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匠心独具,与众不同。”青田展目远望,见这满堂辉煌中的醇厚秋色,是盛于金杯里的美酒,一嗅醉人。

孙秀达已在一旁又举起手比划着,“娘娘您再从这里往东瞧,瞧见没有?那湖心正中就是另一处名景‘瑶华洲’,其实是一座孤岛,唯有舟艇可通,岛上以林木绝胜著称,因为有瑶圃百本,花时灿若瑶华,故尔得名。不但有山茶、玉兰、石榴、杜鹃、牡丹、菊花、绿梅等各色佳品,还有琉球国进贡的花种,冰天雪地中也能开出来艳丽鲜花。这时节开得最好的是木芙蓉,白、粉、红、黄各色皆有,还有难得的稀品三醉芙蓉,晨一色、午一色、晚一色。岛上各处均设有观花的轩阁亭座,在那里消磨上半日也算是人生至乐。”

隔水而望果见一座香洲,憧憧的花影一似落霞。青田扶栏眺望,满目神往,“只在这里瞧着已是美不胜收,真如蓬莱仙国,尘世瑶池。”

孙秀达微微地笑了,“娘娘一会儿可亲自登岛,船坞就在前头。咱们从这儿拐出去,先顺路瞧过大戏楼与寝殿,恰便就临池上船,可好?”

“如此甚好。”青田转过脸,笑容明粲若花海。

孙秀达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娘娘您这里来,小心脚底下。”

顺着花栏再向东走出有小半里,过了一座溪谷上的拱桥,再越过几处粉垣修舍,一道汉白玉的拱门便赫然矗立眼前。孙秀达对着这门把双手一抱,“这门上的‘福’字乃高祖皇帝御笔手书,是当今圣上赐予王爷的,特由大内的御花园中移奉于此。过了这道门就是中路花园,戏楼就在花园中。”

园里古木参天、山叠岷峨,与前头的曲径幽台又是一番不同景致。廊回路转后,老远就望见一座龙纹虎脉、气象万千的三层高楼,走近来,便瞧清楼台上的金字大匾——“远心阁”。

青田轻抬一手漫遮住近午的明丽阳光,手上的一只刚玉戒泛出柔华的软光,“想必这就是戏楼了?”

“正是。”孙秀达的嘴皮子又开始利索地翻飞起来,“这戏楼原只有一层,是王爷说娘娘是昆戏的行家,这里最是马虎不得,特叫能工巧匠设计了样子在原址上改建的。戏台、扮戏房自是不用说,最巧妙的是这台底下还埋了三口大铜缸、五口大井。这缸是为了聚音,衬得声音是又远又亮。这地井的功用更妙,是为了藏砌末,演那些个吉祥戏或神仙戏时最是好看,譬如‘地涌金莲’,金莲就藏在井中,再用绞盘绞到台上,花瓣一开,佛就坐在花里头。唉,小的嘴笨,说也说不来,等明儿、后儿娘娘有精神,只管从万元胡同召几个班子让他们扮上几出,到时就知这其中的精彩。”

“听大管家说得这样好,我可真要犯了戏瘾呢。”

“哈哈,好的还在后头呢。从这花园南边的偏门出去,就是王爷和娘娘的寝殿‘近香堂’了,小的这就带娘娘过去,娘娘顺便也在那里歇歇脚、吃口茶。”

从戏楼远心阁到寝殿近香堂,又走出了约有一里路。好在一路上风轩松寮、回塘曲阑,倒足以令人忘却脚下的疲累。先越过一座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的崇阁,孙秀达匆匆一点,“这里是正殿,王爷嫌太过古板了些,所以拣了偏殿另居,从这游廊出去就是。”

出了游廊,俄见花障一道,向左一绕就是近香堂。玉堂富贵的垂柱花门,院中几点山石,植着海棠、芭蕉,又有几株合欢与木槿,廊上绘满了缠枝藤萝紫花,九曲阑干四面可通,中间一条白石子甬路。青田一见已是心生欢喜,进了殿,迎面是五间通堂,光线极好,只以紫檀的多宝格相隔,壁上挂着些字画。她一一看去,皆是自己所喜的怀素、米芾,嘴角不由就浮起了浅笑。正待往梢间一探,就听走在身后的暮云“呀”了一声,原来是其怀中的猫儿突然跳下地,往里头一层跑去了。青田唤一声“在御”,紧跟着去赶,暮云和那六个大丫鬟也随之在后。追了十来步,就见白影钻了两钻,再不知所踪,青田也便停了脚,置之一笑,“得了,甭找了,反正也丢不了,过一会子自己就出来了。”暮云也边掸着粘在两袖的猫毛边笑,“这鬼东西,倒像晓得要在这里住下似的。”

青田听了这一句,才想起细视这一所房间。竟与前头厅堂的雅致大相径庭,四面墙壁上都涂饰着极细的淡淡金粉,仿佛是阳光落入就留下在这里,温柔地闪烁着。细香恬然中,深垂着几道珍珠帘,帘外是雕镂的楠木花槅,贮书的、设鼎的、供花的、安瓶的,花样或什锦、或博古,玲珑凿就,贴金嵌宝。她随意绕过一架纱橱向里走去,竟见左也有门可通,右也有径可行,穿插了一晌,忽见着孙秀达从前头跑过来,跑到近前时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原来是一面极大的金匡宫式玻璃镜的倒影。青田掉过身,自个先笑了,“大管家别笑话,我居然在屋里走迷了路了。”

孙秀达有些连呼带喘的,抹着额笑起来,“这里的隔断原就机巧,任谁第一次来也要分不清东西的。”说着便将大镜一推,镜面一转又是一间奥室,室内有微涩的墨香,两面墙均靠着六层高的青竹书架,临窗一张大案,案上摆设着书笔文物、金签玉管,光是各样的蜡笺、冷金、泥金、罗纹、泥金银加绘、砑花纸等就不下十来盒。青田忍不住上前把玩,孙秀达依旧跟过来,口若悬河道:“如今所在的这一间是帖室,王爷说娘娘书法精湛,平日里也酷爱习字,故此专辟了这一间出来。这书架上皆是历朝历代的大家法帖,虽也有一些抄本,倒也颇多精錾孤本,甚至连梁武帝的《异趣帖》、宋太宗的《敕蔡行》都在这里,皆是皇上钦赐的,王爷特叫人从王府里取了来,放在这里供娘娘清赏。”接着他又手一伸,面上显出神秘之色,“娘娘您再推开这窗瞧瞧——”

窗子又宽又高,雕着四相宝花,甫一开便有香风吹面。这近香堂竟是一座水榭,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窗外就是一座正对着广池的画阁,一窗中青天碧水、荷蕖水禽,便如天然的挂画一般。

暮云扒来窗前一望,高兴得连声音都提高了不少:“姑娘若写字写得眼睛酸了,这么推窗一望,那可就什么累都没有了。”

“这位大姐说得好。”孙秀达凑近,进而凑趣,“可别小看了这一扇窗,不单能叫眼睛解乏,还能叫耳朵也解乏。”

暮云大奇,“咦,这话可怪了,耳朵怎么解乏?”

青田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管家别卖关子,只快些告诉我们。”

孙秀达又往这窗前拱了拱,把手直直地戳出去,“娘娘您往那儿瞧,瞧见水中荷叶间的小铜亭没有?那亭后有一座石桥,直通瑶华洲西头的另一座湖心岛。园中养了一班小戏,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吃住练功就全在岛上。每日里不论何时,只要娘娘传唤一声,立时岛上就会有小伶去那亭中隔水为娘娘演唱,琴师也一概都是现成的。娘娘只管在这里临帖,一面听着曲子从水上远远地送来,仙音渺渺,岂不清耳清心?所以那亭叫做‘映音亭’。”

青田听过,将两手合什在胸口,“我的天,这可是谁想出来的!”

孙秀达退了两步,将书架边的一方彩绫轻揭开,居然是一扇直通室外的暗门。他推开这小门,笑着比个手势,“此乃人为之妙,更有天然之妙。娘娘这里来。”

从水廊绕两绕,转过一扇通天西番莲的檀木屏风,便又重入内室。累珠银纱帐后,悬有一方小字“天泉舍”。青田这一下更是讶异,“天泉?难道这屋里竟有泉水?”

“真叫娘娘猜对了。”孙秀达直走进去,房中是闲阁的模样,一头放着香鼎、大桌、蟠龙椅,角落里的琴桌上还摆着架古琴。琴桌旁的地面上有一块方砖镶着铜环,孙秀达蹲身下去一拉,就见方砖的底面原是一整块铜盖,盖着小小的一口井。

“此井乃宋代的古物,终年不涸,水质甘甜。到了盛夏,将时新水果浸在这水中一会子,吃的时候透心的凉和甜。平日里只以木桶汲出,拿松炭烧滚,所沏出的茶回香满口,这屋里的茶全是拿这井水烧的。幼烟姑娘,你现就去取两盅来给娘娘尝尝。娘娘咱们往这边来,王爷和您的卧房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