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时的动荡刚刚平息,堪堪就已连端午也过去。五月份的炎天暑气迎人,榴花照眼,一派夏日景候。

青田的梦魇随日月消长而散去,每日对望着什刹海的清波与万花,在世如莲,清心素雅。而齐奢也一似从前在如园时,夜夜与她双宿双栖。虽则不事张扬,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开来,朝野无不震惊,也就对青田愈加侧目,尤其是各路显贵女眷私底下猜测议论,生出了不知多少谬想天开的说法。那些早年与青田攀下了交情的,有几个闻讯前来,掉几滴重逢泪,更多的则装作不曾与闻,提起来只把嘴一撇,“原就是个贱行出身的,又做下了那样的恶心事,怎么不拉去浸猪笼?再登她的门,只能脏了我的脚。再说,皇上眼见年底就要大婚亲政,摄政王也是快下台的人了,再跑去趋奉他那野姘头做什么!”

政权更替像一股来自于海面的强风,宦海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得日益清晰。少帝齐宏初露峥嵘,除例常的课业、理政与弓马锻炼外,还时常观书待旦,例朝上常有侃侃而谈之举。摄政王齐奢则锋芒渐敛,话说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唯有一句:“请陛下的旨。”如同一位新水手即将取代老船长接过舵盘,齐奢知晓,年轻人将带着船破浪扬帆,直到一颗又一颗从未出现过的星升起在海平面;而自己将退去到船舷一角,只能在回忆里抚摸那把他磨出了一手硬膙的缆和帆。

齐奢注视着自己的手,手间耀目的御用朱砂笔。窗外骄阳正盛,崇定院的值庐中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盆,一座五毒艾虎冰雕后,周敦现身朗报:“王爷,应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意。”

齐奢掷开笔,叹口气,“请。”

司礼监掌印应习腆着肚腹,两手交抱于前,“皇上赏叔父摄政王鹅肉巴子一碗、羊肉水晶饺一碗、五味蒸滑鳝一碗、猪肉菠菜包子一盘、老鸭粥一锅、绿豆汤一壶,由御膳房伺候,免谢恩。”随即就把腰一弓,笑开了满脸的皱纹,“王爷,皇上惦记着您枵腹从公,特地叫老奴叮嘱王爷,这中午的天气正毒,王爷吃过了歇歇,不必事事躬亲,总要保重。”

白晃晃的夏光自院中黄桷树的枝桠间倾落,直投来檐前。齐奢正立檐下,一叠声地笑应:“总劳烦皇上记挂,叫臣如何敢当?也多劳公公亲自跑这一程子路。周敦——”

周敦马上把备好的红封袋递上前,应习接来手中,口里兀自谦辞:“次次都要王爷破费,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应习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御膳房便进来崇定院开午饭。齐奢动了几筷子是个意思,剩下的就赏给了办公的吏员们。

也不知哪儿不对,总有些无情无绪的。当下叫往乾清宫递个话,说是下午不能够循例觐见,请皇上见谅。这便套车出西华门,往北回北府。

到得府中刚交申牌,日影浓艳地匝在东墙上,花从二堂一路开进去,牡丹、芍药、辛夷、瑞香、山茶、紫薇、绣球、罂粟、蝴蝶花……又有架棚结篱的蔷薇、木香、月季、刺梅、木槿、凌霄、荼蘼、真珠兰、月月红……几对鹭鸶涉水嬉戏,花水掩映间,门额上一副石青地金字大匾,匾上“就花居”三字,劲秀圆润的笔意直透心脾,使人满腹的乱愁消解于无形。

齐奢没叫通传,蹑步进了就花居最北头的静殿。风轮在殿内飒飒地转动,吹着前头的一口冰瓮,冰上湃的有茉莉花,凉香满堂。山墙下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长椅上,青田正倚身刺绣,玉兰色绸裙中半露出赤足,足尖染着十点娇红,反而是双手清素无色,左手伤愈的手指新生出一点指甲,似婴儿的乳牙,黑发已能在脑后挽起个小纂儿,纂儿心里簪一朵正当季的石榴花。

齐奢静望了一回,方才出声而笑,“从前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怎么这次回来倒变得贤惠了?”

七八个闲侍在旁的丫鬟本困得脑袋一垂一垂,这下全呵醒了。紫薇坐在踏凳上打扇,回过背来,拿扇柄在发根剔了剔,“呦,王爷回来啦。”

挂在桁架下的鹦鹉飞卿嘎嘎地学舌:“王爷回来啦。”

青田放低了手内的绣活儿,脸盘上浮起掩不住的笑容,“你怎么这时候得闲了?莺枝,再去倒一碗金银花露。”

“不用,有你这福根儿就够。”齐奢就手抓过了几上的御窑瓷碗,把青田喝剩的冰饮灌两口。那头晓镜领着小婢琴语和琴盟替他宽去袍服,又褪掉他脚下的镶边朝靴,另取过一双蒲里布面的陈桥鞋,接着冲大家嘴一努,一道退去了外殿。齐奢单剩着贴身的绿罗褶和清水袜,仰身枕去了青田的腿上。

“怎么了,大下午的突然跑回来?”青田拿指尖抹去齐奢才沾在唇须上的一点儿甜水,放去舌尖上一吮,“不去乾清宫教小皇帝看折啦?”

齐奢懒散地半闭眼,打喉咙底咕噜出半声:“没什么,忙得心烦。”

青田俯腰从脚踏上捞起婢女才丢开的轻罗小扇,一手摇动,另一手把男人额上的浮汗抹去。轻细的潮气在光线下变幻出金的颜色,仿似他整张脸都是金子打的,一碰,就会染上闪闪的金屑。

“忙得心烦,还是心烦来日无处可忙?”

她的话又令齐奢打开了双目,他定定地往上瞅片刻,就举高两手来够她的脸,“都说‘肚子里的蛔虫’,谁也没真见过,今儿一见,这蛔虫的小模样竟还挺可人。”

青田笑着拿扇面轻扣了下齐奢的脸面,他在她腿面动一动,哼一声:“这一转眼一年都过去一半了,想想明年这时候,一概国家政务我早已是不得与闻,只能一天到晚缩在这里刷刷马、拾掇拾掇你。”

青田骇异,“我又没得罪你,你拾掇我做什么?”

“废话,所谓‘无事生非’,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赋闲在家,再不给你找找茬,那还怎么活?”

“瞧你说的,又不是小皇帝一亲政就叫你解甲归田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儿,少不得你帮衬呢。”

“正主儿上了台,我这偏门儿若还不知趣,凑在一旁指指点点,讨人嫌都还是轻的,弄不好就天眷不复、晚节不保。趁皇上还信我、敬我这个当叔叔的,我赶紧激流勇退,自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重重叹了声,又把两眼闭起,“我齐奢今年三十四,还不算老吧,可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一眼看得光光的,后半世也就是个下野的破落户,到时候耍浑、犯病、借酒浇愁,你可别瞧我不起。”

青田见齐奢失落的模样,心间翻涌起涩涩的痛楚,却只同样悦然地向他笑一笑,道:“我刚被卖进槐花胡同的时候,《蕊珠仙榜》榜首的倌人是六福班的,名叫阿朱,又有个诨号叫‘夜明珠’,因为她肌肤通体凝白,白到了极处。当时有个有名的才子宿了她一夜,给她题了一首小令,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醒来疑在雪中眠。’这竟不是文辞的夸张,那阿朱真就有这么白、这么光艳。可惜天妒红颜,后来有一位客人的太太瞧她不惯,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不知给她的饮食里下了些什么东西,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让她浑身都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虽到不了毁容的地步,可姿色已是大打折扣,生意自然也一下子没了,就被掌班妈妈转卖去三等堂子,再没了音信。好多年之后,我已经出道做生意,有天出条子,在饭庄门前碰到个中年妇人,她和我搭话,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阿朱姐姐,早变得面目全非。她拎着个篮子卖瓜子,顺带沿街拉客,是个暗门子。我不忍心,叫她别干了,以后我每月帮贴她几两银子,足够她过活。阿朱姐姐却说:‘也不是为了钱。以前我生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看,一大堆男人围着我。后来脸坏了,再也没人多看我一眼。我要不干这个,就更没人肯陪我了,只能坐在屋里头对着自个的脸发呆,谁愿意对着这么一张脸呢?等你老了你就懂了,什么呀,也比自己对着自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