道,宁可吃错东西,不可说错话儿。”

这时徐氏兄弟慢慢向邵汉霄那儿凑过去,低声说几句话,脸上露出了央求之色,邵汉霄先是皱了皱眉,后笑骂道:“回去吧,我会替你们作主的了!”

两兄弟慌忙谢过,众人里有些已心知肚明,有些莫名其妙。魏消闲笑了笑,忽道:“昔日庞一霸火躁脾气,常在江溯上大骂‘武学功术院’,又瞧‘振眉师墙’不上眼,加上在人面前把平庄主从头骂到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那时我知道,这叫光着身子骑老虎,光顾胆大不要脸,准没好下场……”咳了两声,接下去又说,”这次教本派弟子收拾了他,算是遂了平庄主的心愿,否则……就算贤侄也不会让他招摇下去。”

平守硕也知道自己说过了度,这回平心静气回答道:“庞一霸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到处骂辱我爹爹,自是天理不容。”

关贫贱忍不住向平守硕问道:“敢问少庄主,舍长房舍前辈他

平守硕冷冷地道,“你给他击晕后,我和婉儿,小初,一拥而上,把他格毙救回你一命。”

关贫贱听得舍长房已死,心中一阵惘然;这寸知道干氏兄妹搭救自己,正要道谢,杨沧浪已忍不住怒火:“舍长房这种人,连自己义兄之女也敢动歪脑筋,简直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你还问来作甚!

关贫贱垂首道,“是。”

杨沧浪还要发作下去:“你救人不成,反为个婢女失心丧魂的,倒反要人及时救了你,不然你贱命一条丢了不打紧,还有辱师门,问你今儿还有张啥脸来见我!”

关贫贱惶愧地应,“是。”

杨沧浪可越骂越火上头:“为师本以为人出身贫贱,尚知进取:设想到——贱种就是贱种!”他是江湖人,说的话自是重了一些,杨沧浪自己也并非没有感觉到,只是他内心深处,甚实对关贫贱甚具厚望,以为这次下山,关贫贱定会为他增光扬威,没想到冤就冤在据那几个弟子的禀报中,关贫贱竟如此不知自爱。

他把活说重了,心里也未始无悔。

“贱种”无疑是太重的字眼——它深深打入关贫贱心里,关贫贱禁不住说:“师父:您老人家教训的是,但弟子不能见死不救,小初虽是婢仆,但她也是人……”

杨沧浪听关贫贱公然顶撞自己,更是恚怒,“刷”地将剑拔离鞘中半尺,骂道:“你还敢驳嘴,看我不一剑把你劈了!……

祝光明,文征常一左一右,一搭一按在杨沧浪手肘之上,婉言相劝:“四师弟,问必如此动气?”

“四师兄,小贱是牛脾气,拗性子,他不敢不听您的话。”

邵汉霄也道:“四师弟。这儿可是平家庄,咱们要处理派务,也不必在这儿不赏平兄的面!”

这句话最重,由青城派当代掌门人说来,杨沧浪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徐虚杯、徐鹤龄、寿英三人各换了一个眼色,竟不约而同跪下地去。

一个道,“求四师叔开恩。”

一个说:“关师弟此行也算尽力,只是徒劳无功,恳请四师父赦免他吧!”

一个也接下去:“师弟他年幼无知,没见过场面,得罪了师父。就请师父降罪于我吧。”

滕起义看这情形,也只好跪下,“关师弟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师父请息怒。”

这下人人跪求杨沧浪,听来倒是同门之情十分感动,杨沧浪这回面子也挽足了,便悻悻然说,“重山,胜豪都不幸牺牲了,要不然,这种徒弟我早逐之出门了!”

徐鹤龄等脸上都挤出喜容,齐声道:“谢四师叔开恩!”

徐虚怀回首向关贫贱吆喝道:“小贱,我们在代你求情,你还不谢师父恩重如山!”

关贫贱满心凄苦,依然做了,杨沧浪鼻子又重重哼了一声,不去理他;这时只听有人呵呵笑道:“青城门规森严,这回儿倒是亲见了,老夫也要向杨兄致谢,看在老夫薄面份上饶了徒儿,哈哈哈……这酒,该我先罚饮三大杯!”

这酒一端上来,简直醇香四溢,祝光明和文征常禁不住齐声问:“是什么酒?”再用力一吸,仔细分辨,酒香中还有一种淡淡的腥味,掺和在芳醇酒里,一点都不觉其浓,反而特别诱人。

平一君笑吟吟,并不说话,用意很明显,是要大家猜。

邵汉霄道:“这酒嘛,是红粉饶的味儿,但奇怪的是,怎会有这等淡淡的腥味,掺杂一起,真是醇极了,适才喝的女儿红、也变得像水一般啦。”

平一君将酒坛子置在桌上,后面的小初,双手棒了一大堆玲珑剔透的小碗小杯;平一君这才说道:“邵掌门果然是此道高手!这酒是红粉烧,没什么特别,但跟老夫泡制的绝活儿如此如此一掺,味道可……此酒只应天上有了!”

文征常听得眼睛也发了直,道:“有这么神气!”

平一君叫小初把碗杯一一在各人面前摆好。魏消闲因内伤推说不喝,平一君也不勉强,杨沧浪见平一君兴致勃勃,便说,浅尝即止。至于平守硕、平婉儿,都不敢喝酒,平一君倒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这酒倾将出来,其味醇得像玫瑰花开盛了的残味,但却教人想起在蒙古草原上篝火高歌痛饮狂舞的豪情。颜色琥珀,在宫灯下晶莹欲滴,直似在酒杯里待不住一般地,诸人一看,真可谓酒虫作祟,都不住吞口水,鼻子里长吸香醇之味。

平一君在各人面前因了满满一杯,始拍手道:“诸位定必要问,这酒经过什么酿制?叫什么来着?”

文征常叹道:“平兄,您就别卖关子了。”

平一君失笑道:“不卖,不卖。诸位可听说过‘酒蟹’?”

杨沧浪对酒虽无研究,对食可是知得多了,便说:“‘酒蟹’这玩意,是江南菜色,不算特别。”

平一君笑道:“诸位跑遍大江南北,‘酒蟹’自然早就尝过,不过这酒,便是用蟹浸的。”

众人“哦”了一声,显然大失所望。平一君说:“但这蟹却不平凡,就叫做阿妈蟹,形状像只海蟑螂,在南海一带的岛上才有,而且是其中的精品,叫做‘椰壳阿妈’。壳作椰包,但却透明而软的,一千只中难寻一只,更旦要新鲜活脱地运来,醉死在上好红粉烧里,用特殊的盛皿饮喝,才能算是一流的“阿妈醉蟹酒’,又叫‘蟛蜞妈酒’。”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劫飞劫苦笑道,“这等奇酒,晚辈等还是第一次听过。”

祝光明苦笑道:“别说你们,我们也算是光棍子吃大半辈子的饭了,还是首遭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