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飘入了行宫深处,深及地底的御酒窖。许多贴着黄签的酒坛被一一破开了封口,周敦立在它们间,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个撒入每一只坛中。等他走出来,已是山风透骨,灯昏音稀。亭中一个十来岁的小戏在唱着套苍凉的大曲,对面殿内的一桁珠帘后,齐奢与青田相偎而坐。齐奢身穿鹔鹴裘,头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盖掩着身形,胸前垂下缕缕的玫瑰晶缨络。周敦走去他们身边说了寥寥的几个字,齐奢听过,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揽入了怀中,在她耳畔嘀咕着,乐得穷相极态,不知为什么,或许只为了这山上离宫宫上楼,宋玉无愁亦自愁[10]。他带笑骂了句脏话,拍着桌子下令,将御酿的菊花酒分赏众人,从侍卫到仆役、从厨子到马夫,每个人。

交子时,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场,与宴者们带着倦容揖让话别。行在山也已戏终席散,却是一片肃静无哗,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声,连戏子也身着杨贵妃的行头,醉酒百花亭。齐奢眼光澈亮,缓缓地起立,携青田离开了这狼藉的酒场。

周敦与何无为开始检视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间: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窝在床下,有人头枕着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着长矛蜷缩墙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们里里外外全看过,就打开了一间放置杂物的房间,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同样深眠的五个人,三男两女。周敦与何无为将这几人一一抬出,运送到正殿东庑门外的一所小殿内,殿名“兰泽”,正建在行在山的温泉眼上,是洗浴的汤池。

当最后一个人被摆放进浴池边软帷包罗的绣床里,齐奢便走近来,将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烛上燎去。火焰“轰”一下腾起,扑亮了他深重的容颜。

青田在一旁和莺枝紧紧地握着手,声音有一丝微颤,“三哥,他们要替咱们活活被烧死在这里?”

齐奢将火把交予何无为,表情就隐没在昏暗中,“这些人本都是死囚,该当弃市,如今以咱们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宫中,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灌了许多酒,又有蒙汗药,醒不过来的,不会有一点儿感觉就过去了。对他们来说,是仁慈。”

话音方毕,已听见了哔剥之响。只见何无为手举火把,将精美的垂帘丝幕一一点燃,又顺手撩翻了数盏宫灯,边焚烧、边咳嗽着往外退。烟气却已先一步冲出,一胀一胀地放着光。

齐奢护着青田远远地走开,抚一抚她身上的软絮斗篷,“车子备好了,你们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见周敦守在一辆马车旁。她重新转回头,眼底竟有莫名的泪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亲眼看着火烧完,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后患无穷。火场里气味难闻、残骸可怖,你怀着身子,别见这些东西。去吧,我晚些就来,明儿一早出关。”

青田明知只是分离一会儿的时间,可蹿起了满天的火舌却仿佛在嘶念着什么邪恶的诅咒,照亮了一些什么不可见却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惊惶得不得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万分不舍地两手一块扯住了齐奢,把他一手直捧来唇边,哭着吻,拿额头吻、拿眼皮吻。齐奢另一手把她拢过,轻轻地拍打着,“好好的,别这样。”

青田却哭得更凶,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齿关,在里面翻江倒海地翻腾着,像在寻找一个保证。良久良久,她才肯松开手。齐奢依旧俯着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发笑,“怎么?难道怕我诓走了你,自个打道回府?”他咬着她耳朵,把一个信封快而隐秘地塞进她怀内,“小姑奶奶,你听仔细,这是爷的全部身家,押给你作保。你千万收好,若丢了,咱夫妻俩可就真只能一辈子关外牧羊了。”

青田在扑来的烟雾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齐奢拢着她避开两步,向不远处的莺枝手一招,又笑着往青田的泪颜上抹一把,“小傻瓜,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便将她往前一送,送入了莺枝的手中。

青田被莺枝搀扶着,一步三回头。上车前,周敦替她掀开了车帘,她回眸凝望而来:齐奢背向着起火的宫殿,轮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浅、一明一暗地闪耀着,似一尊悬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向她简短地挥一下,是一个短暂的、轻易的离别。

车子滚动了。青田靠在莺枝怀内,呆呆地盯着车帘子一扑一扑。她忽记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别,青田有些明白了:他们重聚的时刻,会比她预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总会来临的。她不停地想着齐奢最后那句“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逐渐觉出了心安。空旷无边的古道上,车子走得平稳有节。车辕上,周敦翘脚而坐,把两手浅捅在袖内,低低吹起了口哨。

凄楚悱恻的荒夜尽头,火光在一分分地微弱、一分分地黯淡。

13.

齐奢与何无为望着火一路烧上浴池的白玉台基,烧进满池的温泉里,滚沸着熄灭。

他们扑灭了余火,检视了那些已永远熟睡的焦尸,以及即将苏醒的见证者们,就在满地的灰烬中跨上了马背。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们催马下山,快到了山脚下,何无为率先发现了异常,随之齐奢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起勒紧了马嚼子,抽出腰刀。一阵如同惊蛰般的骚动后,百种毒物从土地里钻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越来越多的人与马匹从四面包抄而来,众小幺手持火把,照亮了领头者——

吴义挂着丝狞笑,咬着牙说道:“兄弟们,那个骑白马的,要活的。”

齐奢从来没见过吴义,所以他认不出这个独臂人的脸,但他认出了他脸上的仇恨。冷汗瞬间湿透他全身,他和何无为对望了一眼,他们并肩打过许多仗,但却从未打过,两个人对两百人的战争。

没有奇迹。他们一败涂地。在料理了对方近五六十人后,齐奢堕了马。何无为下马来护主,两个人背靠背地又应付了十来个,何无为就倒下了,被刺成了刺猬,临死前挣扎着用全身覆住了齐奢。齐奢在他托付生死的侍卫的血尸下,束手就擒。

战争的失败者叫做战俘,而战俘的处境,也就是齐奢眼下这般。浑身的血、伤、脏,手脚全上了铁镣,脚上的铁镣扣进地上的一根拴马桩,桩子就直接打实在帐内的地面。帐子不算大,但再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前面的是喜荷,后面的是乔运则。

齐奢的反应激怒了他们,他举起带有划伤的眼皮朝他们一瞥的样子,绝不是个俘虏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位帝王,很惊异地在自个的皇宫中见到两个招摇过市的小丑。这一瞥,令喜荷和乔运则更加同仇敌忾。就是这个自大的男人和他下贱的女人,让他们俩双双成为被抛弃者,让嫉妒的毒牙在他们心肺间日夜刺咬,把仇恨的毒液注入了血管,把人变得不疯魔、不成活。

但如同所有最疯狂的疯子,表面上看起来,无论喜荷或乔运则均是这样地聪慧而理智。她在他所搬过的一只矮凳上曼身落座,向地下的齐奢居高一睐,“三爷,没想到吧?”

“没有。”齐奢半靠着马桩,伤痕累累,说话时有血丝自他的齿根渗出;但他的声音却很稳定,带有着近乎于冷漠的平静,“如果我现在在想什么,就是曾有一个人,在他死前告诫我要小心太后您。”

“哦?”喜荷开心地笑起来,巍峨耸立的高椎髻上珍翠曼摇,她轻巧地,将手指于耳下的錾花飞鱼坠绕一绕,“不过在我看来,三爷该小心的却是自己。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杀死了自己,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动你分毫。”

“诚如太后所言,我已自己杀死了自己,再把一个死人杀死一遍,有必要吗?”

喜荷干笑一声,抱住了两膝,“三爷,你是犯有谋逆大罪之人,万死难辞其咎。死两次,并不过分。”

齐奢沉重地抬动了一下擦痕密布的手腕,铁链子发出“哗啦”一响,似有一件什么巨大的器皿当空破裂。“假如我当真是谋逆之人,皇上今日就不会有单独秉政的机会,甚至在很久前,他就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