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将至未至,天光还未曾全熄灭,整个清空呈现出一种浅白的淡色,屋子里却已是昏昏不明的了。

有人进来点起灯,等满堂的明光从暗处托出齐奢的身影时,就仿佛使这地方亮起来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他那一张轮廓深刻的英俊脸庞。

这脸庞上沉稳的神色随光亮有一丝丝轻微的摇动,齐奢抬眼向窗外瞧了瞧,“天要黑了?”忽记起来什么似的,他抛开了手中朱砂红的笔,站起身,“备马,怀雅堂。”

可等两名太监围上前替他宽衣时,他却又迟迟不动,末了摆摆手道:“算了,你们退下吧,都退下。”

他一个人站了一会儿,退回到椅上坐下。他很想去见青田,他知道自己渴望着和她亲近,从第一眼就知道。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占有她,她也将用令人销魂的方式来款待他,一点儿也不勉强,毕竟,她是个最出色的妓女,会令最挑剔的男人也感到满意——但齐奢不会。在目睹过那一夜她直面死亡和爱情的双眼后,他永远都不会为只占有她的嘴唇、她的胸、她的腰肢和双腿、她精致的身体和精湛的假情假意而感到满意,就像佩戴着翡翠的贵妇不会被碧绿的玻璃所打动一样。不,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她对他也抱有一样的热望,他想在触碰她的身体时不只是肉体和肉体的缠抱,而亦是灵魂与灵魂的静躺。他清楚这一切将给自己带来很多的麻烦,他这半辈子所需要面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比如他并非生来就是个跛子,他的腿是被人弄瘸的,他被自己的兄长当成囚犯一样足足关了好几年,他曾经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于非命……但这些麻烦中从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一想起,就这么一个人静默地微笑,因此齐奢才确定,他第一回碰上了人生中真正的、最大的大麻烦。

但令他担心的并不是另外一个男人——乔运则,完全不。他看人一向还算准,如果这次也不出错的话,他对那个男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再耐心多等一等就好。齐奢并不介意晚一点儿再进入青田的生命,既然他已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奇迹般的女子降临在他面前。

桌上的海晏河清小书灯把光明和阴影同时投在齐奢的脸上,他微微地笑着,想着他天大的麻烦。

“青田姓段氏,隶怀雅堂。精声律,工书法,通词翰,琵琶精绝一时。评曰:艳夺明霞,朗涵仙露,香心婉婉,柔情脉脉,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林之月,色香一界,欲使神仙堕劫。诗曰: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鳝鱼黄罗衫的男子,手持一本红布面小手折,摇头摆尾地念着。

他旁边还有两位同伴,都身穿葛布长衫、头戴东坡巾,看起来不是纨茵浪子便是潇洒词人。三人就并立在槐花胡同的胡同口,摩拳擦掌地向内张望。

其中一人搔着头嘟囔:“你这念的都是些什么?”

那黄衫男子掸了掸手里的折子,把脑袋一昂,“老弟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京中的槐花胡同比别处格外有趣,每年开市之后,各家小班均有花酒之赛,三节中每节所得花酒最多的十二位倌人,其花名便被收入当季的《十二花神谱》,年底又要将三节的《花谱》总甄一回,从中推选出色艺资格桩桩出众之人,编成《蕊珠仙榜》,也取状元、榜眼、探花、传胪诸名。我手里这本就是近几年花榜的总录,我瞧连续数年竟都取了同一人作第一甲第一名,我才念的就是她去年当选的批语。”

“哦?那可果然有趣。”另外一人被吊起了胃口,瞪着眼问道,“怀雅堂的段青田是状元,那榜眼、探花又是何许人呢?”

“嘶”,黄衫男子拿唾沫把指头湿一湿,搓过去两页,“榜眼是这个,对,‘惜珠姓段氏,隶怀雅堂,本官家之女,因漂泊入平康,不屈豪贵,铮铮有声。工胡琴,娴吟咏,能翰墨,善弈棋。评曰: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月,哀情艳思,风流别有销魂。诗曰:楚楚林下久传扬,飒飒风前斗晚妆。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裳。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女儿愁。’”

一念毕,其余二人立即就大加感慨道:“这一番笔墨想来虽难免粉饰,却倒也足以令人心神向往。”

“既然这状元、榜眼都出自一门,那还有什么说的?今夜定要先到这怀雅堂鉴赏一番。”

定下了主意,便向胡同里走去。只见一条宽宽的巷子里车如游龙马相接,两边青楼云集,家家都悬灯结彩。靡丽的灯影下,一路经过了六福班、雨花楼、武陵春等诸多妓馆,这才见到一座红窗香阶的绣楼,一副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上书斗大的“怀雅堂”三字,一派富贵气象。

刚迈进大门,马上就有黑衣外场迎上前,先拿一双三角眼把他们从脑袋瓜到脚底板打量一番,就微微笑着行个了礼,“呦,诸位爷可对不住,今儿没有屋子了。”

三人一同紧皱了眉头,黄衫男子先探头往里张望着,“姑娘的屋子没空,人难道也没空下来敬杯茶吗?”

外场翻了翻眼睛,“各位要是有相熟的姐儿,那就提一提名字?”

“也说不上相熟,不过久闻青田、惜珠两位姑娘的芳名。”

外场呵呵了两声,“几位爷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青田姑娘不会生客。再者说,今天已有她的客人包场摆酒,请几位改日再赏脸吧。”

“那惜珠姑娘呢?”

“惜珠姑娘出局去了,一会子回来还要翻台,也不得空的。”

三人正十分败兴,忽见许多的仆从姨娘簇拥着两顶小轿来到了近前。先自头一顶轿中下来了一位精神轩昂的青年公子,衣裳时新,腰间还挂着许多金玉配件,他往回走两步等在后一顶轿前。那轿子四角流苏,蓝呢上还绣着百色蝶,自其中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的丽人,姿态如流雪回风一般,生得更是芙蓉输面柳输腰,只颇为冷傲地将眼梢一横,便随那公子闪入了大门。

“戴爷、珠姐儿,你们可回来了,冯公爷都写了好几回催客条子了……”外场见着了亲爹娘似地抢上前,早把那三位闲客丢在门外,任他们一脸又惊又痴地空自嗅吸着脂粉余香。

来的正是惜珠,步子细细而眉头窄窄。随在她身畔的公子姓戴名雁,也是世家子弟,专爱流连闺中,做些填词弄曲的勾当。某一次酒宴偶遇惜珠,惊为天人,自此就成了怀雅堂的常客。惜珠喜他年少多金、温柔痴情,也引为半个知己,有什么不便在其他客人前倾吐的心声倒愿与戴雁一吐为快。

“你说,我原是官家千金,青田那婢子不过出身穷家小户,我哪里比不上她?是样貌不如她,还是才华不如她?没奈何妈妈的心长得歪,处处偏着她,从我们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把最好的出局衣裳留给她,后来一起搬到走马楼上,又让她住东厢、我住西厢,反正哪里都胜过我。”

戴雁显然已将这话听得两耳起茧,只笑着摆摆手,“我做你的生意不过半年,已见你和你那青田姐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少有消停之日。你们一位榜眼一位状元,自是谁也不服谁。”

“你怎么不向着我说话?你别看我那‘好姐姐’一副温和知礼的样子,实际上心肠又冷又毒。我们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不过是好玩,把她的猫扔到水缸里试一试,又不曾淹死,谁想她当天晚上就把我屋子里一缸白花珍珠的名本金鱼全捞出来喂了她的猫。还有一回,我们俩出局前拌了嘴,她就在出局时把我的胡琴偷偷调高了两个调子,差点儿就害我破了嗓儿在人前出丑。她这么欺负我也罢了,其他几个人也助纣为虐,不是往我擦脸的硝里撒灰,就是往我的茶罐里放泥。总而言之,这院子里全是一群心胸卑污的贱人。”

“你素日为人也的确是傲慢了些,但凡你也学着青田对姐妹们宽仁相待,同她们交心亲热,谁也不会老和你作对。”

“哼,什么交心亲热?青田不过是暗地里和人做恩客,怕丑事传扬出去,所以格外要收买人心。”

“青田和人做恩客?和谁?她客人里有个举子,刚中了新科状元,听说家境一般,人却文采风流,八成就是和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