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乌黑的瞳仁左右滚动几下,似一对赌台上的黑玉骰,最终为眼前人而留驻,“我一向都是个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愿为之付出多少代价的人,这一回也只有更令我觉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无人可及万一,我就更不可能为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而使你伤感转侧。说到底,除了饥不择食之人,有谁会傻到为一口饭而委屈自个的心呢?”

青田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半日,幽沉一叹:“你对她们真是……,可对我,真好,总是这样好。”

齐奢笑着,一手拢过她,“你等明儿瞧见那两颗祖母绿再同爷说好不好的话,爷眼里经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就没见过绿得那么通透的。”

“绿的就好像爷头顶的帽子?”青田脸一歪,眼中尽显顽皮之色。

齐奢一下被堵在那里,气也不是、乐也不是,恨极了,一把就将其摁倒,直接跨上了身去,“段小囡你行啊,瞅爷不活活弄死你!”

青田“咯咯”地把他笑搡着,“怕你心里不受用,怄你一笑罢了。且别作弄我了,还有事儿问你呢。”

“有什么事儿,等爷这完事儿再说!”他两下就甩掉了鞋,踢得帐钩一声响,半面帐幕也便塌下来。

半遮半掩里,青田只半推半就着,“嗳、嗳,慢些,真有事儿要问你,三哥、三哥,你听我说,哎呦!疼,撞着了,手撞着了。”

齐奢立刻就停下了动作,满目紧张地翻起身来,“撞哪儿了?我瞧瞧,伤口有事没有?”

青田蜷起了上身,扯住他衣角发笑,“没撞着,骗你呢。”眼见对方作色欲扑,赶忙两手一挡,“哥哥,好哥哥,你先答我一件事儿,要不我心里老悬着。”

齐奢倒笑不笑地,抬手往她脸上拧一把,靠坐去床头,拱高一腿,将手搭去了膝头上,“査定奎这桩案子牵涉甚广,京中十家士族阀门倒有八家的女眷都和这戏子有染,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张扬出去只有辱没门楣的,故此案子并没有公审,供状一出来,就把査定奎在松江就地处决了。蝶仙和他一起被捕,不过之前有我的交待,因此没受到牵连,席卷私逃的罪名也被一并压了下来,并不曾追究,只秘密解回了京城,到了有两天了,暂时看押在一名镇抚司番役的私宅里。”

青田趴在枕畔仰着脸愣愣地听完,扑扇了两下眼睫,“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齐奢也不答,单下视着目光,把指尖插进她短发里理一理,“一会子天亮我叫人派车来接你,你亲自去瞧一眼吧。当面见着蝶仙说上话,你也就踏实了。

依旧笔直地凝了他一刻,青田就默默无言地把身子一拱,侧脸枕去他大腿上,似一只娇婉的猫。她想她就是他的猫,一只他从路边捡来的流浪猫。他以他皇族的高贵手指爱抚她,用世上最名贵的祖母绿来装点她,仿佛她白色毛皮上的瑕疵,那些只有野猫才会有的杂色和斑点,半分也不能使他嫌憎。

所有她不可切断的牵绊,所有随时提醒着她出身的人物与过往——她身上最坏的一切,他都全然悦纳。故而,青田是这么想给他她最好的。

她的发丝丝擦蹭着他的腿根,立即,青田就觉出了男人某处的变化。她爬出纤巧的指,攀过了衣物,捉住他。

齐奢没说一个字,低垂着眼睑俯视青田。有一刹他记起了顺妃的艳泪斑驳,还有其他许多的眼耳鼻舌身意,但一刹后他就统统忘记。他曾占有过无数清纯或淫邪的肉体,就像以嘴巴占有饭食,淡的、重的,寡而无味的、火辣刺激的……可再好吃,他也绝不想顿顿吃重样的。唯独这个人,和她在一起,他也在吃、在吞噬,可那是另一种,完完全全的另一种,如同一张皮囊吞噬属于它的灵魂——变成一体,直至死亡使我们分离。

齐奢闭起了双眼,青田正在把他一点点吃掉。在她嘴里、她甜蜜的舌尖,他被啜着、含着,糖一样融化。

14.

余下的半个夜,齐奢根本就不曾睡。他走后,青田抱着留有他余味的被衾黑甜一觉。

半醒时,梦又来了。这次的梦却古怪,似乎还是十几岁时,靠在乔运则的身边听他念诗,念着念着那声调陡一变。青田一个激灵,朦胧地睁开眼,才听清是鹦鹉飞卿在外头诗兴大发,还掺着莺枝和紫薇的声音,边笑边把鸟儿嘘着:“不许叫了,不许再叫,吵醒了娘娘。”

青田揉了揉眼睛,起身长唤:“莺枝——”

“嗳!”

漱洗梳妆后,用过饭,不几时就有车来接。北府的管家,孙秀达的那位外甥郑文,亲自送青田上了车,又向跟车的侍卫和丫鬟嘱托一番,车子便稳稳地上路。

过了东单牌楼不久,就插入了一个小胡同。胡同里极干净,也没什么人,只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守着四个婆子,一个打车帘,一个放踏凳,两个左右搀扶着青田下了车。

那打帘的婆子面相和善,先率余人向青田见了礼,接着就把她向门内引去,“娘娘这边来,您要见的人就在里头。”

青田一手搭着莺枝,转弯进了六扇绿色的侧墙门,经过倒厅小院,又入垂花门,门内有并排两所三开间两层的大四合屋子,东边的二楼传出几句时断时续的琵琶声。婆子在楼梯口站住,往上指了指,“就在上头了。”

青田听见乐声,心里头已是一阵急切,便向婆子点头一笑,“我自个上去就成,莺枝,你们也在这儿候着吧。”

楼上的三间房打通着,青田一推开门,琵琶声就停了。西头炕上的一个女子回过脸,细眼丰唇,粉腮挹秀,除了蝶仙还有哪个?

她往这里定目瞅了一刻,迎着光的眼睛里水色翻涌,却只放开了手里的琵琶,把嘴一歪,笑了。

青田见其身穿单罗夹纱的鲜亮衣裙,斜挽着宫髻,横挑一支单凤钗,不似受过折磨的样子,一颗心就放下七八分,两只眼酸酸热热的,倒也只把脚一跺,“你可真够给咱们争气的!”

蝶仙笑着伸长了一手,“你过来,且让我细瞧瞧是哪个庵的泼姑子跑出来了?怪眼熟的。”

青田“噗嗤”笑了,被蝶仙拉到了身畔坐下。两人对视一番,泪水到底是滚出了眼眶。蝶仙朝前一倒,抱住了青田的后颈,“姐……”

青田一手搂了她,另一手把自己的两颊抹拭着,“你呀!”

如同双花并蒂,逆风里摇曳着。半晌后,蝶仙重抬面颊,把鼻翅抽两抽,“瞧你这样子,敢情是真被剃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还有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包着绷纱呀,是伤着了吗?别让人干着急了,快和我说来。”

青田一头笑着抹泪,便从去年被逐出如园起,到扬州削发为尼,再到暮云与照花拦路申冤,略略讲了个大概,“……后来我就在操江御史黄大人的别墅里借住了半年,今年一开年王爷就把我接回来了,大前天夜里才到。”她将被掳之事略过不提,只一笑为了,“哦,手是昨儿不当心烫着了,养两天就好。”

蝶仙拍了拍心口,“我的天老爷,姐姐你这回可吃足了苦头了。”

“我倒没吃什么苦头,只可惜照花受了我的连累,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好的年纪……”青田的心头一阵绞痛,又扑落落地掉下泪来。

蝶仙摸出了常年随身的一块滚珠手帕往鼻前揉一揉,“唉,姐姐别这么想,当初若不是你从妈的鞭子下抢她一命,她也早不在人世了,只当她报了姐姐的这份恩吧。对了,妈的事儿姐姐可听说了?”

青田也从襟边抽出了手绢,印去双泪,“怎么没听说?这半年多我同王爷书信往来,没少问这件事儿。王爷说余有年托妈妈买官的案子是去年年底判下来的,罚了妈一笔款子,人倒是放出来了,往南京另起炉灶去了,可是这样?”

“正是。”蝶仙百感交集地点点头,“临走前,我还和妈见了一面,人一下老了十岁都不止,说把那年买的三个小清倌又转手卖了抵债,只剩下个凤琴还跟在身边,一起往南京做生意去了。当时和我问起姐姐你,也只是一个劲儿叹气,倘若知道姐姐还有否极泰来的这一天,妈一定高兴死了。”

“那她们现在在南京如何?”

“不知道,那以后再没听过什么消息了。”蝶仙塞回了帕子,轻喷出一缕鼻息,“妈辛苦经营了一世,到底是付诸东流,可比起对霞的遭遇来,算是走运了。瞧姐姐的样子,也已知道了?”

青田默尔以息,长久后方点点头,“我已请了僧道替对霞超度,又在京中八大寺庙里都替她供奉了大海灯,盼她早脱轮回、直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