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厉传春少年成名,是梨园一等一的大拿,捧他的票友非富即贵,故此心高气盛得厉害。这时在华乐楼公演,又是末一场,多少戏迷都是抗着铺盖卷等在戏楼外,居然有人中途才姗姗而至,惹厉传春十分不快。舞台上一壁唱作,一壁就向那包厢投去一瞥。但见座上有两名服御辉煌的少妇,其中之一竟恍若神仙妃子一般,镂玉为肌团琼作骨,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厉传春惯于出入豪庭,见过的深宅女眷不少,自负也算见多识广,生平却从未目睹如此绝色,由不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恰好正演到打棍一出,嘴里念着戏文:“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熟极而流地便将头上的笠子掀起一丢。

谁料圆笠竟似有人性一般,顺着厉传春的一双眼直溜溜地飞出去,打了个回旋,端端正正就落进了二楼官座中那贵妇的怀中。楼上楼下一下子炸了锅,吹哨子鼓掌,比先前的叫好声还要高出百倍。

青田怀抱这天外飞来之物,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鼻翅上晕满了碎汗,终是一扬手,又将这烫手山芋掷回了戏台。

满楼里几百张嘴巴、几百根手指一并翻飞了起来,厉传春自出道从未出过这样大的纰漏,到底是年轻,窘得下不来台。劈手接住被掷还的斗笠,冲着包厢的方向扎扎实实地抱了一个大礼,就把戏生生断在了这里。

华乐楼的戏提调是认识暮云的,因此也猜到了青田的身份,一路小跑着赶来了包厢里喏喏道歉。

“赵太太,您瞧,真是万分对不住。等这出戏一做完,班子一定重处他。”

暮云气得满声咒骂:“太不像话了,你们是怎么管事儿的?他一个戏子再红又怎么着,竟敢如此冲撞贵客?”

“哎呦赵家太太,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故意冲撞您二位,确实是无心之失。连演了这几天,人也乏得很了,失手也不足为怪。”

“哼,知道是无心的才叫你来问,倘若是故意,还和你废什么话吗?”

“是,是!这就唤他上来亲自领罚,您说怎么着都行。”

暮云又责骂了几句,已听得“嗵嗵”的急步来到了帘前,紧接着就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厉传春给二位太太请安。”

戏提调立即提高了调门:“还不快进来赔罪?”

帘子一撩,就见厉传春走进来,脸盘上还带着妆,身形俊伟,直向青田和暮云躬下身去,“才不当心丢脱了斗笠,冒犯了贵人,请贵人降罪。”

整个戏园子,从琴师到观众无不张头向这里打望。青田一则只想快些脱身,二则见厉传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脸上连白油彩所覆之处也涨了个通红,谅他并非存心轻薄,便将指尖把扇穗子一揪,转向戏提调,“罢了,也没碰着我什么,不要为难他,大家都等着听戏呢,叫他下去接着唱吧。”

厉传春听这声音犹如莺啭一般,难捺地又向青田偷觑来,见她比在远处瞧时年纪要大些,眉眼处隐有几分愁态,更显得幽韵楚楚、耐人寻味。情不自禁看痴了过去,不觉间就把自个的头也抬起,那轮廓就为着亮相而生——目光眉彩,气若凌云。“感谢这位太太恕小的失礼之过,敢问太太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小的备下谢礼,亲自到府上跟太太磕头赔罪。”

下头的锣鼓又响过了两通,座间有人起哄。青田别过脸去扯了扯暮云,“咱们走吧。”说着就起身要走,只急中出错,一脚绊在了楼面的地毯上。后头的莺枝不及搀扶,倒是厉传春眼疾手快,一把上前稳住,“太太慢些。”

他面上一双被勒头高高吊起的眼低低地斜睐她一下,又烫着了似地望向一边,托着她的手也随之抽回,在自个的衣衫上抹一抹,活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青田也分外尴尬,只忙把手搭住了疾赶而至的莺枝,夺路而去。

一阵香风后,包厢里已是空空如也。催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厉传春却兀自扭着头,目送着青田与几位女伴消失,喃喃而问:“这位女客是哪位公侯府里的宅眷?还是哪家贵戚王孙的艳妾?”

“哎呦厉老板,”戏提调把双手在脸前凭空地摆动起来,“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您,您想谁的账都行,只千万千万别打这位的主意,问都甭问!座儿还等着呢,您快下去把戏唱完吧。”

华乐楼的戏又一波三折地唱了起来,楼外的车马早已辚辚去远。暮云同青田挤进了一辆车,五官也挤在一处抱怨着:“出来听场戏,也无端端地惹出事故,真倒霉。”过后却又“嗤”一声笑出来,“姑娘,我瞧那俊小生对你颇有意思,一见你眼都直了,傻头傻脑的,还一个劲儿问你住在哪儿呢。”

青田以衣袖轻掩着腮边,一袖风月无痕。“别开玩笑了,我这般年纪,差不多都能给人家当娘了。嗳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后儿就要陪王爷去怀柔的静寄庄,这一去又是三两个月,再回京怕得过了中秋了,到时候再来瞧你。你可一定凡事仔细,好好保养身子。”

暮云顿时瞪大了两眼,“怎么,今年避暑王爷还是不曾带同王府中的妃嫔,而只和姑娘你一人同去?”

青田无声地苦笑,“他现今如此冷落我,我也以为今年不会理睬我了,谁知前几日却特特地叫人告诉我收拾东西。”

“我就说嘛!”暮云眉花眼笑了起来,“好好的,王爷怎么会说变就变呢?可能就是这一段政务繁杂,所以对姑娘浮躁了些。就连我家掌柜的有时回来还冲我使性呢,甭说掌国之人了。姑娘这次陪着王爷去乡间消暑,没那么多杂人杂事,相对说说笑笑的,用不了几日就恩爱如初了。”

青田还是那么样一笑,笑容似一滴落在旱地上的水,转瞬间干涸。她转眼望向车窗,窗帘上绣满了大簇的君子兰,随车身的颠簸,渐渐变作了远山含烟的花样。

车外,已是碧瓦琉璃、映天耀日的静寄庄。

12.

静寄庄位于北京东北的怀柔,占地百余亩,沿九渡河而建,殿堂苑景无一不巧夺天工。近几年人心居安,朝局稳定,摄政王方有闲情在此消夏,尽管如此,整个朝廷机枢均要同行,名为“别业”,实已成“陪都”。随行的官员依职级高低入住各处的楼馆阁台,齐奢的住所设于山庄中的一座三卷殿——“正凝堂”,东西另辟两院,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寝殿在西院的“清淑斋”内,殿上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正将日晒遮蔽于外,殿后又有一片名为“镜溯”的大湖,湖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细水帘。故尔无论外头的天气怎样炎热,清淑斋内都是清凉世界、人间瑶岛。

就在这座连酷暑中都一片冰冷的离宫内,青田感受到了齐奢对她变本加厉的冷遇。她独自熬过了整整三天,齐奢才露面。问他,他一脸的厌烦,“打猎去了,住在猎馆。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难不成到这里还想挟制我?”

青田不愿意才一见面就争吵,忙摇了摇手,“我不过白问上一句,也值得你跳脚?”

“是我跳脚,还是你凭白惹事?”

“我躲事都不及,哪里还敢惹事?我不过是说,你既然嫌我,就不要带我来,既带了我来,又把我丢在这儿三天不理四天不问的,你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却是为了什么呢?”

“据你说,带你来倒成我不对了?”

青田见齐奢又发起狠来,于是避开舌锋,只把手上的指甲一根根抚着,“你没有不对,我想,一定是我不对。只是三爷,我实在不懂我不对在哪儿,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能如你的意。我该怎样才对,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指出来?设若你也说不出什么,那想来便不过就是花老春无剩、日久恩渐疏,我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说到此节,心头的伤感再也无从按捺,化作了点点泪滴,一滴滴垂落。

怎知齐奢立即烦躁异常,一手遥遥地向她指住,“你少来这一套,休想拿哭闹威胁我!”

青田一怔,就只这一怔的功夫间,泪水更是潸潸不断,连带她的声音都哽住了:“三爷,你这么说不屈心吗?这几个月你只一味地作践我,我也只一味地忍气吞声,你竟反说我威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