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丫头琴画手最巧,嘴巴也最厉害,一面替青田把长发在头顶盘做个单螺,一面洋洋一笑,“她哪里敢兴师问罪,负荆请罪还差不多。这左夫人总仗着娘家是建国公冯家,在娘娘面前也摆出一副世族小姐的嘴脸,动不动就把她那家世表白一番,最讨人厌的。娘娘不喜欢左夫人,王爷自然就不喜欢左大人。这么多年,同榜的做到大学士的都有,左大人却还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苦熬着。这回好容易赶上正职遗缺,依资历而论,由左大人升补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谁想仍是个‘署理’。左夫人再不来求求娘娘大发慈悲,怕左大人这辈子都别想‘扶正’了。”

“小蹄子少瞎讲,”那厢琴盟呈上了首饰匣,青田指了指一把草虫啄针,由镜中瞟琴画一眼,“同我有什么关系?左大人官声虽不算太坏,可才具平庸,又欠谨饬,王爷向来瞧不上眼,不过看在他是个老资格的份上,他还痴心妄想呢!左夫人来了也是白来。”

莺枝在一壁拣出一支珠母簪,往青田的鬓边一比,青田摇了摇手,她便又放下,温言慢语道:“娘娘既不想见,推了便罢。琴素——”

后头的琴素忙将手里的一只大盘捧上,盘中是十余样各色鲜花,“请娘娘簪花。”

莺枝由花盘内选出一茎晚香玉,为青田簪于髻顶,“府里新从外头买了两个小戏,一个叫佩瑶,一个叫仲瑶,前儿奴婢撞见她们排演《长生殿》,当真是纤音遏云,唱尽天宝风流,有年头没见着这么好的孩子了,不如叫进来给娘娘来两出?不比听左夫人吐苦水强吗?”

青田一手扶鬓,揽镜自照,“也好。”

就花居外的过厅,一张雕梅花红木椅上坐着位穿红缎绣金衣裙的贵妇,便是左夫人。眉目算得上清明,鼻子两边高高地撑起两块颧骨,下巴高扬着,显得十分焦急。后厢秀帘轻动,婢女琴语婷婷地走出,“左太太,娘娘刚起,觉着身子有些不适,想是不能见您了,太太先回吧。”

左夫人的腮帮子一耷拉,满目失望。只好敷衍了几句请娘娘保重的话,带着几名侍女悻悻离开。

走到垂花门外时,见迎面来了一对十一二岁的女童,看打扮是府里的伶官,跟着个丫鬟往里头去了。左夫人心下一转,谎称掉了手绢,重新寻回了客厅,就听见一阵清唱自后堂传来,还有咯咯的笑声。左夫人回身而出,一面同贴身侍婢咬着牙根地咬耳根:“不舒服还有劲头听曲?哼,连那边王府的继妃娘娘也要顾念我的出身,格外优容,她倒把架子端上天了。且罢,容她得意,我就不信一个花街出来的下等货色能在我这样的世家之女跟前得意一世!走着瞧吧。”

妆房内,青田听着小戏们一曲清歌绕梁韵,无端刹那间,忆起多年前在怀雅堂被豪客冯公爷召之即来,此刻却闲坐王庭,将他的孙女挥之即去。人世转际,不外如此。

旧事仍未下心头,却有故人登门。

“娘娘,左夫人去了,外头又来了一位黄夫人求见。”琴语去而折返,轻将罗袖扑一扑,“以前没见过的,说是新任河道总督的夫人,刚从南边进京。”

“黄夫人?”扬州,瘦西湖,安庐——青田喜色一动,“行了停吧,别唱了。快请夫人进来。”

黄夫人依然是洒脱精干的模样,携十来名侍女丽妆而来,“娘娘!妾身拜见娘娘。”

青田忙以两手相搀,“夫人快请起。”

黄夫人仰面含笑端详一番说:“娘娘这一头头发可全长好了。”

青田掩颊笑一声:“是了,在扬州那时候成日价都要带着帽子,丑死人了。”

“娘娘怎么样都好看,只现今妆扮起来更如谪仙似的。呦,这是莺枝大姑娘吧?”

莺枝含着笑,从青田身后走上前几步,压身向黄夫人一礼。

黄夫人拉过了她的手道:“果然娘娘会调理人,几年不见,出落得水葱一样。”

青田笑出了声来,“可不是?转眼也成了大姑娘了。夫人里头坐。琴盟,去冲一壶密云龙。”她将黄夫人延请至小客室内的软榻上坐下,十分亲热,“许久不见,我很想念夫人。早听王爷说有意把黄大人调回京中,今年总算成行了。我还特意问,是不是携了家眷一道?这下可好,夫人能常来同我说说话了。”

黄夫人亦是春容满面,“只要娘娘不嫌烦,妾身天天来请安。”

“北上走的是水路吧?可还顺利?”

“托王爷和娘娘的洪福,风足帆饱。对了,这一趟走得急,也没带什么,只有一些风土特产,还有几件玩物,想着娘娘还看得上眼。”黄夫人手一招,身边一名丫鬟就托上了一份大红礼单。

青田接来,称谢不已,“当年在府上叨扰一场,也没什么谢礼,今日反倒叫夫人破费,如何敢当?”

二人客套了一回,一道吃了午饭,青田方才送客出门。歪在躺椅上盹一晌,与莺枝说了半日闲话,又将黄夫人送来的礼物拣选一番,也就到了晚饭。用完饭,传伶官佩瑶和仲瑶将上午唱了一半的戏唱完,已觉得眼皮打架,却还不见齐奢。差了个小太监去打听,原来人早已经回府,不过一直待在“退轩”——就花居在北府的北头,往南有一带假山所隔的院落,正殿的二进是一座二层阁楼,即为退轩,乃齐奢接见臣僚之地。

“王爷在那儿同谁说到这么晚?”青田倚窗逗弄着鹦鹉飞卿,替它把翎毛梳了又梳。

一帘之外的小太监圆领襕衫,眉眼低垂而答:“回娘娘,王爷一个人待着看书呢。”

“哦。”轻绫长裙窸窣一响,青田扭转腰肢,一身的丰似多肌、柔若无骨,“莺枝,那你去叫人把那屏风抬上,跟我一道到退轩去。”

两刻钟之后青田就进了退轩的门,直上二楼。楼廊九曲阑干,正中摆放着一面水晶大镜,正照远处的什刹海。画船灯火、星影萤光,连泠泠的船歌也倒映在镜中,悠远动人。青田借杵于镜前的两挂风灯对镜理了理纱缎领,向后轻掷一声:“小心些啊。”

等里间的齐奢得着通报时,青田已跨进门了,一进门就娇笑如铃道:“爷为国操劳辛苦了,给爷送礼来了。”

齐奢坐在张花梨大桌后,把手间的一本书捏起,只见青田与一群侍婢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合担着一件酸枝插屏。插屏中是一块厚约一尺的水晶玻璃,中空注水,水中竟游弋着一群通体油绿的活鱼。机巧绝伦,似真似幻。

“这儿,就摆这儿。”青田一壁督人摆设,一壁笑吟吟地拍拍手,“怎么样?你一直抱怨说书房里少一件像样的插屏,这件好不好?这是今儿黄夫人送来的,倒是别出心裁,里头是黑龙江的竹鱼,你批文批倦了瞧上两眼,满目清——怎么了?”青田的声音小下来,插屏业已摆好,她的手脚却不知该怎样摆放。

以往也有几回,她心血来潮当他独处时探望,他总笑脸相迎,充其量边笑边皱起眉,“正忙正忙,别瞎打岔。”她就安静地退守一隅,为他烹一道新茶。但青田从未见过齐奢对她的不期而至有当下的反应:活像一头领地被入侵的兽,凶光毕露。

她略显失措地立在屏边,连忙道歉:“可是扰到你了?对不住。”

齐奢从座位上起立,瞪起两眼恶声恶气道:“以后没我的许可,不准擅自上楼。”

青田把身上的白银条衫儿揪弄两下,“以前不都随便来去,你也没说过什么。”

“现在我说‘以后’。”

青田定睛朝齐奢端量一番,放柔了语调:“你今儿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坏?”

“心情好得很,”他高仰起下颌,“只是教你守点儿规矩。”

二人间偶尔也拌拌嘴,可鲜少有如此冥顽不灵之态。青田自觉颜面有损,即时顶回去:“我没规矩,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突然新兴起来,却也不知为了什么。”

齐奢直接把手内的书往旁边墙上“啪啦”一掼,震声暴喝:“混账!”

青田冷哼半声:“你在外头跟谁置了肮脏气,只管找他发去,少冲我撒野。”言讫将镂金裙一掣,足下生风而去。使女太监谁也不敢吱声,悄然跟出。

可等亥末敲过,青田见齐奢仍未归寝,就不由生出了丝丝悔意,对住莺枝长叹一声:

“都怪我,他一定是为什么事烦恼,我还和他顶嘴,当着那么多人叫他下不来台。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莺枝傍于一侧,盈然一笑,“王爷也算自食苦果,谁让他总惯着娘娘,可不把娘娘这副脾气越惯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