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连点儿记性也没长,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话。”

齐宏两眉一提,轩然变色,“朕就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全因为当初朕不相信皇叔!这个教训,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俩都虎着脸,闹僵在那里。

这时节,只见桌前一位身套飞鱼补服的太监走上两步,脸一抬,苍白如月华魅人。乔运则眉畔生情,低声地劝解:“太后,小心惹动肝气旧疾。”

这话正是个台阶,齐宏就势也放缓了语气,“母后别动气。”

“我怎么能不动气?眼看唯一的儿子和我离心离德,这样糊涂得离谱。”口中虽骂着,喜荷的面色也松动了许多,换做了一种哀哀的神气,“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我告诉你,你皇叔他简直不是人,他——”

“母后!”齐宏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容情地说,“朕早就不是个孩子家了,用不着母后时时刻刻地垂帘训诲,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帘外倒比母后在帘内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时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蔑皇叔半个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宁宫半步。君无戏言!”

口气生硬非常,已形同顶撞,叫喜荷哑口无言,反倒连生气也忘了。依然是乔运则,不紧不慢地唤一句:“全福,还不快把香炉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动,深吸几口这宁远香,平平气。太医说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气翻腾、引发肝疾。”

齐宏身上的缇色龙袍上有套针所绣的密密金线,正迎着阳光一晃,如满池碎金。他叹口气,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不孝,请您不要再逼儿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吗?”

就在这一刻,喜荷觉出自己老了,她自觉像一粒被岁月风干的谷壳,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轻飘飘地点点头,向一旁别开了视线。

齐宏这才和颜一笑,笑出了两颊的酒窝,云动影来,“母后,皇叔说今年九月的重阳大典要由朕一个人主持,这是朕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务必要精精神神的。趁这最后两个月,朕想把自己再养得胖一点儿,母后叫小厨房给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来,将手帕一挥,赶开了落上玉石酒壶的一只小蜂儿,“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运则,皇上的话都听见了?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爱吃的灵芝野鸭煲、菊花炖乳鸽、孔雀开屏蒸鲈鱼、海参烩猪筋快快备上,哦,还有石斑鱼肝、淡菜虾子汤,再做个燕窝鸡丝汤。”

一直守在一隅的乔运则听一句、应一声,带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转脚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么。喜荷连叫了两声,他才急奔来欺身添酒,谁知缩手缩脚的,倒把酒弄洒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脸给了一下,带着满溢的嫌弃,“我瞧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猫儿似的。”

全福捂着脸满口“该死”,喜荷扔开了手里的帕,帕角的掺金珠线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风拨弄。

“行了,起来吧。”

全福磕了个头爬起,满额灰颓。前方,乔运则阔步而回,修长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惭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连耳朵也闭住。乔运则说了句什么笑话,把太后和皇上都给逗乐了。喜荷笑指着他的鼻子,把脸偏向齐宏,“这两年,也就是这奴才还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说这么样一个人,只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母后!”齐宏即刻改换了嘴脸,冷冷打断她。

老了,喜荷终于肯接受,在儿子面前,她的确老了。于是她就像个健忘的老人般慈爱地一笑,“哎呀,说说就顺嘴了,以后不说了。来,宏儿,再不提那些败兴的话,咱娘俩干了这一杯。”

喜荷笑着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饮而尽。仰首间,被艳阳晃花了眼,似一锋匕首出鞘的厉光。她的恨意竟有这样大,大到失而复得的骨肉、失而复得的自由都不能抚平;就似这一脸的老去红颜,无论用什么再不可抚平。但总会有什么,犹若一把被宫廷旧妇攥在手中的珠宝,能够给她的仇恨——这面目凄怖的仇恨——带来些冰冷的、华丽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头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阴而凉地笑了。

6.

冥然无息,夜色荼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回头只放出话来,说这些年娘娘总随着王爷去静寄庄避暑,今年却因为继妃詹娘娘‘有喜’,王爷滞留京中且常常夜宿于王府,所以娘娘一赌气就自个跑去乡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爷闹别扭也不是头一遭,外头的人不至于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摇在发髻上比着,皓腕如玉,“呦,他还替我编排得蛮好,他怎么不说他又新纳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葫芦,“王爷早说了,这事儿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辈子。”

青田自己也发笑,扔开了步摇,从花盘中拣一朵木槿簪入鬓边,“王爷都安排好了,我听他的就是。莺枝,你瞧着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养胎的,也不见人,不必多带什么,日常惯用的就行。哦,书房的笔帖颜色叫她们给我装上。”

待一切准备齐全,青田也吃过饭、服了安胎药,就坐上一停软轿,缓缓地从什刹海往东单去。那宅邸在井儿胡同的最里头,门口禁绝行人,格局虽比不上北府,却也楼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轿子进了门,并不在轿厅落轿,反一径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原来这花园内有一处很宽阔的水塘,柳影画桥,鱼跃小莲东,池边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画船。青田此际已纳闷地笑起来,“到这里做什么?”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随奴才来就是。”

这时间正逢斜阳低垂,水天间落霞绚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浔浔地走了一程水,绕过一片苇子地,停在了水边的一座小殿前。十数级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参天,萝薜倒垂,只小小三间房舍,正门一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方红地绣金匾上写着“见心坞”。

周敦将青田搀上石阶,掀起了门帘,推开门,“娘娘请进。”他眼蕴笑意,替她在身后把门扉温柔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