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姐将手一划拉,这边只直直地看进青田眼中,“妈妈也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劝你,赎身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想了,赎了身又怎样?你是会扛锄头啊,还是会打算盘呐?顶好也不过就是像我一样,买几个养女当老鸨子,赚了钱再去轧姘头,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凭你的名声,三五年的好光景还是有的。至于以后,今儿当着暮云,妈妈把话给你撂在这儿:你若有那个命,碰得上好人家,不管穷富,妈妈一个镚儿不要你的,给你备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敲锣打鼓地送你出门;碰不上,你就教新来的小姑娘们唱唱曲、跳跳舞,讲讲你当年是怎么把那些个臭男人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混也就过去了,等服侍着我养老归天,院子就交进你手里。青丫头,我段二在这槐花胡同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除了自己,就没佩服过谁,半辈子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打从你那么一丁点儿小,被我抽得半死都咬着牙不求饶,我就佩服你这小倔丫头。算起来你也叫了我十多年的妈妈,可不知有没有一声真,我倒是真把你当女儿看。可惜咱们这地方,没法同人家闺阁绣房里相提并论,妈妈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能这么比,北京城几千几万心狠手毒的老鸨子,几千几万挨打受气的娼马子,我待你那是独一份儿。但凡老娘我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吃稀的,怀雅堂的姑娘们插金,就不会让你戴银,段二养个终身不出阁的老闺女,养得起!”

青田拼命地自制,仍旧是泣不成声。她自小从段二姐这儿听到的,大部分都是夹杂着鞭风的吵嚷:“你个就会倒贴的小逼货,你当那些男人们有真心呐!”“好,今儿打你你不哭,你哭的时候在后头呢!”“我告诉你听贱坯子,回头人家不要你,你可别哭着喊着赖在我怀雅堂!”……每当那时候,她都一身傲骨地冷笑,觉得那老女人什么也不懂,觉得她是世上最势利、最俗气的。其实什么也不懂的是她自己,这份势利和俗气是用了多少副似她一样粉碎的傲骨、多少颗粉碎的心才换到的,也许其中,就有这簪花熏香的半老徐娘自己的一副骨和一颗心。

青田只觉得抱歉,由衷的抱歉,她朝前倒过去搂住了段二姐,伏在她肩上痛哭着低唤:“妈妈,妈妈……”

“嗐,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好了好孩子,不哭啊,没事儿,有妈妈在。”段二姐吸溜着鼻子,一手搁在青田的背脊上抚弄。五只手指戴四只俗不可耐的金马镫大戒指,手心里带着的则是一个过来人的绵软,以及强悍。

第二天,天微明。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柳堤烟,碧帷车。一青春女子独立桥头,倒空了手中的一只樟木大箱。青田冷着眼,看许许多多的东西、玩意、物件……由箱中飞流直下,或快或慢地坠落在河面;看一件红衣似一副女子的空壳,沿水潺潺地漂去。她知道将万分地艰难、万分地渺茫,但她会尽力,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可以同样地冷着眼,看记忆里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孤儿、看他和她第一次纯真的牵手、最后一次如水草的缠绵,或一整个倾注了她全部真心的十年,如此漂过一条逝者如斯的河流,被沉没、被带走。

将升未升的白昼在水面上发出冷寂的清光,苍苍茫茫间,一抹纤细的柔影,宛在水中央。

7.

再过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边的瘀痕虽然未消尽,但化妆化得浓重些,在昏暗里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着脸,让暮云替她拿水粉盖起最后一点伤痕,尽心地打扮着。这一夜对于所有的娼妓而言意义重大,槐花胡同的数家院子门前全等候着一溜蓝呢车,却并非是客人们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们自己准备去勾栏胡同里拜夫人庙。

勾栏胡同得名于元朝大都的御沟栏,元灭后,由旧宫的宫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庙宇,供养花蕊夫人的铜像。花蕊夫人本姓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蜀灭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充入宫中,亦盛宠不衰。而不知自何时起,妓女们便将这位歌妓出身的贵妃娘娘奉为本家,每逢拜太阴的中秋节,均相邀来参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对这一天极为重视,不管是哪位大老爷的局票,也要叫养女们先拜过了吉神方可出局。于是青田同一众姐妹们沐浴更衣,各带着贴身的大丫鬟坐进骡车,由槐花胡同直驱勾栏胡同。等到了东四,早已没有停车的地方,街头巷尾不是花丛众美,就是赏花狂徒,挤得个水泄不通。怀雅堂先到的几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着串冰糖葫芦吃得起劲,见青田和照花挽手并来,好几根签子一起举到她们的嘴边。周遭吵闹非常,青田别开头,笑喊着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对霞这贪嘴丫头带的头儿,我瞧你肚上的束带迟早绷开。”

“这回可不是我,”对霞摇晃着发间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摇,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这两天宰了个大洋盘,请我们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凤琴颈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银丝月牙项圈,将她的下巴颏也映得银澄澄的,“蝶仙姐姐这回发大财了。”

蝶仙的胸前围着金三事攥领儿,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两天让我逮着一个瘟生,小县城来的土财主,规矩也不大懂,刚刚打了两回茶围,我叫他陪我去金铺逛逛他也肯,遇上这等大主顾,还有放过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气挑了五个戒指,全叫他掏的钱。他哪里知道我背地里同老板说好了,多要了三倍的价儿,晚上老板就偷偷返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不单白得了戒指,还大赚了一笔。”

青田几个全握着嘴笑,对霞更是笑得鬟凤低垂,“才别听她胡吣,什么小县城的土财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债的曹家,端的是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这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叫曹之慕,听说就乡下一房老婆,再没有其他姬妾的,来北京才两个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这小浪货若真能拿下这位主儿,跟他回去当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没得说了。”

“狗屁如夫人,”蝶仙吃进一颗糖山楂,又风情万种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头吗?别人看着是黄金,我却看着狗屎不如。”

“你积点儿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边轻轻一捏,“这些年就你不安分,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戏的姘个没完没了,今儿小生、明儿武生,连那乾旦也跟他混缠混闹,闹到几时才够?年纪也到了,再不好好寻个下家、找条出路,只备着把这青春饭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扬高了一双流波细眼,荡逸轻扬,“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从第一天做生意就没想过从良嫁人,叫我嫁那贫家小户,我大手大脚漫撒钱财惯了,受不得穷、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门大户,我又嫌许多的规矩森严,拘得人厌烦,况且豪门姬妾众多,难免不三朝两夜地独守空房,青春苦短而来日苦多,又有什么趣味?依我说,就像一树花,既然在山间开得姿媚横生,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地移到大宅门里?离开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简直是硬将好好的花折下来供养在金瓶里,纵使养花的人再怎么爱惜,过不得多时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说,既身在这花国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鲜鲜痛痛快快地开过一季,完了该枯枯、该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劝她,她就是天生的贱命。”对霞将峻丽的窄脸一抖,斜睐着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阳。有情的嫌人家没钱,有钱的嫌人家没情,有钱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样貌不俊、谈吐不济。依我说,这世上哪就有个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轮不着咱们。所以呀,只有当个倌人,一边花着大佬们的钱,一边睡着小优们的身,食东宿西,什么好都占上,方能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缝,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谁才是食东家、宿西家的行家里手。昨儿晚上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稀罕说,只仔细妈妈知道你又使这下作手段,再饿上你三天不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