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是圆纱帽,衫是细布衫,鞋是双梁黑缎鞋,服服贴贴叠放在檀木托盘内。青田泡进铺满了百花花瓣的热水中,洗去一身霭罗幡幢的香火气,擦上从前惯用的蔷薇露,脖子和手腕滴几滴薄荷油,每一寸皮肤都是芬芳的、凉的、舒展而欢畅的。她咬着下唇推开了齐奢的手臂,他又缠上来,她就含笑低垂着眼皮,由他替她穿起了杏子红的云绡抹胸、透纱小衣。青田望着身上长久不见的鲜艳,再望一望早就被扔在床下的灰扑扑的缁衫,自觉是一株花,被寒冬凋零,以为就这样死去,却又一夜间绽出了万千蓓蕾的仲夏。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依旧是情字,金钩银划,在她生命里刻下了又一道深刻的年轮。秾艳的季节里,她就身披着花的色彩,笑微微地盘坐床头,用一把黄杨木梳把齐奢的头发细细梳理。齐奢在床下的踏凳上两手围膝,身上一袭云白蚕丝的暗纹轻衣,赤足着地,偶尔带着笑仰望,就可遇见青田的笑。可即便他就这样慵懒地半闭着眼,感受她的手指和密密的齿篦爬过头皮,也依然确定她的笑还在那里,就悬在他上方,笑眼里驿动着碎闪的光泽,娇紫的、烟青的、金红的……似一片又一片落花,隽然地飘散在他发里、肩上。齐奢把双眼全部合起,觉得安宁而幸福,无比地安宁和幸福。他浑身落满了她的笑容,又有一个她的吻,落在他眉心。青田替齐奢绾好了发,结上金束扣。他站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亲手取了雕花盘内的衣履,一件一双,穿起在青田身上。他们打量着彼此,笑了,只是笑,在正当年的好韶光。

做了这样一副打扮,青田就是个秀巧的小书僮,乘了车随齐奢进城。到得扬州城时,已至清辉如水、夜色无边的时分。内城的小秦淮河长八里,两头接官河,本是夜夜游船如梭的,但七夕这日戌时就封渡,将整条河都留给了莲花灯。河面上正是翠羽陆离而景星庆云,闪舞的水色灯光照出了两岸的楼厦万顷,里头住着的不是名伶,便是名妓。赶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自有大把王孙公子为博美人一笑,不惜钱财地争相效力。

于是左耳方听得“黄公子为柳翠楼桐儿姑娘放灯九百盏”,右耳就响起“刘八爷为美福楼瑞冬姑娘放灯一千盏”,再走不出丈把,一座绮窗玉砌的凤阁上又锣炮并喧,“马大人为太真班花君姑娘放灯一万盏!”满街的看灯人均发出惊呼,为马大人的豪阔所折服。

参差灯影中,青田跟在齐奢的身后,于人群中穿来穿去。她听着这些半懂不懂的南调,难以不追忆起纸醉金迷的前半生。当这样的一些男人千金买一笑,送她王羲之的字、周仲朗的画、比一百个女奴还贵的一小盒胭脂、层层雕满了七十二神仙的黄花梨拔步床……她喝醉了,一高兴就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一不高兴也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她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被金钱一点点地吞噬和烧光。

太真班的疏帘半卷中,花魁花君半倚在楣子后,青田一仰头就看到那一派女王的高贵笑容,并同时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笑容背后的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微灯外、露华上,袅凉之烟拂过了青田的帽穗,她有一刹的倒错,如站在来生里看前世,全不相干的一辈子跟一辈子间,生生世世的迷乱轮回里,她能够抓住的唯有——

人潮中,齐奢感到身畔的青田紧紧扯住了他的手。他完全了解她在想些什么,也笑着牵紧了她的手,“来,给你买灯去。”

他给她买了一盏灯,只一盏,朱红色的宝莲被芯子里的火颤颤地不断地绽开着。青田蹲在堤边,一手略一送,再翻过了捧在心口的小瓮。她盯视着已化作灰白色齑粉的在御,被一小抹光照引领着汇入了万万的莲灯、万万的浮光和流,而游动、而消解。

盛世浓烈的水畔,青田呢喃着祝祷,并在轻将自己围拢住的一副牢靠臂膀内,以一行泪水流淌出哀恸,一行流淌出安然喜悦。

6.

放了灯,青田便随齐奢往僻静之地缓步慢行,到人声稀落处,就是宿夜的楼船。楼船雕栏画槛,系于一组曲桥小榭边。船中的二楼一间中舱,内里三间房舱。周敦诸人早已久候,添茶倒水地忙碌了一番,方才道安退出。由房中的蕉叶花窗望出,仍可见浩浩曳曳的灯流,将横亘在天上的银河也映做了小秦淮的倒影。

青田扒在窗边看了一阵,才蜷腿歪坐下,笑着掀去了帽子,“后儿个七月初九,就是你生日了。这几年除了征讨瓦剌那一年,你都是在府里头过的寿,难得这回叫我赶上,我倒又没备什么寿礼,干脆就趁着这个样儿,明儿好好地票一出《思凡》给你暖寿好不好?”

齐奢正自馨然的笑却僵了一僵,挨两步过来坐在她旁边,“小囡,我——,一会子天亮我就得动身回京了。在这儿耽搁得有些久,再不走真赶不上给王妃出殡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去,不合适。你自己也明白,现在这个局面,我确实不太方便再把你留在身边——”

不等他讲完,青田满怀的欣喜就有如一株含羞草,在某一个轻微的碰触下敏感地瑟缩一团。她抢着轻声截断了他,故作豁达地更要笑一笑,“我明白,我懂。那,明儿让我送送你吧,送走你,我就回庵堂里去。”

“不不不,哪儿能啊?”齐奢失声否认,忙安抚地一笑,“我叫人知会了这里的操江御史黄嗣权,他在瘦西湖有一栋消夏别墅,回头派人接你过去。”

青田面显忧色,“操江御史?只怕不妥吧,我孤身在这儿,就为了避嫌,也不好住到人家府上去。”

“你怕有嫌,人家比你还怕有嫌。我岂是那样莽撞的人,找个男子来照顾你?原是这黄嗣权的夫人是从前江西巡抚的女儿,因父亲久任外官,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也宽,办起事情来十分妥当,我曾经见识过,所以才把你托付给这位黄夫人,你又单住在他们家别业中,不与那黄嗣权碰面,不碍什么的。你的事情黄夫人已经一手包办,说连你卧房里用什么卧具、花瓶中该摆放百合还是茉莉,都事先向暮云和莺枝打听好了。”

“暮云、莺枝?”青田既惊且喜,“她们也来啦?”

“嗯,我带她们来的,先一步过去替你料理了。有她们在你身边伺候,你也自在些。你就先在扬州暂住,调养调养身子,等我把这犯太岁的一段一熬过去,立马就接你回京,顶多不过一年半年的。”他将一手贴来她脸上,接着是另一手,“等着我。”

在这温热的掌心中,青田的笑容重新绵绵地绽开,“多久我都等着你。”

船外,有灯和星的川流在将人摇漾着。二人长久地相顾不语,柔肠似水,佳期如梦。

须臾,他以指端在她额前一道被帽箍所压出的浅淡红迹上一擦,“有话?”

青田稍一踌躇,把手指绞动着,“三哥,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嗯。”

“一件,是我妈妈。你说她被那姓余的告了官,现今下在牢里,怀雅堂也关门大吉了。想来我在如园出了事,蝶仙和对霞她们也肯定得受牵累,在夫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帮不上手。我知道妈妈她一向见钱眼开,也该让她受个教训,可她毕竟教我养我一场,我当女儿的不能不管不问。我也明白你难做,我、我——”

齐奢摁住青田愈绞愈紧的两只手,中断她为难的窘态,“我知道了,不消挂心。还有什么?”

青田感激一笑,继而便如彤云密涌,眉头涌起了另一件心事,“还、还有,跟、跟、跟别人的时候,不许你那么卖力。”

齐奢一下子就笑开了,瞧住青田红丝丝的面颊,温言慰藉:“没别人,不会有别人。冤你做了这些时候的姑子,我做和尚赔还你。”

“你认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青田被逗得“嗤”一笑,却摇了摇头,“相会无期,我才不舍得让你忍那么久。”

“那我就舍得让你在想我的时候,还得想着我身边这阵子会是谁?”他反问,语调柔煦如原上春草,融融泄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