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安坐上席,头梳高华精致的牡丹髻,环额一串飞星逐月的八宝抹额,一滴无暇明珠正垂在眉心,通透如天眼。她望向席间一张张精心雕琢的面孔,透过层层的浓重脂粉窥到了未经粉饰的另一面。一丝讥嘲的笑攀上她嘴角,她端起面前的金镶红玛瑙双结如意盅,为人世真貌,满饮一大杯。

夜色微阑之际,人亦已微醺。卸去了华妆,两颊依然余留着两片胭脂,是浓烈的娇艳,神绽彩光。

齐奢笑睨过来,“开心?”

青田言涩意缱,有无边的春情流溢,“开心,只是未免太过分了。”

齐奢将身上荔枝色的寿山福海长袍一掠,斜倚去榻上,“哪里过分?”

房内飘散着浓而暖的苏合香,墙上新悬着《麻姑骑鹿》,高足花架上一只青白釉美人觚里供着一把白梅,鲜莹可意。青田折下了一枝,在手内把玩着,“我晓得你特特要在那些个贵妇面前为我长脸,可这样招摇地大肆恩赏,不但又叫人非议你行逾不检,而且恐怕落下个侈靡之名。”

齐奢笑着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擦,挥了挥手,“不过十来年前,国家财政业已濒临崩溃,一年只区区六百万两银子,三年之收入只够半年之支出,太仓里银钱匮乏,连官俸、军饷、治河保漕这样的正常开销也常常拖欠。自我施行财政改革以来,如今一年进项已多达五千多万两,翻了近十番,一年之收入可抵三年之费用。上半年,已是第二次给全国官员提高俸银,百姓亦无不衣锦食肉、家殷人足。我又不是搜刮民间以供自个侈靡无度,如今自上而下,人人都比从前过得侈靡百倍,我怎么不行?莫说赏你三十三样珍物,就是三百三,也没人有资格说我一句。爷挣来的,爷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凡事不过都该量入为出,国力凋蔽自然要崇尚节俭,物阜民丰就该膏粱文绣、一掷千金。《管子》早有言:‘不侈,本事不得立。’为相者,当如管仲。”

“为相者?”青田将那束白梅停于鼻前,斜剔起眼角,仿佛嗅到了比梅香更幽细的什么。

齐奢恍有所悟地笑了一笑,“你个鬼灵精想说什么?”

青田抛开了手里的花枝,向着他注目细睇,“三哥,外头流言四起,你且给我一句真话,抛开种种的君臣伦常、错杂恩怨,你心中是否仍存帝王之想?”

外间的自鸣钟“咔哒咔哒”地走着,齐奢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举起手抹了抹口面,“我不知道。”随即他嘴角一提,“你呢?你可愿我君临天下?”

青田“嗤”一声笑了,转过了半身,娇捧两靥,“我吃醉了,你别问我。”

他走过来分开她的两手,逼住她眼睛,“你也欠我一句实话。”

青田的两耳挂着对蔷薇晶坠子,她熠熠生辉的瞳仁也随着这坠子左左右右地摆动着。继而,她眼底的明光就被低沉的睑皮所遮蔽,犹如浮云遮蔽了月亮。

“近来,我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在夜里,可是天好亮,是许多的宫灯,就像那一年你迎娶王妃那样,比那还要多,有几千个身着红缎褂子的校尉拿着灯,照得天都是红的。那是皇帝大婚,迎皇后的凤舆入宫。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我也在人群里挤着,然后——然后我就突然看见你,你骑着马,身上是龙袍、朝冠,我才知道,原来大婚的皇帝就是你。我拼命地喊你,但你理也不理,我冲出去拉你的马,你骑着白蛟,连它都认出了我,可你还是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我在下面拽着你的龙袍不肯放,你就拿手把我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全掰断——”一瞬,似有无限的哀念涌起,可到最后,却无可怨怅地一笑,“在梦里,是真的疼呢。”

她付之自嘲地吐了吐舌尖,齐奢从旁看来,却无端一阵心痛如绞。他想起那些暗色的凌晨,他把她拽住他衣袍的手一根根掰开时,她总在沉梦中转侧难安,紧闭的双眼中泪水四溢,而后就自己捏紧了自己的手,眉头深锁、牙关狠咬、指甲深陷于掌心——就是一个人在啸然而至的、命运的巨轮前的样子。

齐奢托起了青田的两手,手上的护甲已摘去,十指纤柔,指端有轻微的畸形,是在扬州佛寺的苦役与燕郊地窖的酷刑所留下的印记。他把她的手捧在唇边,一下下亲吻着。青田有些害羞似地拔出手,依旧是笑噷噷的,“你知道吗?今儿宴会上有一群走绳的苗女,在一条架得高高的细绳上载歌载舞,演出百种把戏。我忽然间觉得,我就像她们一样,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边赞叹着不可思议,一边暗暗地揣测,她什么时候会重重地摔下来。”她眼圈红了,抑或原就是红通通的,醉色缠绵的一派娇甜,又咯咯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