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先将一匹长发拢了一拢,心思万万,丝缕入微,“今天来的还是荣保之荣太医,所带的药倌姓卫,叫卫帏,我已经吩咐过他们,我怀孕的事情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连同莺枝她们四个我也吩咐过了,所以加上你和我,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八个人。我的胎日后就由荣太医一个人料理,等孩子生下来,你把他抱走,交给王府里的继妃。詹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宽厚,她会好好抚养这孩子的。”

一语方落,齐奢脸上的喜色便已成一副空悬的硬壳,随时会风干剥落,“你、你这是为何?”

青田笑一笑,仿佛因夺走了对方的欢乐似的,笑容里满是歉意,“人呐,什么都可以变,唯一变不了的就是自己是从什么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知道你从不嫌弃我不光彩的过去,也不会嫌弃我生的孩子,你还会好好地疼爱他,你会给这孩子最精细的食物、最昂贵的玩具、最博学的老师……你会给他一切。可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让那些个贵族玩伴们指着他的鼻子笑,说他不过是个婊子的贱种。”

“嘿!”齐奢喝断她,脖颈上滚起了青筋。

青田见他情急,婉然一笑,递出了两手理着他刀裁一般的两鬓,“三哥,你是皇子,就算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就算在草原上睡马厩,你一样是皇子,腰杆能挺得直直的。我呢?自小我就知道,就算穿得再华贵再体面,浑身挂满了金玉珠翠,可只要一转身,那些个当面笑脸相迎的人就会恶语相向,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我早就除去了贱籍,可不管用的,在别人眼里,我一辈子都只是个下九流的贱民,哪怕我已经站在像你这样高贵的人身旁——尤其当我站在你身旁,你的高贵只会让我显得更低贱。这几年,你为了寿诞当日能让我相伴在侧,总带着我去静寄庄避暑,可摆戏的时候,所有王公贵戚都光明正大地同你坐在戏台子前,我却只能一个人躲在远处的小楼里,甚至不敢把身子往外探一探。即便这样,回头也有人向我道喜,说恩宠浩荡。每年我过生日,都孤身坐在热闹得不得了的人群里,听着那些个王侯诰命们言不由衷的祝福,只有这一回你出面赏寿,叫周敦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句‘年年今日、岁岁今朝’,一句话而已,可下面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红了。前一段失宠,所受的白眼冷遇自不必多言,复宠后,有不止一人当面向我‘讨教’,究竟有什么房帷秘术能拴住男人的心?她们把这个当成对我的奉承。比当一个贱民更可悲的,就是当一个贵族堆里的贱民,承受超乎寻常的爱宠,亦承受超乎寻常的中伤和轻辱。我还在槐花胡同的时候就早已习惯了这些,这些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可一个孩子,生于王庭贵地,娇生惯养,怎么面对这些?”

她温柔的掌心滑过他的颈项、肩头、臂膀,停留在他手背上抚搓着,“说起来,康王他们也有在外头纳了外室的,也生下过几个儿女,可差了一个名分,终是不能收归府邸。这些个流落在外的宗室子弟虽也都是亲骨血,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姓齐,见了生在王府公府里的兄弟姊妹,也得绕着道儿走。但他们的生母就是再上不了台面,左不过就是些下等丫头、家人媳妇或贫家的女儿……饶这样,还叫人笑掉了大牙呢。总有一天,咱们的孩子会哭着跑回来问我说:‘娘,大家都说你是个妓女,说我是父王在外头的野种。’我该如何和孩子解释?身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处处是高你一等的眼光,你必须站得比所有人都高,时时刻刻自危自警,不可以跌下来,一下来就全完了。而就算你爬到了最高处,让每个人都不敢不跪倒在你脚边,你和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没有谁打心底里尊敬你,只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就足以让你分明像天堂一样的生活变成地狱。其中的滋味我太了解了,一个懵懂无辜的孩子不该经受这一切,尤其这一切是我身为母亲的错,是我令他蒙羞。我不想这么对我的孩子,我不能这么对他。”

此时齐奢的神色已大不若前,空茫茫的一片,“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抬籍吗?当年寿妃抬籍入王家,以闺阁之礼重嫁入你府中,大家不还是一样叫她‘瘦马王妃’?你尽可以把我抬入冯家、戴家、詹家……任一高门华族,可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纵使你再偏心,想方设法让咱们的孩子入册归籍,让他做龙子龙孙,难道大家伙就忘了他身上另一半贱民的血统吗?若是个男孩,便有拔山超海的气力、雕龙绣凤的文采,建下了伟业丰绩,功标青史,但只要让人从旁说一句‘他是个窑姐儿生的’,照旧一生抬不起头来。若是个女孩,自己更不能有分毫的作为,终身幸福只系于夫家。当今世风,便是名门之女,只要是庶出,也多有不肯聘她做正房正妻的,何况一个生母声名狼藉的私生女?是,有你在,你护着孩子,他吃亏不到哪里,可你能护着孩子一辈子?这世上人情似纸、事势如棋,纵你是华盖金身,也要枉受多少的三灾八难,何况一落地就带着这么大一个疮疤,难道炎凉世态里能觅得一份好出路?这个孩子不知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才修得到你这样一位好父亲,既有了这样的父亲,就不该被我这样的母亲拖累,他应该有——另一个母亲。”

“这怎么行?这行不通。”

“行得通。我问过荣太医了,他说我本就腰纤一握,只需以生绢束腹,再以宽松衣裳掩饰,身形绝不至暴露,临盆前两个月择地隐居,避人耳目。府中的詹娘娘则需服用停经之药使庚信不行,入冬后,腹系棉胎做假孕之状,直至我生产。这么多年,历年的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凡这些重大节庆你全是在王府里过的,且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也都会回府看望继妃娘娘,说曾有过房帷之事亦不为不可信。而凡人皆知,小班倌人只要一破身,均会长年服食阴寒绝育之药,谁也不会疑心我竟能暗结珠胎。这一桩偷龙转凤绝无破绽,只要继妃娘娘肯——她一定肯,她素来奉你为天,你说什么她都会照办。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后、父亲是嫡出皇子、母亲是世族千金,他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和一把风尘贱骨的外室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挺直了脊梁过日子,永不会为了自己的血统、为这世上唯一不能改变的事情而愧恨终身。”

榻边的一只金兽八珍炉中烟屑姗姗,不知是什么香,熏得人眼睛都发涩。齐奢木瞪瞪地凝视着青田,“你——怎么舍得?”

青田把两颊的散碎发丝轻拂于耳后,一张明净的脸容上,笑意无盈无缺,“刚被卖进槐花胡同那阵子,我常会怨恨我娘,那时候我还傻,自己总想着,等我以后有了孩子,就是穷到抱着他挨家挨户去要饭,也绝不会舍得抛弃他。而我实在不敢相信,上天竟如此厚待我,会赐给我一个孩子,一个你的孩子。今天荣太医说我有了喜信儿的时候,我一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当然是喜极而泣,也是那一刻就已然明白,我必须抛弃这孩子。三哥,说句心底话,我情愿不要现在的高处不胜寒,我巴不得你只是个平凡男子,能和你心安理得地白首到老,一起抚养孩子们长大,谢繁华、乐淡泊,细水长流过完一生。只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倘若我不是怀有身孕,一辈子也不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你要知道,我绝无一点儿不知足的意思,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能给的、不能给的,你统统都给了我了,只是横在你我之间的原就是天堑,非人力可为,哪怕是你这样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还是那句话,人,唯一变不了的,就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们的孩子认不认识我、能不能叫我一声母亲,都不重要,反正什么也没法子改变我就是他的母亲。”

几乎不可思议地,齐奢傻看着眼前这神龛里的菩萨像用神才有的巨力,一直轻盈地在微笑。她甚至用两手来拉他的脸,把他僵冷的腮颊往上拽、往上提,“你呀,做什么吊着一张脸?笑一笑,就像刚才那样笑。这可是姑奶奶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