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霎,把头从她怀中抬起,整个轮廓泛出一种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个午夜梦回,“甚至直到这些年,有时候我夜间惊梦,你总问我梦见了什么,我如今告诉你,这就是我梦见的。大概我摄政后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宫,那阵子他还不满十岁,无端端的,赐给我一幅御笔的‘福’字。像宫里头这些御笔御宝,什么福寿字、春条、对联,大多都是画师先给打出稿子,照着描上去就行了,皇上这幅字却是他亲自写的,他说他写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几百张,这是最佳的一张。果真,他两只眼都熬得红通通的,但我心里头只有厌恶,那几年我一看见那张满是孩子气的脸,就像看见我皇兄,那个夺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却总喜欢缠着我,一会儿让我教他打猎,一会儿让我教他打仗,然而这只有让我更厌恶他。我接过他的字,敷衍着叩谢恩典,待要告退时,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皇叔,朕有时候做梦,梦见你拿着刀站在朕的床边,朕醒来很害怕,和母后说,皇叔要杀了朕。母后却说皇叔不是要杀你,是站在你身边拿刀保护你。皇叔,你不会杀了朕,你会保护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种很奇怪的错觉,我觉着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敌,而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儿时一夜一夜的孤立无助、惶恐绝望,刹那间全都回来了。当夜,我也是一夜无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晓,我把过去的一切,一点一点想了个遍。以前我总想着,皇兄当初为他这个儿子杀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为齐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在想,就当是齐宏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来。我清楚,没人比我还清楚,对于一个床边总有人提刀盯着他的孩子而言,活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轮到我做手里有刀的那个人,我不想杀了这孩子,我想护着他,如同我小时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个人护着我一样。

“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边,每一天都如临深渊。机衡之地,处处是数不清的诡诈阴谋、险恶风波,多少次我差点儿就丢掉性命。治军、治人、治国之道,我自己从生死关口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家本领,毫无藏私、倾囊相授,把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献上,你当我舍得吗?可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灰溜溜走人,只当是献给我自个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条狼崽子!是那个杀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关进高墙里的兄弟的儿子!青田,你只管去我书桌上瞧,我连交回兵权的上书都拟好了,人家却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劳,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墙圈禁?!”齐奢笑了,笑眼里流出了泪。

青田吓傻了,她见过齐奢伤心,见过他淌血,见过他走投无路的狼狈,甚至见过他为她动情时润湿的双目,但她却从没见过他的眼泪,两道笔直的、寒光闪闪的泪线,割开他面颊。她吓得直将他浓密的眉睫扣进掌心,帮他抹、帮他摁。两手分开时,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软倒在地下,抽噎起来,“这、这也许并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误会。”

齐奢的面容已恢复了常态,刚毅而强硬,“什么误会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对质,而要背后放冷箭?”

“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晓,事情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赶紧把那上书递上去,自请解除了兵权,说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

“我手掌兵权,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无一兵一卒,岂不任人宰割?”

“那、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咱们逃吧!对的,咱们逃。隐姓埋名、天涯海角,总还有条活路不是?”

“逃?凭什么?就因为我养了条白眼狼,自己就得当丧家犬?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多远,逃到哪里?”

齐奢吐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爿刀锋,直坠而下。而今围绕着他们的,宛若长满了庄稼的丰沃土地,是一片长满了利刃的刀丛。

青田技穷词竭,在他脚下软绵绵地一歪,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揪的、疼的、似火烧如冰炙的。可,不多时,她却举起了双手,先抹干自个的泪渍,再扶住他大腿,手里蕴满了力气,仰高的脸盘上也漾起了微笑,“那就留下!圈禁,就圈禁吧。跟你这些时候,我只去过你府里一遭,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敢想你能堂堂正正地把我接进门去,今儿我厚着脸皮开口求你,把我接进王府里吧!我知道那大门再不会打开,而我心里欢喜得紧,总算能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一辈子。吃不饱,不用怕,我从小老挨饿,有好多法子不让你觉得饿肚子那么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儿,晚上我来给你暖被窝。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脸上添一点儿多余的胡茬、身上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傥、纤尘不染。我弹琵琶给你听,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闷,我们一块在沙盘上写字、作画,日子总能一天天过下去。没准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来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赐你杯黄封御酒,就算只够一个人喝,我咬断了舌根子随你一起去。你从前跟我说宫里的秘闻,说那些殉葬的皇妃们入柩时,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脸也得拿黄绸子包住,因为走得不情不愿,个个遗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说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着的,是不是跟现在一样美。”

齐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注着视线,望着自己两腿间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浓孜孜的容颜:整张脸都干干净净地露出,乌发盘起在脑后,横插着两支玉簪花。他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这镶有着烛光光晕的面颊,“见鬼了,这种时候,我却忽然记起来那一年,你跪在我脚底下请求替另一个男人赴死的样子。”他静静地含着笑,追忆起最初这女子令他震心的痴情模样,而今这模样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里的赤金莲花,华藏庄严、万德圆满。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脸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个男人,现在不是,那时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张熟魏阅人无数,可认得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全副绽开的笑扯直了齐奢上唇的两撇胡髭,“小马屁精该死,偏你嘴甜,爷这满腹邪火可找谁发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儿,用戴着颗月长石小戒的右手轻抚过他大腿,隔着衣衫触到了那一块马鞍磨出的硬痂,“发火的日子还长着呢,眼前呀,我劝你早做打点。那些个御批御扎、内外大臣们的往来书信,该留的、该毁的,全都得一一理出来。还得提防着那些来抄家的奴才们往你文书堆里塞上几本违禁之书,故意砸坏御赐的物件,好再给你加些罪过,少不得还——呦!我忘了,你抄过别人的家,自己也被抄过家,我嘱咐你,岂不是班门弄斧?”

“那时候那个家是老头子给的,抄了就抄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自个流血流汗挣下的,就是为了家里头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儿。”

青田浑身一震,直坐了起来。她瞧见仅一霎,齐奢一脸的灰心气短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厉。对这打仗打惯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创并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先握紧了武器浴血迎敌。人心的战场,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后在暗中指使。这对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义在后。君臣之道之于我,从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真龙’,什么‘天命’?骗骗旁人还行,我就生在这龙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谁的拳头硬,‘天命’就是谁的侍从。”

只觉一股凉意直蹿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来:“三、三哥,你,你该不会是想……?你、你不说皇上突然病倒了吗?可能,可能他并不知情,这也是西太后瞒着他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冲动。”

齐奢图穷匕见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证他的病这辈子都甭想好。”

听着这一番凶刁狠鸷之言,青田的担心已不再是为了齐奢,而是为与之为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