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妃拍了两下手,“果然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也响的人!这些年在摄政王府,继妃詹娘娘非但不许府中姬妾与你这里有任何瓜葛牵连,甚至连私下提一提你的名字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在明,这叫‘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人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防着谁又似当初的萃意和寿妃争风吃醋招惹到你,引王爷怪罪。”

容妃也走近来,方才的佯笑已荡然无踪,“府里头年纪大些的妈妈都说你是耗子精化身,手上有捉仙降神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你凭着妖法为所欲为的时候,有王爷百般回护你,自没人敢近你的身,可一旦你现出原形,遭了王爷的厌弃,也不过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婉妃跟着收起了笑容,只余一脸的忿忿,“段青田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娼妇,终于还有这一天!”

面对这字字饱含食髓之恨的辱骂,青田只是将臂纱轻拢,处变不惊,方寸泰然,“这一天,昔年娼门之猥贱,今朝长门之幽怨,皆在二位眼前。二位想看的,都已看见。”

“不!”容妃猛地在旁边高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逼向前。她髻鬟间埋有一支金崐点翠芙蓉钗,钗头倒垂着一颗明珠,珠子几乎打在了青田额上,“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看的远非这一个粉黛明丽、谈吐自若的美人儿,我们想看的,是你以泪洗面、老态毕现的苦痛模样!”

起了风,就愈把桂花的甜味阵阵地吹来。青田浅吸了一口气,唇齿间亦流曼出幽幽冷香,“容娘娘怎知我没有以泪洗面?我若卸却这一脸的脂粉,年纪也就都写在脸上。只不过多少年,各路贵人对我各样的非议,来来去去也脱不开我的出身是花街妓女这一条,而有哪个妓女不曾背地里拭净泪水、捺下伤心,而光彩照人、笑语嫣然地亮相?这原是我的本分,自小工多艺熟,不敢轻忘。我只能告诉两位,王爷对我不再垂爱,我心中的哀苦无以言表,可若两位执意要看我将这份哀苦挂在面上,泪痕宛然地憔悴于世人之前,那我只能叫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青田内心的凄凉已如雪山崩塌,但她的脸却是险峰上的雪莲花,在皑皑白雪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冷光,端丽华严。这一张美到无懈可击的脸,是在这个人人都咒骂她不要脸的世界上,她仅剩的唯一。

就对着这张脸,容妃瞪大了双眼,眼睛闪闪发亮而冷酷无情,随即她就高举起佩着錾花金甲套的右手。

青田的面颊上狠挨了一下,伴随着婉妃在一边的惊呼:“容姐姐!”

容妃转过头,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妹妹,你也来试试,痛快极了。”

婉妃好似迟疑了一瞬,接着嘴角就向上一牵动,娇瘦的身躯遽然如出鞘匕首,整个地朝青田飞扑过来。

青田的腮上、脖颈上都留下了划伤的血痕,她趔趄了几步,痛也不喊一句。

婉妃反倒是喘汗交下,两手发着颤,鼻孔也因兴奋而扩张,“你说得对姐姐,的确痛快极了。”

容妃狞笑着向前踏了一大步,她比青田高出近半个头,肩宽手长,直接就伸出一臂自上扯住了青田的头发,另一手便再一次掴上来。婉妃也不甘示弱,出手将青田的衣领一揪,咬着牙谩骂:“有本事叫王爷来护着你呀?谁不知北府的段娘娘威风,九条尾巴的耗子精乱世为王!脚踏着千家门、万家户,跟过的汉子倒有一拿小米数儿,照样把我们那位爷祸乱得抛妻忘家,反把你养在锦绣窝儿里头,正经王府的妃子娘娘们拍马也追不上,哪个敢和你有一分眉高眼低,立即惊天动地地反乱起来!如何这阵子夹起尾巴来了,‘哑巴挨夹杠——痛死不开腔’呢?你倒还手啊,怎么,怕啦,啊,段娘娘也有怕的时候!”

婉妃狠将青田一搡,青田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散开,珠子滚了满地。青田脚下一滑,忙扶住身后的一张香楠木桌方没有摔倒。她站稳、站直,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定目直视着二妃。二人面上上好的宫粉已有些脱落,皮肤干瘪、细纹丛生,老得简直触目惊心,远不是才远看起来仪态万方的样子。青田调转了视线,咽道一阵阵紧缩,“多年以来因我之故,而使府中的诸位娘娘宠遇稀薄、备受冷落,我也始终都抱愧于心。”

“你抱愧于心?”容妃手上的一根甲套被青田的头发刮住,滑脱来掉在了地上,金属击地的脆响完全被她的嗓音所盖过,“哈,你瞧瞧你这里,满园万花盛放、姹紫嫣红,屋里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不是犀角玉石,就是翡翠玛瑙,一派烂漫富丽的气象。白日里你一觉睡到日头西,起来听听曲儿、逗逗鸟,过得比王母娘娘还逍遥;到夜里,和王爷鱼水情愫,说不尽的闺房之乐。我们呢?成年累月独守在空房,睡也不能睡,起也懒得起,一到夜里就呆呆地瞧着四壁阴森、一灯低暗,听着鼠子嘶叫、猫儿打架,一听就是十年!十年!!而我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你可以想见吗,啊?!这一切全是你这妖精害的,没有你,王爷怎么会这么对我,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婉妃的脸上也渗满了粉汗,两颧涨得通红,“是,你这个妖精,要不是你和你那粉头姐妹,顺妃姐姐也不会叫王爷幽禁起来,一辈子再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姓段的婊子你可知道,我一想起你就会恨得心口疼,我心口一疼,就让我屋里的丫头顶着石头去院子里罚跪。结果这些年下来,那么老厚的一方石板竟被活活磨去了一层。”

“婉妹妹到底手软,”容妃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袖子往上卷起,手腕上叮叮铛铛的金镯玉镯天摇地动地响起来,“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子叫青蘋,我有时连想起这个‘青’字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叫她来,把她的脸腮全部用指甲掐得血烂,每掐一下,我都当是掐在你这贱人的脸上!”她裙角一飞,横踹出一只脚,狠狠地命中青田的下腹。

青田闷哼了一声,恰好踩到散了一地的珠子上,弓腰跌坐去墙角。她的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丝丝缕缕地覆在胸前、肩后,脸上脂粉纵横,夹杂着粗一道浅一道的血迹。她将一手往高够,搭住那楠木桌的桌面想要站起来,却被容妃一把拨开她的手,居高视下地逼上前。

青田仰起脸,看到了刺眼的金光一闪。容妃拔下她头上长长的金钗在空中一挥,“指甲掐烂了还能长好,钗头划破的可就难了。今儿个我竟要好好地过过瘾,把你这千娇百媚的脸划它个横七竖八,看你带着一脸几寸深的伤口,还能不能魅惑王爷?”

青田终于喊出声,高举起双臂护在头顶,极力地偏过脸去。她听到容妃沙声啸叫着:“婉妹,过来摁住她,扒光这贱人的衣裳,看她往哪儿跑!”很快,她的腿和脚就被牢牢地揿死了,两只手的手腕也被容妃钳在了一处,而再没有谁的力气比仇恨的力气还要大。就在青田以为她的一生都将似一匹锦缎被划破时——

“继妃娘娘驾到!”

“什么?”容妃骑在青田的身上,手里捏着那支钗扭过头。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丫鬟推开门跑进来,“二位娘娘不好了,继妃詹娘娘来了,轿子马上就抬来二堂滴水檐前了!”

婉妃先慌了神,手里头略一松动,青田已猛力一挣逃开在一边,喘息着系起被撕开的衣裙。

容妃则不出声地咒骂着,一面摇摇摆摆地立起身来,“继妃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眼见另一个身穿茶色坎肩的娘姨跨过了门槛,听口气俨然是詹妃身边的近婢。

“容妃、婉妃二位主子,娘娘请你们出去说话。”

紧跟着,她环视一周,仔细地避开一粒粒滚了满地的珍珠,走来了青田身畔,用很轻的声音问:“段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只觉这娘姨相当面善,于是很端详了两眼,“是你?”

是晚晚。那一年青田携临终的在御冒雪夜赴王府,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青田认出了她来,以伤肿的两颊对她挤出一个笑,“姐姐是几时出阁?”

“段姑娘还记得我?”晚晚有些讶异,她笑着摸一摸盘起在脑后的发髻,“我七年前就配了人了,是府里的侍卫。”

“恭喜姐姐。多年不见,又劳姐姐替我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