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过白绫遮住她,一个从头发到脚趾都曾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她前半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后半生被关在另一只笼子里,幸福的时候唯有半个秋季加半个冬季的孕期,和另外半个春季加半个夏季的孕期,在那时,她所谓的丈夫才会施舍给她一点儿除衣食之外的东西。齐奢不懂香寿为何选择这样一条路,他不再是年轻时,可以那般狠心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她弃入深寒的遗忘。她会始终是他的王妃,她的孩子会承袭他的爵位,除了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他们会变成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死不相往来的名义上的夫和妻,每一对王和后,不都是这样的夫妻吗?这是多完美的结局,她本应该拥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只要他当时对她稍微好一点儿,也许只要一丁点儿,就够了。

齐奢用拇指抚擦着香寿的掌背,将其余四指探入她冷硬的掌心中。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球,而她——“傻瓜”,对着一方薄如红颜的白绫,他喃喃地重复,“小傻瓜。”

王妃的使女们哭过了一场,至夜深也各自回房。晚晚擦了擦通红的眼,往炕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虾丸鸡丝面,人也跟着爬上炕,“被锁了整整一天,吓坏了吧?来,吃口东西压压惊,没事儿了啊。”

炕头是灰扑扑的莺枝,干抱着两膝,一条裙揉得烂皱,一对大眼睛似开在脸上的深潭,不断有潺潺的水花溅出,“姐姐,我不懂,姚妈妈是为了王妃娘娘,可幼烟她为什么呢?”

晚晚有些出神,头上的一支镏银鸂鶒珠花大约是戴久了,色泽发污,有些混浊不清的。“我能猜着的,或许是为了萃意。”

“可萃意姑娘都死了那么久,再说我们娘娘又待幼烟她那么好……”

晚晚沉沉地叹一声,拿手捉起莺枝未及挽起的发梢,在指尖轻卷着,“幼烟和萃意两个打小一块长大,比亲姐妹还好,后来萃意因为段姑娘的一只猫把命都赔上了,幼烟背地里伤心了好久,也许始终怀恨在心吧。”摇摇头,又一叹,“我也不知道,女人对女人的怨恨常常没道理的。不说了,人也没了,之前还受了那样一场苦刑,作了再大的孽也该偿尽了。还有王妃娘娘——,唉,这场雷滚九天的风波赶紧过去吧!得了,快吃吧,再不吃,面要浸了。”

莺枝乖乖地不再发问,埋下头,把一碗已发浑的细面,就着泪含糊吞下。

14.

隔了一天,摄政王府对外宣布“王妃急病暴毙”。对这桩一尸两命之案,宫中立有上谕,称王妃王香寿“淑顺柔嘉,温恭夙著”,赐恤丧银一万两。王府亦点理了专人查照例案,恭理丧仪。而日夜不断的僧道对坛拜忏打醮、鸣锣奏乐举哀之声也掩不住一则秘密的传闻:这位“瘦马”出身的王妃并非病亡,而是自杀。对此说法最好的佐证,就是在王妃大殓后,摄政王自行上本请去尊号。

手本递进宫的第二日即有宣召,却不在东宫,而在西宫慈宁宫。东太后王氏倒也在场,与喜荷在廊下并坐着赏花,听得齐奢口称“臣请懿旨”,便拿出玩笑的口吻道:“摄政王还要懿旨?您不一向独、断、独、行?”这话不仅是明讥,还是对齐奢腿有伤残的暗讽。故而话一落,周遭色变,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吴染忙把手中竹烟袋的翡翠嘴子直塞过来,“主子抽烟”,叫王氏再腾不出口来。

舒肝安神的宁远香从殿内一阵阵飘出,香气浓厚,喜荷仍觉得一阵肝气上涌,怒其不争地剜了王氏一眼,复对齐奢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哀其不幸之色,“想数年前,国库枯竭、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全都靠王爷审时度势,推行改革,如今野无饿殍、朝有贤臣,一概种种皆是王爷的功劳。而王爷所陈奏的宠监伤人、卖官丑闻,以至于王妃猝疾薨逝,也是王爷至诚至公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家事所致,减除尊号一事,我认——,我和姐姐认为,大可不必。”

廊庑阴处,齐奢坐在只藤条凳上,两手扶膝,庞大而沉重。“太后如此体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大半年来,臣扪心自问不符报称,上劳圣虑,无地自容,求请减除尊号,只望能略安五中。此乃臣肺腑之言,绝无半字的虚假,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予以成全。”

喜荷斟酌了片刻,天鸾髻上一枚金镶宝莲花押发垂挂着两束猫儿睛,娓娓地摇转着,“既然如此,那就将‘皇叔父摄政王’的首字去掉,改为‘叔父摄政王’吧,也是王爷自警之意,并非处罚。此外王爷才说,明儿就要动身前往怀柔九渡河的别苑‘静寄庄’休养,想王妃骤然辞世,王爷哀毁逾恒,是很该避开纷扰一段,待八月份王妃出殡再回京就是。只是这一去三个月,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服侍怎么成?周敦的案子不也结了吗?我看就不必在狱里待着了,一块跟着去吧。”温柔一笑,转向王氏征询道:“姐姐,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