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朝他面上细觑一番,搓着两手垂下头,一段脖颈如柳条纤弱,“你既知道得这样详细,定知这人是谁。说起这潘鹤苒,脾气本就狷介,这几年在南边成了清议领袖,更加狂妄不羁。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怀雅堂找我,这才得知我被你接进如园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旧相识,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时我还是清倌,他做了我将近两年,从不像别的客人动手动脚猥亵于我,反教了我不少诗书之义、为人之理。后来他下江南开坛讲学,临行前跟我说,待我来日长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实是无意于他,只是经年所历的客人,只有这个潘鹤苒以君子之礼待我,又曾在许多难事上有恩于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长一般,心存感激。实话说,我虽跟了你,的确也有那孟浪之辈不死心的,可我从不加以理会,他们一次两次没了趣儿,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鹤苒是个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设法让人传递些旧物给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画的,他那题诗虽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让你知晓,惹出一场祸事,便想着干脆给他一句回复,叫他绝了这个念头。几曾想这个人这几年闲云野鹤,愈发没了道理,竟把这东西拿给外人传看!真是对不起,反害你丢了颜面。”

齐奢的眼角已笑出两条轻浅的纹路,“你又哪只耳朵听见我丢了颜面?”他的指尖触到青田身上的碧蓝色提花明绸小袄,分明的经纬似起落交织的流丽生涯,“倌人从良复又下堂重堕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就是因南来北往的放荡惯了,只把失节看得家常便饭一般,一旦独守闺中、寂寞难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来。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说你身为第一红人,门前向来是车马杂沓、冠盖如云,陡被拘进了深宅里怎能熬得住?迟早要闹出丑闻来,送我一顶大大的绿帽。如今见你跟了我这些时候,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是惊诧万分,再见这首和诗,更是人人赞颂不已,都说你的这份气节和才情‘殆非风尘中人也’。”

青田两边颊上的红晕越泛越浓,“你这话当真?”

“还不止这个呢。除了赞你的诗,好些个风雅之士还公开赞你的字卓绝群伦,有《黄庭》笔意,找你的旧客搜寻墨宝。现在棋盘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张小字也能卖到上千两,洛阳纸贵。你只多写几幅,赶明儿爷若闹饥荒,只指着变卖你的字过活了。”

“你就会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的字这两年真是精进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白天总不在,叫你自己去外头转转你也不去,天天就关在屋子里戏墨弄翰,我都怕你闷出病来。”

青田垂睫微笑,扣耳的水银青光精圆小珠浮动着冰润的两点光,宁柔安详,“怎么会?每天练练字、想想你,我只觉得这颗心又安静又欢喜。可你要真怕我闷——,你知道,我平日里闲着也喜欢画几笔,以前也师从过几位大家,可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画到现在总觉得力不从心,少个人点拨。”

“这好办,回头我叫人从画院里挑个拔尖的画师进园来教你就是。”

“又胡说,这园子哪里是男子随便出入的?我是想,你要是方便,就帮我选几个用笔严谨、画风清隽、擅长人物和山水的画师,我做了画就叫人送去给他们圈改,依着他们的评语习练,又方便又利索,岂不好?”

齐奢切切含笑,“好,依你就是。”

“王爷,”但听得一声慢悠悠、清凌凌的娇呼,就见小婢莺枝走了进来,“禀王爷娘娘,酒宴已经备好。”

青田微愕,“酒宴?”

齐奢笑着向她上下看一看,“去换身喜欢的衣裳。”

片刻后挽手同出,坐了软轿向远心殿而来。殿前早已设下大案,齐奢与青田并身同坐,交杯换盏。张灯结彩的戏楼上,说书的女先生、变戏法的老者、耍剑的娘子、持檀板的歌姬……走马灯地轮番登场。直闹到三更鼓,又有班子抹脸开锣,连照花也亲自登台,班衣彩戏为主子献唱。青田醉意欢浓地依住了齐奢,拍着手大笑,“放赏!放赏!”于是金银锞子整笸箩整笸箩地撒去台面。紧跟着又涌起了滚滚烟花,一色色的九龙入云、凤舞吉祥炸开在半空,金的、紫的、绿的、红的……绚烂万色铺陈了漫天。

青田一个劲地笑,又被炮仗震动得眉目瑟缩,桃心髻两边的几股子碧玺流苏乱撞做一处……齐奢替她掩起双耳,也只知道笑。他所感到的,与其说是补偿了她过期的团圆,毋宁说是自身得到了补偿。这就是与其他任何女人相比,青田的不同之处:在她这儿——极度诡异地——他总能永不枯竭地付出,他自己正缺乏的那些。

这一对沉浸在无比美满中的爱侣无暇注意到,就在咫尺远近的地方有一双哀伤而怨怼的眼睛幽幽地盯视着他们,又幽幽地躲开。烟花一闪,打亮了那双眼睛和那张脸,那是一种扭曲的,甚至接近于可怖的表情,在幼烟一向沉静驯良的脸上一闪即逝。幼烟难以置信,没有一个人记得今天是萃意的周年祭日。就在一年前的这一天,萃意在绝望中一分分死去。她只死了一年,大家就全忘了她,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她们全都若无其事地欢笑着,好吧,她们是奴才,主子笑的时候她们就得笑,可那对笑得最欢的主子呢?他们一个是萃意痴痴爱过的王爷,一个是萃意深深恨过的段娘娘,他们承受了别人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居然眨眨眼就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幼烟咬着牙一转脸,偏看见三个丫头嬉笑着前来,正是每日里照顾猫儿在御的,打头的就是莺枝,把猫儿紧抱在怀里,磕下头脆声道:“在御给王爷、娘娘磕头拜年啦,祝王爷和娘娘福寿绵长。”

笑声,震天动地的笑声,所有人都在笑,连那只猫也眯缝着一只阴阴的独眼咧开嘴笑着。于是幼烟也忍住了泪涌,跟着笑起来。

深重的侯门内,绚丽的烟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但却永也照不见无处不在的,欢与悲。

11.

时日飞过,朝有水东流、暮有日西沉,又已是一季的草长莺飞,人间芳菲如画。

画栋雕梁的摄政王府,花园中满是融融春意。翠竹枝、芭蕉叶、海棠花间,掩映着数座工细亭台、跨水游廊。廊上藻井炫耀,四面涂饰着彩画,廊外的水边丛丛木槿,菁菁芳草。

沿着草径行近了两位女子,一老一少。老一些的身着深黑色闪光衣裤,头梳得溜光,嘴皮子也是极利索的,字字厉亮道:“东宫太后认了娘娘你做妹子,娘娘就算是王家的女儿了,说来竟跟咱们王爷是姑表亲,这桩婚事就是亲上加亲。”

年轻的那位一袭叠纱的霞衣茜裙,素手分花拂柳,便露出了香寿的丽容,眉眼惊艳而神色黯淡,“怕是仇上加仇才对。”

姚奶妈两道粗眉一碰,“娘娘这副样子才叫人看着‘愁上加愁’!天下间最尊贵的两宫太后齐心合力帮衬娘娘,还有什么愁的?”

“我愁她们不是‘齐心合力’,而是‘各怀鬼胎’。东宫要拿我稳固王家跟王爷的关系,西宫要拿我破坏王爷跟段氏的关系。这么一把两面光的刀,王爷难道会容其安眠卧榻之侧?”

“娘娘又说这叫人听不懂的话。不过王爷也真是,放着我们娘娘冰清玉洁的不爱,非要睡在鸡窝里才舒坦。”

香寿顿时振容,“奶妈,说你多少遍了,再这么口无遮拦的,明儿就给你送回扬州老家去。”

“我回了老家,娘娘一肚子心事可跟谁说去?”姚奶妈反稽一句,竟有些淌眼抹泪的光景,“府里各位嫔妃主子就算没个轰轰烈烈的娘家,再不济,谁还没个知冷知热的爷娘兄弟?只有我们娘娘,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冷得跟冰窖子似的北京城,王爷也不知道心疼,一撂这么多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多少的难处心酸还不就我这老婆子知道?”

“别说了,都怪咱们自己。”香寿挂耷了眼睑,盯着脚上一双红香色的鞋头在茵茵绿草间一探一探地向前,“奶妈?”

“嗯?”

“你——,见过那段氏没有?”

姚奶妈往眼上抹一把,“阿弥陀佛,我咋能见得着?不过我听好些人议论,说这姓段的是耗子精变的。”

香寿不屑一笑,“你们净会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