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潮在青田的笑靥上泛起,是烟笼的芍药、雨润的桃花,因此就有纷乱的春风卷过了齐奢的呼吸。他盯着她,又转开了双目,“得,你要心里实在别扭,今儿就算了,反正在你跟前我也早习惯了,挺挺就过去了。”

最末几个字使得青田“嗤”一声失笑,她拿眼角扫了扫他身上那地方,整张脸都胀起来。两耳里又开始有血潮的鸣响,她半垂下眼睑,仰起脸,把双唇轻轻地,而后紧紧地揿给了齐奢。

世界是一个昏聩的大漩涡。在她心慌意乱地捉住他之前,他的手就已探入了她的衣,他滚热的皮肤与全部的体重向她压上来。被锲入的一霎,青田浑身紧绷如一架新调古琴,有着花梨的承露、白玉的琴徽、象牙的雁足、犀角的琴轸,她的七根冰弦被他的手、他的舌、他温柔的言语、野蛮的呼吸、狂热的目光、他强壮的胸膛与腰腹、他的——,一一拨动。乐音由她的喉底绵绵地、铮铮地逸出,她是亘古的琴曲,在他的捭阖下飘来荡去,是《流水》,是《渔歌》,是《幽兰》,是《忘机》;她是《雉朝飞》,是《凤求凰》,是《良宵引》,是《普庵咒》;她是失传绝世的《广陵散》:心弦一动人鬼俱寂,天籁之音,千古止息。

琴弦的震颤一点点消逝,青田自觉似一段绕梁的余音散失在半空。她躺在盛红的绣衾上,带着迭迭的迷光,睁开眼。

而他的眼神——齐奢也张了眼看向她——则越来越沉重而了无生气,他的鼻额还泛着层浅浅的汗意,但他的喘动已全盘平息。

逐渐有一丝凉瘆瘆的恐惧攀上了青田的心,她交抱起双臂遮住了一丝不挂的胸口,怔怔地望他,他和他冰冷的眼睛。

“这世上从没我齐奢得不到的,我要什么,什么就会向我自己走过来。现在,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他所说的话明了简洁,但那声音的回响却像不断地在她耳边拉长。青田如卧冰上,彻骨寒凉。他待她所有的那些百折不挠、全力以赴,原不过是如狮搏羊,只为猎物到口的这一刻血肉模糊的征服,只一瞬,她一身的血就向着黑暗的地方倾盆流尽。

她想从那余温尚存的怀抱中移开,浑身上下却找不到一丁点儿力气,连把双眼从那对森然的眼中移开的力气都没有。而后,就像阴云天里骤出的骄阳,他漠然的表情兜头一变,斜挑起一道眉,“嗳,逗你玩的!你不会真信了吧,啊?”

青田发僵地往他眼里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后,浑身的血液就发疯地回流,她的眼、她的脸,血晕从她脖颈一直染红到胸口。她咬着牙一下子坐起身,拄着手就要下床。齐奢的两臂同时拦上来,揽住她,“错了错了,我没想到你能真信,小脸都吓白了,我错了我错了,啊,甭生气。成了甭生气了,一年到头欺负我,我欺负你一句你就翻脸。”

青田的耳际迸着两滚子青筋,一语不发地同他挣来扯去。偏他的手臂比铁笼还结实,牢牢地将她箍在那儿。

“不是,你干嘛去?”

青田恶狠狠地回过脸,恶狠狠地瞪着眼,“自个走回去。”

齐奢嘿嘿地笑了,“你别闹了,爷费这么大劲儿才给你骗来,哪儿能让你走?”

“松手。”

“何必呢?你说爷要真松了手,你还真走不成?到时候多下不来台呀。”

“松手!”

“放心吧,肯定不松,爷哪儿舍得让你下不来台?”

“松——手——!你给我松手!”

“行了,来两下差不多行了,你说你——”他一脸的无良笑容,只管捉着她,把她的两手向后摁定,先是眼神,其后是嘴唇,俯来她高挺而坦露的胸乳上,呢喃调笑,“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准备到哪儿去啊?”

仿若有无数细小的热水滴在体内的各处乱流乱滚,滚得人重心尽失。青田挺着最后的力气挣动了两下,“齐!奢!”

他当真停下来,自她两乳间抬起头,红烛下笑意融融的双目漆黑发亮,“怎么,上过床就露出泼妇面目了,嗯?居然敢这么提名道姓地叫爷?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青田被反扭着两臂,气吁吁地,倒也紧抿着双唇笑起来,“怕你不成?齐奢!”

他笑着贴过来,同她脸挨着脸,“再叫一声。”

青田这下倒害臊了起来,只把舌尖在嘴里头含糊地一搅,“齐奢……”

他没答应,但他身体的某处答应了。眼神里有蓄势的火焰,把鼻尖凑来她鼻尖上轻蹭,“再叫一声。”

青田朝后半仰过头,双眼迷细,发出了几乎是一脉淡不可闻的叹息,“奢……”随之她就被整个地铺开,横铺在一张足有九尺宽的合欢床上。青田不会忘,曾几何时,在另一些床上、另一些男人的身下,她也一样地辗转低吟、如痴如醉,但其实这卖身妇吹弹可破的身躯只如一只苦力者结满了老膙的手,木然得什么也感觉不出。可当下游走在她肌肤上的这对手,这一对真正结有着硬膙与瘢痕的手,最小的触碰也可令她战栗不已。他在她口唇内转动舌尖的方式像转动一把钥匙,青田可以听到肉体中上亿把生了锈的锁争先恐后地被打开,或只是在一根夯门巨柱的粗野撞击下,中门轰塌、城池陷落。

她把肢体与灵魂全部交给他,泪水奔涌而下。他与她的每一次交合,都是赐还这麻木的娼妓,一副洁净敏感的处子身。

3.

宝幄香温,金堂夜永。连阳光也不忍打扰这高唐之梦,由房间里走过时,温柔而无声。

别处却有“嚯啷”一响,一只螺钿瓜棱盒从木槅上摔落。

宜两轩之外,侍婢幼烟疾步上前,将另一个侍婢萃意轻推了一把,“你做什么呀?扫个灰也这么毛手毛脚的,又把什么碰掉了?”

萃意手里拈着把掸子,也不理幼烟,直往身后一指,“紫薇,没瞧见着东西掉了,还不赶紧过来收拾?”

“嘘——”幼烟向前头紧闭的门扇张一张,瞪住了萃意,“你作死啊?这么大呼小叫的,王爷还没起呢。”

萃意那又圆又小的短脸整个向下耷拉着,一双饱含怒气的大眼睛却炯炯欲飞,“我伺候了王爷这么久,就是年节也没见过爷哪天辰正还不起身的,这可都快午正了,还高卧不起?昨儿夜里不是你坐更,你可没听见,哼,真不白是窑子里出来的。”

“嘶——”幼烟一把就捂住了萃意的嘴,两眼往脚边一瞥,“紫薇你且放着,一会子我收拾,忙你的去吧。”这厢牵开了萃意几步,把嗓音逼得又低又虚,“你可是疯癫了,在这里乱说话?咱们两个相好一场,别人不和你说的,我和你说。我告诉你萃意,你心里那点儿想头我一清二楚,今儿我索性挑明了奉劝你一句,趁早别做白日梦!你想想顺妃、容妃几位主子,哪个不是美人坯似的?家世又好、又知书识礼,照样拴不住咱们这位爷的心,你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有几分姿色罢了,就算平日里多受纵容,如今连个通房的名分还没挣上呢,继妃詹娘娘都不管不问的事儿,轮得着你吗?你这一身爆脾气在这如园里可得收一收,我瞧这位段娘娘可不一般,你若口无遮拦把她给得罪了,没有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萃意满脸的不服,把那掸子在自个的裙边甩两下,“行了,仗着大我一岁半岁的,动不动就拉下脸教训人。我看王爷不过是一时新鲜,那姓段的得意不了几天,咱们走着瞧。”腰一扭,就闪开去一边。

“这死丫头。”幼烟低眉自叹,又拔高了声音急应,“嗳!萃意,让大家赶紧的,里头叫了。”

门一开先扑出浓香骀荡,日影横斜间,一地散乱衣裳。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六婢金莲细碎,由起居间直入卧房,齐齐一排跪倒在大床下,各自举高手中的漆盘,盘上托着漱杯、漱盂、面巾、执壶、面盆、茶盅。微开的帐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颀长,从盘中拈起了一只錾花小杯。

齐奢把杯里的薄荷水在口间一过,倾身吐出。萃意手托银盂,肃容跪接。齐奢又取过另一只漱杯递入帷中,少顷,便有一副秀面玉颈,似一茎芙蓉新出水。地平下的幼烟偷眼窥来,见青田睡态未消,丰神姽婳、旎旖无双,纵使同为女子,也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萃意在一旁也上翻了两眼相睇,青田与这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自一愣,那头齐奢已揽过她耳语了起来,顿令青田春情透脸。他一手抓过面巾放来她面上轻轻一拭,她低着头,但管紧扯住胸前的被子向后躲。他笑着扔开了巾帕,最后从茶盘中拣一只红瓷茶碗,把碗里的淡蜜水送来她口边。

午时三刻,二人已各自更衣洗漱毕,在起居间的软榻上对坐。暮云两手里抱着猫也进得房来,笑眯眯地把青田左看右看,“我瞧姑娘今儿是不用梳妆了,脸上自个就红红白白的,比涂了胭脂还好看呢。”

青田啐她一口,脸色反更见芳菲。

齐奢开怀大笑,“你姑娘不爱听,爷爱听,就冲你这话,爷得赏你些什么好。你想要什么?”

暮云头一扬,亦是翠羽明珰。“三爷当真?”

“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