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才见垂杨柳,回首麦又黄。蝉声犹未绝,大雁已成行。

京内外对十月份皇叔父摄政王婚礼大典的热议还未消散,挥手间新一年又至。而这一年,热议愈盛,皆围绕着另一桩婚事:少帝齐宏大婚。

开了年,齐宏已满十五,明年十六岁大婚亲政。朝中去年就已颁下了由摄政王会同工部堂官——王家三子王正廷共同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内务库也开出了单子列明筹办大婚诸事,依次进行起来。万事俱备,独缺一位皇后。

自立国以来,除太子妃晋位外,虽每次册后均有“特选”,但所选出的皇后无一例外出自王家,就连摄政王新续的正妃尽管为抬籍,亦算是王家之女。但众人见婚礼过后,摄政王竟毫不顾忌母后皇太后王氏的面子,只把府中的新房一撂脑后,仍是每日一离宫就我行我素地直奔如园,已知时移世易,私下纷纷揣测说摄政王好容易削平大乱,取缔了外戚专政,虽自身被迫与王家联姻,可想来断不容紫禁城内再多出一位王皇后,故此这一回册后特选的单子里纵也列出了王却钊的两位孙女,却必定中选无望。因此,各高门望族无不摩拳擦掌,期盼着有女成凤、荣耀家门。而最终的择定权,自是在摄政王手中。

这样一来,如园成日里其门如市,许多原不屑与青田走动的世家夫人也来联络感情,闲谈间只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家女儿如何如何地端庄稳重,如何如何地德容并茂,更有家道中落的贵族甚至不惜亲把小姐带出来亮相钻营。青田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自是应对得体,可一旦与齐奢背人私语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大肆嘲弄起来:

“亏她还是位侯府夫人,竟拉下脸叫女儿当着我面儿鼓琴,我瞧那小姐羞得没地躲没地藏的,赶紧拦住。真不是我嘴毒,我瞧这些人的架势真像是来卖闺女的,合着我就是那老鸨子挑粉头呢。”

齐奢哈哈大笑,“将来的中宫皇后都被你说做是粉头,你这张嘴还不毒?”

青田嘻嘻而笑,搂了他颈子,“事情是她们自个做出来的,倒怪我说。”

“那你到底有没有相中谁家的女儿?”

“罢罢,你可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敢说。回头小皇帝若知道这皇后是他叔父听了个鸨子的主意替他挑来的,怕不要扒了叔父的裤子当庭杖责打屁股呢。”

齐奢更是笑得一把捉过了青田,手就往她贴身的锦裤上拽去,“打谁屁股?”

青田脸红笑喘,两手死死地摁住腰际,“去去,讨厌!”挣着搡开他,支身坐起,拿手理着一头黑油油的披发。

齐奢躺在那儿笑望着,一手在她腿上拍两拍,“这事儿我一个人定不了,还得听听慈宁宫那位怎么说,她到底是皇上的生母。”

“对了,明儿十几?”

“十九,燕九节,要不我今儿就给周敦那家伙放了大假?”

“哦,我倒忘了,燕九节,宦官都要去白云观拜丘处机的。嗳,那你明儿不得大朝?顺便就进宫去问问西太后的意思,可比问我来得合适多了。”

齐奢不由自主地“唉”一声,青田不了解他与喜荷之间的旧情与恩怨,他也不好明言,只信口推诿道:“西太后这两年肝疾频发,不仅脾气变得很坏,而且宫中还一天到晚焚着平伏肝痛的什么‘宁远香’,香气极浓,我一闻见就头大如斗,顶不想踏足该地。说也怪,西太后和我府里的继妃詹氏是堂姊妹,她却对詹氏敬而远之,反愿意和出身不正的寿妃亲近,也是桩好事吧。等我回头拟出复选的名单来,回王府里一趟,叫寿妃当个传话的替我拿进宫里去,争取在四月前就把皇后的人选定下来。”

青田撇过头,把身上一件烟粉色亵衣的肩襟揪一揪,“什么‘寿妃’?爷可叫错了,那是爷正儿八经的王妃娘娘。爷也不必抬出这些国家大事来吓唬我,想回去就只管回去,过年在新娘子那儿住了半个多月,还没回来两天又想了——”

没听完,齐奢已一跃而起,把青田摁住了呵痒,“你这话不怕牙碜,爷说了多少遍了,过年只去过继妃那儿几回,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碰都没碰过新娘子。你再这样叨叨,瞧爷怎么炮制你。”

青田吃痒不过,笑得直蹬着两脚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住手吧!”

齐奢半骑在她身上,“软和些。”

青田气吁吁地笑睃着他,声调低下来:“我错了。”

“再软和些。”

青田娇情腻语,一字一转,全兜在粉嫩的舌尖上,“好哥哥,小囡错了,你就饶了小囡这一遭吧……”

齐奢带笑入迷地看一回,手指就潜入了她的发,缓慢地伏下身。他温热的吐息与唇周的髭须撩在她颈下,青田辗转地承受着,在枕上偏过头,眼儿虚虚地开一线。

蓦然,她的眼重新睁圆了,伸手向上轻推了两把,“三哥,三哥!”

“唔?”兀自有些魂离梦迷的。

青田的声音却惊惶不已:“你瞧在御——”

齐奢撑住了上身睨去,只见盘在二人枕边的在御半张着口,有白沫从口里流出。两人忙一同起身,青田摸了条手帕替猫儿擦去沫子,轻叫了它两声。在御抖颤着张开独眼,暗淡无光地眨一眨,眼角积着大堆的眼屎。

青田望着在御的样子,满面担忧道:“前两天刚病过一场,大夫看着才好些,怎么又不行了?究竟是什么病?”

齐奢则向青田焦急的脸容望一望,叹口气,“怕不是病,我瞧这样子恐怕是年纪到了,和我当年那——”

“胡说!”青田失声打断他,已带上了哭腔。

他一手把她揽过来,在她肩后拍一拍,“是我胡说,在御一向壮实,不会的。明儿再叫大夫来瞧瞧,吃点儿药就好了,别担心。”

整整一夜青田都未曾睡好,待齐奢入宫上朝,她就把太医院的一位老兽医召入了园中。太医看过在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青田守了在御一上午,午后又来了两位贵妇诰命,跟着是段二姐与蝶仙几人登门,青田也就只得将爱猫暂放一旁。等夜幕送客,她亲手给在御喂了一小碟牛乳桂圆肉蒸燕窝,见在御全吃了,吃完还蹦跶着玩耍一回,便叫她放松了不少,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她自己才吃完饭,齐奢就进门了,问过在御的情况,把猫儿亲抱在怀里哄睡了,才去看镇抚司送上的白匣。年下密报甚少,只寥寥三四本,他很快批过,就难得清闲地抽了本棋谱窝进软椅里翻看。

青田站在后头替他按揉着肩膀,一边啼啭滴沥说得个热闹:“蝶仙和对霞今儿来了,说是都要嫁人了。”

齐奢两眼瞄着棋谱,“嗯”一声。

“我从前跟你说过吗?蝶仙有回故意把一柄扇子丢下楼,砸中一个瘟生,结果那人是顺天府知府的二公子。”

“嗯。”

“她就是要嫁他,身价都说妥了,过两天就过门。”

“嗯。”

“对霞嫁的是老字号‘慕华庄’的当家老板郭怀德,给他做第七房姨娘。那郭怀德虽说只是个绸缎商,没什么功名,可真真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儿,在南京、杭州、苏州、荆州、洛阳、大同等地全开着分店,棋盘街上的总店一家门面就占了五十来间。我先前也有好些衣料都是在他们庄子上订的,听说如今宫里也来订他们家的料子,算是皇商了。这郭怀德年纪又大,预先同对霞说好了,回头他闭眼撒手,给对霞留两家绸缎庄,再给她几块地,她要改嫁也随她去,若不嫁,守着这些产业也尽够吃喝的。”

“嗯。”

“总之都是给人当小老婆去的,以后凤琴嫁人也一样,少不得要看大房的脸色。说来说去,从怀雅堂出来的这几个,最有福的倒算是暮云。她也真是有帮夫运,小赵的珠宝生意现在是蒸蒸日上,他那‘宝气轩’下个月就要在郑州开分号了,她也跟着小赵一起去,挑选店址、雇佣店员,可是个能干的贤内助呢。”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一个个嫁得这么好倒全是托你的福。蝶仙自己都说了,她赎身的价钱是七万五千两白银,衣裳头面都不带走的,这样的天价她想都没想过。杜公子还说便宜了,说她是‘段娘娘’的姐妹,想托个情儿、带句话,都能直接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就冲这份儿体面也不止这个价儿。我同蝶仙玩笑说,那倒是抽两成来孝敬姑奶奶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