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岑康扬了扬眉道:“我看是别有用心。对了,你把我从雁荡山叫出来行走江湖,又不许我胡闹,莫非就是来管这闲事的?”

  “你是我表弟,我怎会害你?”

  “远房的,远得我都以为可能会是你表叔。”陆岑康认真道,“要不是你不太坏,我可不想认你这门贵亲戚。”

  “谁让我知道你的功夫不错呢。现下我可信的人就只有你了。我家虽在武林中没甚名气,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若任由别人耍阴谋而不管,岂不是……”

  “你别说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话好,大丈夫为人处事,看不顺眼就要管!我帮你就是。不过真管不到,你也别拉我送死。”

  “唉,如果萧映雪不来,只你我二人,自然远远不够。”

  “咦,你小瞧我的功夫?哼,到时候可以让龙头帮的人尝尝我的绝情小箭、飞袖针、迷魂指、乾坤刀、神仙环……的滋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浑身都是宝贝。我听说你临出门又在百宝囊里加了十二件东西,是不是真的?”

  陆岑康漫不经心道:“是呀,你晓得我是自造暗器的天才。”

  端木容甄不禁奇怪,拉着他左看右看:“现在你身上的暗器、兵器加在一起,怕也有三、五十种了罢?怎么放得下?像变戏法似的,我怎么瞧不出?”

  陆岑康大为得意,张开两臂让他看仔细了,笑道:“这才叫本事。你见过连头发也用到的人吗?我这头发里起码也有三种暗器哩!”

  “你像个刺猬一样,小心没女人敢碰你!”

  陆岑康一愣,得意劲顿消,心想“这倒是”,嘴上却说:“你很风趣嘛,心情是不是越来越好啦?”

  突然门上两声轻叩,走进一个店家小厮,递了张纸条给端木容甄,又附耳说了句话。端木容甄只瞅了一眼,就把纸条揉了,随意抛下窗去。陆岑康狐疑道:“你捣什么鬼?”

  “没什么事。紫姑娘又要给我送银子来。”

  “你家可真不错。家大业大,又是柜坊又有金行,不带一文钱就可以到处骗吃骗喝。只管打出招牌,我乃端木家的公子是也!”

  端木容甄笑道:“有你白吃的不好么?”

  陆岑康打了个哈欠道:“我可倦了,回去歇会。过两天还有热闹看,得养足了精神。”说着,往自己屋去了。端木容甄也不管他,自取了本书来看。

  陆岑康一到隔壁,立即跑到窗前往下看去,正好见那纸团在炒糖栗子的汉子凳上。心中一喜,身子便如柳絮般轻飘飘飞出窗。拾起纸团,摊开读道:“酉时,吟鞭亭。”字体十分俊秀飘逸。陆岑康一皱眉,忖道:“居然有事想瞒我,哼,我非跟去不可。”离约定时刻尚早,回到屋中倒头大睡。

  天不知不觉暗下来,他醒来时头昏沉沉,天色已近酉时。慌忙跳下床,挑了件雪青色的束腕短衫,又把头发重新梳理,系上一根缠金丝带,自觉潇洒飘逸。他依旧从窗口游鱼般滑出,顺便往隔壁溜了一眼,没点灯,端木想来已走远了。

  陆岑康身轻如燕,自由穿梭在大街小巷间,一面施展轻功,一面可惜未曾多加件披风和改穿长衫,以显得更加风流倜傥。突然一声尖叫在身旁小屋前响起,他一怔,身形稍慢,听到一小孩哭哭啼啼地喊开:“妈呀!有鬼!有鬼影子飞过去了……”掠过此屋,依稀又听到有个妇人骂道:“这年头坏人多,难怪恶鬼也敢横行!”

  陆岑康朝四周看看,纳闷道:“奇怪,我没见着有什么鬼影!一定是好人身上多正气,鬼自然不敢来了。”心下自得,变幻几种更加繁杂玄妙的步法,飞奔得越发快了。

  转眼到了洛水边的吟鞭亭,明月下水波粼粼,亭中独坐一个身著雪色长衫的青年公子。样貌虽看不清,可他就那样静静坐着,已让人不得不把所有的注意全投过去,成为夜色里的点睛之笔。

  陆岑康嘴角飞上一朵微笑:“端木这家伙,到底轻功差些,又让人家等他。”再注目那雪衣人,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仿佛这人身上有种超尘脱俗的神韵,竟不能再走近一步,只能远远仰慕。陆岑康暗道“邪门”,忖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还是远远呆着,万一让他发现可就不好玩了。”偷偷在树丛中隐了身形。

  端木容甄好容易赶来了,陆岑康见他换了件天青色的新衫,差点笑出声,赴约还有这许多讲究。那雪衣人一见到他,身下像有云彩依托,凌空飞起,一个轻云出蚰的曼妙身法,飘飘然落在端木容甄面前。

  雪衣人朝他微微一笑,忽地右掌斜斜递出,直插端木容甄面门。陆岑康一惊,心头一个念头如雷电闪过:“他是来决斗的!”身形如离弦之箭,从藏身处急速弹出。

  他心下只存着一个念头,就是这雪衣人的武功远高于端木,竟使出平生最大的劲奔去。冲至两人跟前,正好见端木容甄横越闪过,避开那人的攻势。陆岑康手一挥,三支绝情小箭、五枚星雨石已飞向雪衣人八处死穴,另有两把神醉弯刀各打东西两面,回转时的方向正是他一掌“新荷吐蕊”要把雪衣人逼去的退路。

  他已把一切都算得准准的,时机、分寸丝毫不差,一出手就觉得实在是天衣无缝,当然如果脚底的乾坤刀再疾刺而出,简直是完美无缺。

  唯一美中不足,是端木容甄竟呆在一旁,一点也不配合自己进攻。不过没关系,纵然这雪衣人有三头六臂,也决计逃不过这一招,最多差别只在受伤的轻重罢了。

  然而,偏偏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雪衣人根本连身子也未移动分毫,缓缓伸出左手,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抓,仿佛在采带露的鲜花,却怕惊扰了停在花上的蝴蝶,又顺势将长袖往身后一招。陆岑康心中一沉,知所有暗器都被他收了去,偏在这时候,自己的双手已按到了雪衣人的胸上!

  一触之下,陆岑康的手似乎陷进了棉花堆里,收势不住,整个人往对方身上跌去。蓦地里听到端木容甄在身后叫道:“岑康,自己人!”

  雪衣人一手相握,稳稳地扶住他,陆岑康就势缩手,又替雪衣人把胸前褶皱抚平,笑道:“你这身衣裳,料子挺不错嘛,是绢还是绫?”心底里把端木容甄恨得牙咬咬的,脸上依旧恬然微笑,问道:“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萧映雪。平民百姓,自然只能用绢。”他正经答完,也笑起来。

  陆岑康点头想:“在下,嘿,自称在下倒也不错。啊?什么……萧映雪?”失声道:“你是萧映雪!”

  “你定是陆岑康,幸会!”萧映雪眼中闪动欣喜,转头对端木容甄微笑,“你有这样的朋友,我很放心。”

  陆岑康笑道:“是亲戚,远房表弟,说是朋友也成。”转向端木容甄时,神情顿时恶了两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你居然一直瞒我。要不是我跟来,你还打算骗我到几时?”

  “我是怕龙头帮的人知道……”

  陆岑康悻悻地打断他:“唉,你还不如不要叫我来呢,既有萧映雪在,还找我做什么。”

  萧映雪含笑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话,端木容甄一副道歉的模样,贴近他道:“好兄弟,你既然来了,就别再说见外的话。我们坐下好好谈。”

  倚亭而坐,陆岑康对面就是闻名天下的萧映雪,一时之间,很难把他与传闻对应。想挑仰慕的话,又怕俗了他的耳,迟疑间显得安静许多。

  萧映雪好奇地问端木容甄:“你一向对武林中的事不闻不问,如今赶来洛阳,难道尘心已动?”

  端木容甄苦笑:“还不是被你这家伙带坏的,若非你那年出了风头,惹得我开始关心武林大事,我这种低微的功夫,哪里会来淌这趟浑水?我不过觉得此次大会破绽甚多,不忍你昔日苦心费诸东流,才想插手。唉,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也只能看看热闹而已。”

  “是啊是啊,”陆岑康连忙插嘴,在萧映雪面前他总想好好露两手,“傅德野心勃勃,武林中好容易安静了几年,他却无端起浪,推选什么当今武功最强的五人。这天下英雄,有哪个是轻易肯让人的,谁不想争这名头,难保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他龙头帮既是地主,又是东道,正好大享渔人之利。”

  萧映雪点头道:“陆兄弟说得不错。”

  陆岑康大喜,嘴一动又道:“你功夫这么高,到那天只要出手一击,不就既破了他的阴谋,又平息了武林争端?我们也就省事了。”

  第三章 河上死尸

  “这的确是种办法。只可惜是非对错,不是一人可以决定。我做的事,或许自己不会后悔,可世人未必会如此想。”萧映雪澹然一笑,凝视潺潺流动的河水,“其实师父始终不许我插手武林中的事……他教我要身似浮云,心如止水,谁知我还是做不到。”

  他解嘲地笑笑:“两年前那桩事,不少人说我为扬名立万才贸然出头,又有人骂我藐视天下英雄,还有人四处寻我欲一决高下……我也不知究竟自己是对是错。陆兄弟,你说呢?”

  夜深风清,萧映雪裹在清亮皎洁的月光里,露出萧索之色,像个高处不胜寒的仙人。陆岑康一时难以回答,想想方道:“我只知道,一个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至于他人如何作想,也顾不了许多!”

  “说得好!其实往往行事之时,根本想不到太多,只是心头一热,也就去做了。”萧映雪展颜笑道,“陆兄弟是性情中人,能交你这个朋友,是映雪来洛阳最高兴的事。”陆岑康被他一赞,乐不可支。

  端木容甄问及萧映雪来洛阳之意,萧映雪脸上竟有一丝惆怅,叹道:“我是为了找一个人。为了找他,我大江南北奔波了不少年,如今总算有点线索,打听他可能会来武林大会。”

  “这人是谁,要你花诺大力气?!”陆岑康动容问道。

  “我要找的人,是我师父失散多年的亲孙,论年纪的话,如今正值而立。”

  这下轮到端木容甄震惊:“怎么我从未听过令师有妻室,他的孙子,又如何会失散?”

  “个中原由,我并不十分知晓。只知当年师父为一件事,盛怒之下赶走亲生儿子,事隔三十多年,师父每次想起都是长吁短叹。我只是想尽孝心,让他老人家开心罢了。”

  河边风起,春寒料峭,陆岑康稍觉寒意,萧映雪已朝远处扬起手来。随即见火光一亮,彩灯流苏招摇,一艘画舫破水而近,转眼便到岸边。萧映雪也不相让,身形微动,已到船头,端木容甄和陆岑康忙跟了上去,一齐走进纤尘不染的船舱中。

  画舫缓缓开出,往洛阳繁华地带驶去。

  刚刚坐定,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端上越瓷茶碗及银制茶筅。三人闻到一阵扑鼻茶香,暖人心脾,端木容甄朝茶碗看去,点头称许道:“沫饽如堆云积雪,水脚晚露而不散,看来要和你斗茶的话,我得请出家父才行了。”

  萧映雪对那少年道:“洗剑,端木公子夸你呢。”

  那少年眼睛灵活地一转,向端木容甄行礼道:“该多谢端木少爷送的贡茶,寻常的茶叶,哪能这么容易就咬盏?”

  端木容甄哈哈一笑,正待说话,陆岑康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洗剑“噗嗤”地便笑了出来,粉妆玉琢的娃娃脸甚是可爱。陆岑康老脸一红,瞪他一眼,明白忘吃晚膳。却听洗剑笑嘻嘻地道:“这位大爷,饿了就说嘛,洗剑可以为你准备宵夜啊。”

  萧映雪笑骂:“知道了还不快去,在这里耍嘴皮子。叫上匀书钓两条鱼罢。”洗剑躬身应了,退了出去。转眼见他拉着一个年岁相仿的美貌少女,拿了渔具,笑眯眯地去船尾钓鱼去了。

  萧映雪对陆岑康解释道:“他们是我的贴身小仆,从小跟着我,顽皮得紧。和我没大没小惯了,失礼之处多包涵。”

  陆岑康摇头:“洗剑心直口快,我最喜欢这样的人,没什么不好。”两个小家伙在船尾大呼小叫,清脆的笑声阵阵传来,正是不知愁为何物的年纪。

  陆岑康抱起茶碗猛喝了几口,暖热的茶水冲入腹中,稍稍缓解了饥饿之感。萧映雪和端木容甄喝得则极文雅,慢慢品茗茶香的精髓,陆岑康看两人优雅的动作,不由也感到一阵静谧辽远的气息渗透在船舱四周。

  正在此时,忽听匀书骇然地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陆岑康好奇心起,正要出去瞧瞧,又听洗剑冷冷地道:“是个死人,有什么好看!”

  三人闻言大惊,齐站起身来。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号角声,又有风吹大帆哗哗作响的声音,接着有人一字一句喊道:“龙头帮第三十七分舵在此巡河,查看有无邪魔外道混入武林大会。所有船只都不要动,乖乖等我们巡查就没事,否则刀剑无眼,大家自认倒霉吧!”

  陆岑康怒道:“放屁!巡河居然也有权力杀人,这算哪门子规矩?龙头帮难道是官府不成!”

  端木容甄点头:“龙头帮果然好大势力!”

  另一边萧映雪反而坐下,示意静观其变。

  洛水贯穿洛阳全城,自然泊有不少船只,其中有十几条船上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各路英雄,听得龙头帮人这样讲,纷纷走上船头看个究竟。

  龙头帮此次派出三艘大船,每船上皆有百名弟子,均身穿青衣。中间大船船头上,迎风而立的正是舵主王琅,四十上下年纪,国字脸虎虎生威。两边船上各有一位副舵主,一名方罹捷,一名司徒庄,都是三十来岁,一身劲装打扮。龙头帮弟子又大声叫道:“各船上的英雄好汉请自报家门,非武林人士一律将船靠岸!”

  参加武林大会的英雄多有不愿在会前就得罪龙头帮,便报了名号,其中有崆峒派、泰山剑派、五龙门,还有关外的天山派和西域的大漠金刀门,最大的两艘船上坐的是江南圣水教的一众人等。

  王琅抬手饱拳,朝四周拱手道:“各位好汉今日来到洛阳,傅帮主为谢各位赏脸,特命小人带来一杯水酒,敬众位豪杰。请!”十来名龙头帮弟子各抱起一坛酒,径自跳上各派大船。众人纷纷道谢,却谁都不肯抢先喝那坛酒。

  王琅接过弟子倒来的一杯酒,高举面前,大声道:“泰山剑派的各位师兄,来来,王某敬你们一杯。”

  泰山剑派弟子口中应承,却举杯向崆峒派的大船道:“崆峒派师兄远道而来,该先请才是。”崆峒派也不上当,又与五龙门相让。几个门派互相推让,只不喝酒。

  王琅脸色不豫,嘿嘿冷笑道:“各位莫不是疑心这酒中有毒吧。”

  五龙门掌门铁猷道:“哪里哪里,傅帮主一片好意,我们当然心领。只是我五龙门小小门派,不敢跟圣水教、崆峒派的英雄平起平坐。”

  崆峒派弟子齐道:“武林同道,不分彼此,铁掌门先请。”

  大家又是一番推让,王琅脸色越发难看,洗剑和匀书在一旁瞧得有趣,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司徒庄的大船离他们较近,听得清清楚楚,有几个弟子登时大哗,喝道:“小家伙找死!”

  洗剑忽然停了笑声,低声骂了句:“还不知是谁不知死活哩!”

  司徒庄见他嘀咕了一句,问:“你们笑什么?”

  洗剑笑道:“这么凶啊?我偏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