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据说冯老爷子前两天刚刚过世,她虽是出室女,也该大功九月,这时候正在服丧,没事儿跑出来做什么?”

“就是呀,奇也怪哉,”琴画也鼓起了嘴嘟囔着,“自打娘娘回京,来探望的就只有晓镜她们几个以前的丫头,至于那些贵眷们,哪怕以前三两日就要来抹牌听戏的,多也不再上门了。这左夫人和娘娘的交情也不过泛泛,怎么倒来了?”

青田将一肘支起在几面上,指尖轻点下颌,“人家身世高贵,早就瞧不惯我这样出身的人,又因为她家老爷升官的事情对我颇多不满。今见我恩宠不再,必是来当面揶嘲,一解旧恨的。”

琴画一下直直地噎在那里,“是了,娘娘说的有理。待奴婢去开发了那蠢妇,省得进来给娘娘惹气。”

“慢。”青田举起一手,手已经瘦得筋骨凸现,但手上的龙凤祥云珠玉护甲却不减一分华美,“得势时,我倒不爱见她;今儿失了势,我却想会一会这位世家之女。请她进来。”

“娘娘!”莺枝在后头叫起来,座上的暮云瞟了一眼青田的神情,倒微微地笑了。她探手将自己头上的一件金累丝牡丹分心摘下,为青田戴去发髻上。青田原只随意斜挽着两支镂花流苏长簪,略显得清寒了些,此时叫这金光粲然的饰物一衬,立即凭添了几许贵气。

“莺枝你这小呆子别嚷,等着看好戏吧。”暮云撤身坐稳,青田与之对目一笑,静待来人。

未几,左夫人便与几名侍婢进得门来,因正为祖父戴孝,身着一身缟素,脸上却有隐隐的喜意。面对青田歪歪剌剌地行个礼,“妾身给娘娘请安,”又瞟眼觑了觑暮云,“这位是宝气轩的赵太太吧?以前见过的。”

暮云只皮笑肉不笑地略一抬身了事,青田倒十分客气周道,“夫人请坐。琴素,给夫人端一碗新调的玫瑰露来。”

玫瑰露盛在一只薄如纸的白玉碗里,颜色喜人、芬芳扑鼻,另有几碟点心小吃,色色精致得令人不忍食。

左夫人用素帕垫着一只粉红色的酥油泡螺,捏在手里拿着样儿地品一口,“摄政王爷常年在这里,因而就花居的饮馔精洁是出了名的,现如今王爷虽不大来了,倒也不见逊色,可见娘娘管理有方。”

话中带刺,刺得莺枝似一只鬃毛乱炸的小猫。她身前的青田倒依旧笑颜恬恬道:“我见天闲着,所以也有空照管这些,反倒夫人——我听说冯老公爷宾天,夫人身为嫡亲孙女,还在热孝之中,如何竟有精神来我这里呢?”

青田待左夫人向来不怎么热络,眼下却有些特假辞色之态。左夫人见了,只当对方因失宠势微而谦恭了起来,不由得加倍抖擞,“啧,不就是因为娘娘被王爷从静寄庄赶了出来吗?话说这些时日王爷待娘娘原就大不比从前,娘娘怎地还不知谨慎些,倒在王爷的寿诞当日出言忤逆,结果惹出这么一椿乱子。我们和娘娘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当然为娘娘难过,因此虽身上有孝也顾不得许多,总要来探望探望才好。”

“我竟没什么,感谢夫人一片关心,另外也请恕我不便亲去夫人娘家府上为尊祖父探丧上祭,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说到妾身的祖父,”左夫人有意地加重了语气,“好像一度曾是娘娘的‘干爹’,不知可有这个说法没有?”

青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夫人说得原不差,我年少时去冯府出堂唱,冯老夫人还经常赏我些花翠汗巾之类,拿我也当半个女儿了。”

左夫人登时将两手一翻,腕上一对联珍珠素银镯相叩声声,“娘娘不提我都忘了,娘娘那时候还是槐花胡同的花魁呢。这位赵夫人——”她又把暮云连睃上两眼,“就是您的跟班丫头吧。娘娘该是随了王爷后才除去贱籍的,说也惭愧,妾身这些年不知叫了几千几万声‘娘娘’,竟从不知王爷后来到底给娘娘晋的是什么位份?是侧妃,还是世妃、王嫔?”

青田一手弄着裙上的如意结,好整以暇,“夫人这岂不是明知故问?我虽除了籍,可到底是倌人出身,又怎能跻身于宗室贵妇之列?既然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摄政王府外另居,自然也只能算是房‘外室’而已。”

殿外有流莺乱飞,掠过槎枒的老树。左夫人暗叹这女人端的是皮糙肉厚,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身份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当下,眼角就蔓出凉凉的笑意,“哎呀,这下可难办了。就是个摄政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姬人、丫头,那也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这‘外室’不三不四的,是个什么名头呢?岂不好似那没庙的孤佛,受不上半炉好香火?今日王爷动了气,能把娘娘逐出静寄庄,难保来日就不会把娘娘再逐出北府,到那时娘娘还上哪儿去?总不成再回槐花胡同里吧!”

这一下连坐在一边的暮云也好似发威的母猫,若嘴上生着两把须,必要根根直立。青田含笑向她投过一瞥,又转目于左夫人,将头微歪着,有意无意间,指尖掠过头顶的赤金牡丹,“嗐,大不了再剃了头当姑子去呗。那年我才还俗,头上戴不得金银头面,王爷就叫把这左近辟出了桃坞、梨院、杏村、梅崦、菊畦、兰径、桂岭……上百样的花卉供我插戴,就花居这名儿就是这么来的。我原是龙宫月殿翻过身来的人,烟花地绿云红妆,古佛堂光头净面,在我都不过平常。不比夫人,这顶上一头好发自出娘胞儿就没动过,难怪不晓得什么叫做‘春风吹又生’。”

她半弯唇角盯住了左夫人,亦是一只猫,一只慵懒、深沉的波斯猫,眯着鸳鸯眼伏在阴角里,仿佛随时会打起呵欠,然后自呵欠间呵出一根带血的金丝雀毛。

左夫人呆瞪住青田,没错,这女人可是被摄政王爷亲手捉奸在床、送进佛寺出家的!但区区一年后,就又被迎回这北府中捧得掌上明珠一般,天知道这妖孽对付男人有怎样一套!万一这一次她又重博恩宠,自己因今天的这番寻衅而见罪于她,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一股寒流袭来,左夫人的五官通通瑟缩,当即改换了颜色,“那个、呵,娘娘,娘娘多虑了,那一年娘娘被王爷送去了扬州,不也安然无事吗?今儿不过是从静寄庄送回京城,哪里又当得什么大事?凭娘娘与王爷多年的情分,必定宠眷无移。”

“是吗?”青田还那般半低着头,欲笑不笑地掀了掀眼帘,“怎么我听夫人方才的意思,好像是说赶明儿王爷一回京,就会把我这个‘不三不四’的‘外室’撵回槐花胡同做生意去了?”

左夫人见青田语态傲慢,断定她必已对挽回恩宠成竹在胸,愈发心惊肉跳了起来,忙不迭地解释:“娘娘误会,娘娘误会了!唉,娘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妾身因出身世家,从小有些被骄纵坏了,说话直来直去的,心中所想到了口里往往就成了另一种意思,所谓‘词不达意’是也。妾身心里头只愿娘娘安康长乐,与王爷磐石无转移。可若说出的言辞里有哪句不中娘娘的耳,还望娘娘念在妾身的一片初心,切莫怪罪。”

青田气定神闲,将眉尖一挑,“我不过开个玩笑,夫人就急了。正是夫人那话呢,尊祖父冯老公爷以前是认我做过闺女的,讲起辈分来,夫人倒要叫我一声‘妈’,哪个当妈的会同自个的儿女计较,夫人说是不是?”

这一招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令左夫人的面孔整个地向下一垮,又不敢强辩,不得不违心咕哝一句:“倘若娘娘不嫌,就认妾身做个女儿也没什么不行的,改日等妾身满服,再备下礼物上门正式向娘娘拜认。”

青田婉转动人地一笑,“拣日不如撞日,夫人这次若不是‘词不达意’,只在嘴里头说说,而当真想认下我这个‘妈’,照我看,竟也不必大费周章备什么礼物,只现在这里纳八个头,也就算礼数足具了。”

暮云和莺枝已掌不住笑起来,左夫人的面色则一下白过了身上的丧服。几番挣扎后,心知不向这女人重重地赔礼她是决不肯干休的。尽管满腹愤懑,毕竟也移下座来,撩起粗麻裙就地跪倒,口称:“母亲大人在上,受女儿四双八拜。”胡乱叩上几个头,便算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