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万!岁!检!阅!”

场上如木偶的千人忽地应声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隆的合声直从耳鼓撼进来,一身明黄龙章礼服下的齐宏也已是小脸变色。他不是没见过操军,自个也是弓马娴熟的行猎好手,但第一次目睹如此大规模的军演,君威已被军威吓去了一半,暗暗稳定一下心神,止息远眺。但见场上已迅速分作了四大方队,在四名领队的指挥下,由最基本的方阵、锥阵开始变幻而出鱼鳞、鹤翼、雁行、长蛇等各式各样的复杂阵形。似乎是为了和地上的这一群虎狼之师一争高下般,雨势亦随之益加猛烈,眨眼之间已成瓢泼。城楼下的军阵却不见一丝紊乱,以一面大纛旗为中心,由矛枪刀斧到弓箭火枪层层布设,外围的机动兵力向同一方向不停地旋转,似一爿碾碎一切的巨轮。纛旗一挥,两队骑兵自两头冲出,马刺的叮当声中,矫若游龙地包裹在步兵周围。大阵随即分散做内外数圈,组成了一副庞大的太极图,图中的双鱼汩汩滚动,外围的马阵列出了纵横八卦。

正叫人看得目瞪口呆之际,银灰的天际骤然刺亮,一道闪电劈下,直劈中阵内某位卒子的铁盔,紧跟着就是两声爆雷。观看操演的臣工们惊呼阵阵,操演大阵却毫无乱象。须知这四千将士是齐奢精心挑选,皆是跟他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杀出来的中军精锐,个个熊心豹胆、训练有素。遭到雷击的军士迅速被抛出队列,马上有专作收容的车辆拖走,莫说人,就连马匹也对连连掷下的雷电不假一顾,只在扬溅的泥水中飞奔捭阖,仿若一架精确到骇人的大型机括。

凶猛的暴雨携带着电光与兵将的呐喊扑入楼廊,齐宏已吓得心惊肉跳,偷眼瞟向一边的皇叔,却见一身戎装下的齐奢半低着两眼,坚毅的嘴角微微下垂,仿似泰山崩于前也不能使之毫无神情的脸孔有一丝震颤。楼廊中又缩又退的众人间,只有他高昂阔大,大得一座门楼也盛他不下,大到了天为华盖、地做莲台,万物皆微尘的世间,只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大神用微垂的双目收割狂热与膜拜。齐宏有些汗颜地刻意挺起胸,他看到叔父最后把军旗高举过顶,音色动若惊雷:“收!阵!”

紧随着齐奢手间的旗帜,礼炮再次轰鸣,登时间,会操的千人万马风云变幻,不出片刻,竟劈山裂海地分作两队,排出了八个行楷大字,右边是“万寿无疆”,左边是“山河永固”。而后那些组成了巨字的血肉之躯齐声对呼:“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长达半个时辰的震地喧嚣戛然终止,一切恢复了死寂。每一个士兵都笔直地望向前一个士兵的后脑勺,在每一次电闪与每一次雷鸣下,皆僵直如泥胎。城头上的大元帅齐奢长臂一旋收回龙旗,旗杆在脚边重重地一顿,单膝跪倒在湿透的石板地上。扑头撒下的水花中,他雄俊孤傲的脸面已垂落,铿锵有力并浑厚低沉地拜道:“恭祝吾皇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立于其前的齐宏胸口起伏,满面都是雨珠,但他自己分得清,眼角上这些又烧又烫的是激动的泪。有一股从未经历过的热流在他四肢百骸间龙腾虎跃,带给他一种绝妙的快感。这快感是紫禁城中的金堆玉砌、穷奢极欲也无法媲美的,如同他初次在金砂美丽的颜容上懵懂地领悟到什么,齐宏俯瞰着操场上的盛大军容,又瞥了瞥匍匐于脚边的六军统领,这就是另一副美人的容颜,令天下间最美的俏佳人也掩面自惭,令从古至今所有的大好儿郎都拜倒在裙下。这拖曳着血色石榴裙的女神,名叫权力。

一道电光撕开了天幕,把万人中央的齐宏照得大亮。在这湿漉漉的黄衫儿青年人因兴奋而收缩的瞳孔中,有一些东西,永永远远地改变了。

12.

军演过后,雨就一点点小下来,淡扫过梧桐。

行人稀落的街头,忽地疾驰过一架霓缎马车,停在了什刹海边的北府,从车中走出的正是适才离去的暮云。她一脸愁色地直穿二门,寝殿就花居的廊庑下,凭栏而盼的青田不由得一愣,“你怎么又回来了?对霞她们呢?”

莺枝几个早迎了上前,暮云将手里的伞递给她们,伸手挽起青田,“姑娘先进去,我同你说。”

及至进了内堂,暮云端过一只雕漆茶杯,倒了茶捧上。青田一手搪开了茶杯,“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满庭鲜花被雨水静洗的微声中,暮云的叹息几乎低不可辨,“我先去的慕华庄,向店面的伙计打问起去年嫁给他们大老板郭怀德做七房小妾的怀雅堂倌人,结果他们都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谁也不肯多说一句。我便故意在店里花了几百银子买了他们最贵的几幅匹头,出门就在暗处等着,果然就有个小伙计悄悄跟出来。我塞给他二十两,他什么都说了。”

青田把两手揿去了胸窝,“他说什么?”

“郭怀德纳了对霞姑娘为妾没多久,又瞄上了一位尹夫人。这尹夫人年方二九,相貌不错,原是宫里头告老大太监从大同买来的对食夫人,后来太监去世,尹夫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靠遗产过活。据说遗产颇为丰厚,有好几张南京拔步床,又有几十箱元宝白银、几十担香料绸绢。要说郭怀德那老家伙真是个十足真金的商人,连人带钱全惦记上了,邀了人去说媒,没多久就把小寡妇娶回了家里。尹夫人虽名头上只是第八房小妾,比对霞姑娘还低着一头,可人家财大气粗,谁敢小觑了?郭怀德也把这尹夫人当宝一样,纵得她不行,竟连家里头的大太太都被气得卧病不起,家事全交给这位尹夫人掌管。大概是因为之前跟了个太监,尹夫人的性子大不如常人,乖戾非常,恨不得把男人拴在她自个的裤腰带上,全不容他人染指。郭怀德又捧着她,渐渐也就不往其他侍妾那里去,只有对霞姑娘还能勉强和这尹夫人一争高低。就因为这个,尹夫人对对霞姑娘十分嫉恨。去年八月的时候郭怀德忽得了一场大病,发病时恰就在对霞姑娘的房里,大夫说是邪风入肾。尹夫人就借题发挥,把对霞姑娘的东西大肆翻检了一通——”

青田已然色变,“可是翻出春药来了?”

“还能有什么?”暮云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都是‘兴阳丸’那般极猛的药,还有硫磺圈、锁阳环之类的淫器。尹夫人这下可抓住了把柄,硬说对霞姑娘出身下贱、用心恶毒,不顾郭怀德已年过花甲,以淫方儿招徕恩宠,才至损伤了主家的身体,乃是犯了‘淫贱大罪’。趁郭怀德昏迷不醒的当儿,就按那些太监们对付在外偷人的对食夫人的法子,叫人把对霞姑娘妆扮好了,戴上全副头面坐在郭家的祠堂里,拿黄裱纸蒙住脸,活活地闷死了!”

听到这里,青田已悚然不能言,仿佛眼睁睁看着一间被蜡烛照得血洞洞的宗祠内,对霞花冠高戴、凫舄轻挑,像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而她的盖头则是一张张沾湿的黄纸,纸张在她脸面上愈积愈厚,先是疯狂地起伏着,而后缓下来、弱下来,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死寂……青田束手无策地观看着这一切,两眼只是发干发辣。

暮云的泪已顺着脸腮直淌下,自己举起了两手一蹭,“等郭怀德醒来,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一大笔钱来打通了官府衙门,又封了对霞姑娘一家人的嘴,就把这件人命官司草草了了。”

青田一手摁在椅边的小高几上,“豁朗朗”一声,连茶水带茶几全推倒在地上,“就是大房整治旁边人,也太毒辣了些,何况这尹夫人也不过是个妾,和对霞的名分一些不差,怎敢这样视人命为儿戏?不让我晓得便罢,如今既让我晓得,绝不肯叫这样的恶妇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