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明白了吗?对权力的热望,是我父亲、我这个家族赋予当初那孩子的,而他还弱小得既无法分辨,也无力抵抗,那时候对他而言,权力就意味着活下去。但眼下,这个已历经了重重考验、年过不惑的男人,所需要的早不仅仅是‘活下去’,他足够有资格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毕竟,若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就等于没活过。我可不管我这心愿是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众人,只要是发自我自个这颗心的,我就要一五一十地做到底。”

青田一分分绽开了笑颜,她走来齐奢的身边,坐进他怀内,向他仰起一对星光迷醉的明眸,“那是——?”

齐奢挺了挺胸膛,“我一直想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青田怔了下,紧接着就笑得连连地揩抹着泪花,几不曾背过气儿去。齐奢则板着脸瞪住她,深以为恨,“段青田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然而毕竟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递出手自背后揽住了她。少了繁衣叠盖,青田的孕态已十分明显,月青色的中衣尖尖鼓起。齐奢在其上抚动着手掌,似爱抚一盘皎皎的月光,连同他深沉的音色亦被辉照得清明澄澈,“我的心愿你才不已说了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尽管笑话我没出息好了,可我最想要的,却从没得到过的,就是家。青田,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我们可以做自己不曾有过的父母,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我们不曾成为的孩子:无须为生存苦苦挣扎,在每夜的梦中下到无人的深渊,花半生的时间拼一身的碎片,他们永不会梦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张孤零零的金椅子,他们只愿和所爱之人一起亲亲热热、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日,当我南柯梦醒,从梦中的金銮殿跌回到我们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看着眼前逐日老去的你和竿头日进的孩子们,我只会感激,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明白:人不是为了屁股而活着,这大千世界原有万万种美好,都比坐上一张摆在最高处的椅子更重要。一路想来,我齐奢竟有何悔憾?前半世手攥乾坤、言易河山,后半世尽享天伦、浪荡浮世,此乃千载之下,第一快意人生!”

齐奢笑容飞扬,用满颌乌黑的髭须轻擦着青田的嵯峨云鬓,“我心既决,无怨无悔。你呢?你也不后悔吗?”

青田把领下的一小串水钻穗子拿指尖轻绕着,“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是万人之上,皇亲贵戚、巨宦大僚,无人不对我奉若神祇。可一旦成隐匿于市井的一介白丁,升斗小民也不会待我略有殊敬,我将镇日里庸碌从事、寄情山水,拿这一双曾笔裁天下事的手帮你给小娃娃换尿片子,一身的神光褪得个一干二净,和路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你总说你高攀了我,可真等我权势尽消的这一天,咱俩一道并肩走在大路上,路人在后头悄悄地议论:‘也不知那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就嫁了个跛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到那时,你不后悔?”

青田扭转过上半身,把两手搭住齐奢的两肩,正正地向他瞧过来,“齐奢,你也忒把我段青田瞧得小了。我在槐花胡同做了十来年生意,又跟着摄政王他老人家十来年,自来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儿不是好上加好、尖上拔尖的?不是我说大话,就那能叫公主、贵妃们都直了眼的金刚钻,我也只当破烂似的,说扔就扔了。我这么一个见尽了凡间罕见的人,你说说,得什么物事才能让我觉得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我告诉你,就是这个。”

青田头两句一出口,齐奢已展露出笑脸来,此时竟见她将一手顺着自己的肩一径就滑到了大腿,手心往他腿根里一扣,更引得他忍俊不已。青田故作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呦,错了,是这个!”

她笑着把手从他的两腿间移向他胸前,带着一目的柔光摁住他心口,“不识货的肉眼凡胎只看见你的腿跛,我却看见你这心上生着翅膀呢。那人生的大路上,所有人迈着他们好好的两条腿都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摔到底的坑,只有你,会被你的心高高地举起。三爷爷,您在我眼里就是天神下降。我说我高攀,说的是这个,哪里说的是什么权、什么势?没错儿,那是倾天的权势,可也只不过是你这个人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呢!”

华灯香雾,对影闻声。齐奢纵情地大笑起来,又连连地摇首,“好家伙!这世上各式各样的马屁,爷也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就没没见识过的,可我媳妇这个马屁大王一开口,每每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拍得爷是浑身酣畅、满心受用。”

青田情眸眷恋,含着三分笑、七分娇,“谁拍你马屁?我才说的有一个字的谎,天打五雷轰。莫说你失掉了权势,你就什么都没了,流落到街边讨饭吃,我能一辈子跟着你当个丐婆子,也是我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齐奢龇了龇牙,“你瞧你,说得多难听。爷的家底好歹也放在这儿,就是失了身份上的尊贵,也不至于就穷到让咱两口子讨饭去。”

青田滴溜溜两眼一转,“你家底很厚吗?”

齐奢跟着变了脸,乜着她又机警、又轻视地嘿嘿一笑,“段小囡,这么多年了,你最后到底还是没憋住。你是想知道哥哥有多少钱吗?哥哥不告诉你。”

青田也“吃吃”地笑着,却把两手插来他腋下,抵着他颈窝子蹭来蹭去,口里不住地腻腻地求恳:“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小囡吧,你有多少钱啊?求求你了三哥哥,你就行行好告诉小囡吧,你悄悄的,和小囡的耳朵说……”

齐奢笑着把嘴唇贴近来,和她耳语了几个字。青田登时瞪圆了两眼,一直一直往嘴里吸着气,又长长地吁出来一口,“哥哥,我就说我配不上你嘛,你可不是一般的跛子,您老是这世上最最有钱的跛子!”她“嗵”地往他怀里一扑,把脸儿紧紧地偎着他,“我段青田这辈子是跟定哥哥你了,我若服侍得好,随哥哥高兴赏上一点儿,若不好,哥哥就只管拿钱砸死我。”

齐奢早笑得不可自抑,“你赶紧给我好好的罢,仔细这一身的流里流气全被肚子里的学了去。”

青田只伏在他怀内笑,一时抬起眼,二人目光交缠,眉目间留情,心坎里供奉。九陌红尘纷移心志,唯有凤毛麟角,才看得透这一场闹哄哄乱萧萧的你方唱罢我登台。是用了月老万丈长的千巧红绳,才绊得住一对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7]。一片梦乡天地间,满穹的星月之光扑窗而入,青田同齐奢对抵着鼻尖,又轻又娇一声:“三哥……”

不等她完辞,齐奢已陡有所悟,怫然变色,“没门儿,不唱。”

青田把手心在肚皮上打两个转,秋波送媚,“不是我要听,是宝宝要听,你给宝宝唱一支,就唱一支,你就疼疼宝宝嘛,哥哥,爹爹,爷爷……”

“成成成,停,啊,媳妇,唱!爷从了,这就唱。”齐奢自个先闷笑了两声,就把双手一起环住了青田腹部的隆起,将一段天籁,悠婉深沉地寻常道来。

青田听得如痴如醉,闭目神飞。是坐在一尾翠郁的筏上,看两带青山粼粼地滑过,单留下一割燕尾的波纹。她任由这筏儿荡着她、飘着她,直到骤一下倾翻——

“哎呦!”

她低呼一声,觉出腹中的胎儿端正一脚,恰踹进齐奢的两掌间。他的歌声亦戛然而止,惊叹不已:“嘿!嘿!你肚子里是个小子!”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说啊,爷唱了半天花花草草这小崽子都没一点儿动静,这才一唱‘白马和弓箭’,他立马就给了我一脚。”

青田笑睰他一眼,“乱讲。”

“啧,你还不信。来,我再试试。”说完就更紧地拢住了两手,再一次熨声而唱。唱过了两三个转折,果真又来了重重一下,这回是拳,小拳头把青田的衣衫都顶得高突出一块来。齐奢哈哈地笑着,拍案叫绝,“邪了门了,又是一唱到‘弓和马’他就来劲儿,铁定是个小子!好好,虎父无犬子,像我。”

青田也不禁乐出声,望着齐奢几近失态的欢颜,满目温煦,“傻样子,就值得笑成这般。”

齐奢仍是笑着,俄顷,凝目向她望过来,眼下有皱褶,一道道成熟而深沉的、时光的犁痕。“小囡,我有过孩子,也有过几个怀有我孩子的女人,可这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是个当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