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枝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怎么敢大逆不道?”

“她胆敢摔打御赐之物,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是有心的!”

“无论有心无意,摔了就是摔了,没有分别。你少再跟我废话,把手松开,让他们带出去行刑。”

“三爷!”收不住的泪由青田的面上纷纷迸落,“三爷我求你,我求你!”

齐奢俯望她,浑似满天惊雷俯望着瑟瑟发抖的凡人,“段青田你没听明白,我再同你说一遍。你手里这如意是皇上赐给我四十大寿的寿礼,上头那四个字,‘国、朝、护、卫’也是御笔。莺枝摔了御赐御书,哪怕是失手,也是大逆不道,她今儿个非死不可。带出去!”

“娘娘!!”莺枝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急得嗓子都破了,眼看就要被拉走。就在这一刻,青田突然掣直了身体,一力把莺枝护去身后,两眼涌着泪,明光灼灼地迫视着前方的齐奢,字字刚硬如铁道:“你才是大逆不道!皇上早就被你囚禁在南台了,终年到头不见天日,什么御赐寿礼?什么‘国朝护卫’?全是你拿来哄骗旁人,哄骗你自个的!”她高举起攥在手间的玉如意,朝下重重一掼,“这破玩意儿我今儿还就摔了!你把我和莺枝一道推出去杖毙吧!”

随着如意落地“嘡”的一响,房间在一瞬间声息尽灭,每个人都脸孔死白地盯住了齐奢和青田。

齐奢徐徐地、徐徐地举起手,青田站在他对面,三魂渺渺、七魄游荡,她猜他也许真的会把手落下来,从牙齿缝里说:“杀——了——她——”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恶狠狠地咬着牙,挣出了一头的筋络,拿一根手指指在她鼻尖前,点两点。末了,绕开她,拖着步子往里头走进去。

等齐奢的身影全部隐没在隔帘后,莺枝方“哇”地哭出声,把脸藏进青田的裙子里,“娘娘,娘娘……”

青田一点点地软倒,回身将莺枝揽入怀中,“好了,不哭,王爷吃醉酒了,你别当真,没事儿,好了。”

小信子几个面带愧态地向青田行了个礼,退出去。九琴婢陆续地拂裙站起,又险些被里间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呵得重新跪倒。

青田将莺枝交进琴盟的怀里,摁了摁两颊的泪,一手扶着墙缓步走进了卧室。室内被砸了个稀巴烂,茗碗香炉碎片满地,紫檀雕花的椅杌横七竖八,墙上的两幅青绿山水挂着淋淋漓漓的茶汤。齐奢的人已打横在床里,响着震天的鼾声。

周敦跪在脚踏上,一手抗着齐奢的腿褪去了蟒靴,把人覆好在被内。而后他弓下腰打扫起满地的残骸,扭脸间瞥见青田,向她苦笑着,无声地叹口气。

青田就那么抱臂木然地观望,仿佛只是想冷眼瞧一瞧,人们究竟该怎么去收拾这锦天绣地里的,支离破碎。

14.

当夜,青田宿在了清淑斋的另一端。尘梦散,便是清空初白,七月初九。

她对镜施脂粉、画娥眉,把镜中的倒影定然打量,忽然重重地闭目,放落翠黛,静步而出。饭厅里,齐奢刚刚用过饭,正在低头漱口,瞧起来宿醉已醒,脸上是常日里泰然持重的神色,一面将口内的薄荷水吐进折盂内,一面翻起眼睇过来。

齐奢见青田将自己月画烟描,腮上涂有两片浓重的胭脂,直染上眼角,身穿羽纱掐花褙子,绉纱百褶宫裙,飘飘地垂着许多裙带,是贺寿时该有的喜艳。但她的发间却并未插戴任何的金珠银翠,一头黑发只在正中挑开了一条头路直直地分披在两肩。仿佛是华丽人生遭遇了什么骤变,来不及收尾。

她就站在那儿凝视着他,说:“所有人都下去。”

齐奢回视她,放开了手内的银漱杯,没说话。

于是萧萧一室,唯余瑞气笼清。她来到他对面坐下来,吸了一口气。

“三爷,这个问题,我再最后问你一次。究竟什么使你、使我,变成这样?”

窗大开,窗外的镜溯湖倒映在齐奢的眼底。带着满目的烟波浩浩,他轻提起一边的眉,“变成哪样?”

青田盯在他眼睛里,眼仁微微地左右摇摆,末了一叹,移走了目光,“从前你我心心相印,如今格格不入,从前你我形影不离,如今形同陌路,竞夕长谈成相顾无言,终宵缱绻成同床异梦。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你对我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从患得患失,变得不屑一顾。”

湖风吹进来,把窗边的紫绡帐吹得一膨一膨。齐奢仿佛是笑了声,“即使当真如此,你不照旧华衣美食、仆婢成群?便即有传言说你失宠,眼下我离京避暑仍令你一人随侍在侧,回京之后,那些贵眷命妇一定会对你逢迎如昔,你又有何损失?”

青田直盯了他半晌,继而一字一句道:“我不快乐。”

齐奢耸耸肩,“那又怎样?我们之中,成千上万都不快乐。”

她咬紧了牙关,“但你应承我的。”

“不不,不,”齐奢把手摇一摇,“段青田,你弄错了,我应承你的是一生一世,我现在仍可以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你将是我唯一的——”他停下来,搜寻一个确切的词,但最终出口的却是“外室”,这一回他真的笑起来,仿佛被这近乎于侮辱的说法逗乐了似的,“只要我活着,北府就是你的,你尽管可着劲儿地造,爱买三十两一钵的牡丹也好,一百两一匹的衣料也好,哪怕你用绫罗烧火、黄金铺地,我也绝不会说个‘不’字。至于快乐,这东西我自己手里头也没有,没法子给你,假如你实在要找,我也不拦着。”他向后仰起,展开修长的两臂大大伸一个懒腰,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哦,不过你给我记牢,要找乐子,你顶好避着点儿人眼。毕竟说出去你还是我的人,像大庭广众之下姘戏子这种槐花胡同的做派,还是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