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都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盘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着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首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三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呦,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要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开,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呐!”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抢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贵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白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已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小赵在下头找你。”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桂珍听得出却不敢回嘴,倒是青田闻曲知音,自琴谱中抬起了双目,“小赵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还得一会子呢,你只管去。”

带着一身的喜气,暮云去了。她去了很久,却带回了一脸的晦气来,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镜中与暮云的目光相交,猝然间她的心轰隆一震,就懂了。

背后李一梳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下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遥远而失真:“好了,青姐儿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于两耳挂起了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髻前环扣着一径水汪汪碧莹莹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儿。百年好合。

然而这张脸却分明是一张弃妇的脸,写满了离怨与枯萎。青田摸过妆台上的一只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缓缓地在掌心揉开。

“所有人都下去。暮云,半刻钟后,请他上楼。”

8.

这半刻钟,是青田一生中最为精心的半刻钟。

她抹粉、扫眉、抿胭脂;细细描,分分画。当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如审视一位死者的遗容。美,敌得过生前最美的时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终的告别。她徐徐地起立,转回身。

门前,出现了一拢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乔运则。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针,刺得青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臂在拼命地妄图挣脱身体,扑向那身影,抱他、抚摸他,或发疯地将他撕成碎片;还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着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块肉来。但她的意志力却并未允许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在他面前动一动、发出一丝响。

通天彻地,独余两叶松绿色的蝉翼纱在窗上窸窣着,仿佛是麦田被风倒伏。大片的青涩的华年,一浪接一浪。久远而绵长的寂静之后——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么,我来给你一个交待。”乔运则的眉头有渐起的阴色,他将眼光转开了一寸,望进虚空中。

“那夜里我向你求亲,你说,三年神仙眷侣之后要我另娶,倘若豪门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张艳帜,做另一个鱼玄机。你可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的滋味?而这滋味,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尝到了。你还不满十一岁,背着手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许我师父给你量身。师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连你的衣边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庙里头千万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后当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来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拿着臭铜烂铁就可以买到的时候,就是这滋味。每每听着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个叫做‘瘟生’,再把从他们那儿骗来的钱塞给我,就是这滋味。受你一粥一饭、一铺一盖,我嘴里的饭、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寝,就为了不看见脑子里你在其他男人身边时的下作模样!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对住圣贤书,悬、梁、刺、股。终于,我等到了‘状元夸官’这一天。这一天,金殿传胪,玉堂赐宴,内阁辅臣将我送出太和门,顺天府尹为我亲开天安门,东长安街上以圣旨开道,宫花簪帽彩棚摆酒,百官跪迎万民朝贺……美的像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这个美梦?”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阴冷,“是你的一个笑话。那天,你在摄政王面前讲了一个笑话,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笑话。一个贱民之子、裁缝学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红袍白马,也无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间的一粒小芝麻,随时都可以捏得粉碎。他们能对我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让我五体投地把你献出去——别说他们不会!摄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于你我,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守真抱诚,而是因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过去,好好地对着那面镜子瞧一瞧,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你的身上把目光移开,每次他们看见你,眼睛里都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把你剥光、把你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舔个遍!我太熟悉他们的目光了。即使他们抽开视线、低下眼皮,也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心里头肮脏的欲念,像一只馋猫掩盖它的粪便。你和我都数不清,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过多少男人的床。迟或早,摄政王也会向我要你,现在你不就已经属于他了吗?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贵、比我强大的男人都会要我把你当做一株肉灵芝送给他们。在他们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远只是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转送、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