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雪方知楚惜刀是这杀手组织中的老大,这些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恭敬,更有股怨气隐隐欲发。

  老三朝前跨了一步,逼在楚惜刀身侧,道:“闲话少说。老大,大姐着我们来问你,傅德那单生意你干吗好端端不做?他听命于大姐,大姐才一力扶植他完成霸业,想不到派你去这趟,居然拆自己的台!你要是说不清原委,只有请你回去向她当面解释。”

  楚惜刀双手环抱,默然片刻道:“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们回去告诉大姐,就说我有件要事未做完,迟些时候一定去见她,不管死活都会回去。”

  老五冷笑道:“你不敢去见大姐?好!你有什么要事先说出来,中听呢,我们便回复大姐,不中听呢,就算杀了你,大伙提你的头去见她也罢!”

  楚惜刀道:“你还不配!”

  这七人对他甚是忌惮,各个凝神屏气,谁也不肯先动手。楚惜刀瞧瞧他们,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你们如此怕我,好,那我先来!”

  刀光自他袖底一闪,快得无法描述,只听一声惊呼,老五抱着左手退开半步,指缝里鲜血滴落。这还是楚惜刀示意在先,否则断的怕不止三节手指。众人长剑立刻抖动,“叮叮叮”一串连响,楚惜刀和每人对了一招,出手之快,的确匪夷所思。

  萧映雪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他的刀法实用之极,决不多半分花哨,天下只怕没一个师父能教得出来,却足可使所谓刀法名家惭愧。

  转眼之间,场中已过了二、三十招,萧映雪渐渐发觉不对。虽然那七人出招不如楚惜刀快捷狠准,楚惜刀杀其中任何一个也许不用三刀,但现下数十招已过,对方居然丝毫不退。他聚神细看,这七人的身形步法像是事先练好一般,进退有致,竟是专门用来克制楚惜刀快刀的阵法。

  楚惜刀有点意外,他生来自负之极,心高气傲,原以为对这几人武功了如指掌,要杀他们不过举手间事,但如今每一招都被克制,不觉奇怪。对方有七柄剑,他的刀砍向任何一人,旁边即有两柄剑前来抵挡接应,另外两柄便前后夹攻,攻其必救,剩下两柄则乘虚而入,置他于死地。他知道时间一长,这最后两柄剑对他的威胁最大,但他们七个连环攻守,井井有条,一时倒不易冲破剑圈。

  他心知他的刀法除了大姐外,世人没有一人能如此熟悉,心中跳出个可怕的念头,不敢想又不能不想。这一想却伤透了心,一直亲如家人的大姐居然早有防他之心,不觉悲愤莫名。

  老九忽然扬声道:“老大,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得好,大姐这个阵法你绝对破不了。”楚惜刀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大姐所为,刹那间眼前竟有些发黑,险些中了老三一剑。

  萧映雪见他双眉紧皱,知道不好,心道:“这些人分明想乱他心神,可莫着了他们的道才好。”正欲从树上跃下相助,忽觉身后扬起一阵罡风,竟有高手窥伺在旁。

  他镇定地回过头去,不远处清冷的月光泻在一个白衣少女身上,那人正凝视着他,目光中不知是喜是悲,有股说不出的凄清寂寞。

  她正是颜婉幽。萧映雪不得不暂撇下楚惜刀,朝她落身之处掠去,见面一拱手道:“上回我身中剧毒,多谢姑娘灵丹相救。”

  颜婉幽淡淡地道:“哦,有用就好。”素袖轻甩,缓缓递出一招。

  “姑娘!”萧映雪惊呼一声,侧身避开,一连接她几招。他担忧楚惜刀,遂叫道:“颜姑娘,三十年前的旧事并非我师父之错,乃是雪轻芸一手造成,请姑娘回去禀明令师。你我本无冤仇,何必苦苦相逼?”

  颜婉幽闻言一怔,却不答话,一招急似一招攻来。萧映雪的功夫本在她之上,应付自不成问题,只是一心想离她而去,被她苦缠又不能伤她,大感费劲。

  颜婉幽一气出了三十多招,见萧映雪心不在焉地对付,眼睛一直朝楚惜刀那里张望。此番他拜访前辈,不曾戴斗篷,月光照在俊逸的脸上,衬着雪衣飘拂,直似神仙化人。

  颜婉幽招式一缓,道:“你想救楚惜刀?”

  “他救过我。”

  “你救他一次,救不了一辈子。”

  “他为了我才弄成这样,我若不帮他,难以心安。”

  颜婉幽瞥了一眼,“他已经受伤了。”

  萧映雪大惊,一掌震开颜婉幽,疾掠而去。果然,楚惜刀左臂的黑衫割开了一道大口,深红的血渗透了里面的白色中衣。然而这当儿,楚惜刀出招竟快了一倍,手腕只轻微一抖,刀光没入老三的前胸。在众人都愣神之际,又一刀直直刺穿了老九的喉咙。

  他一招间杀了两个人。刀起刀落,灰飞烟灭,容不得人喘息。剩下五人心惊胆战,各退数步,完全失了斗志。此时阵法已破,萧映雪放下心来,并不上前,却听老五狞笑道:“不必怕他,老九剑上有毒,并肩子上!”振剑刺出。

  萧映雪刚要出手,楚惜刀一声冷笑,斜斜劈去,当空挽了个漂亮的刀弧,正碰上老五的右手。就这么轻轻一搅,老五整只手掌连同长剑一齐“啪”得落地。

  老五顿时痛彻心扉,捂着伤口蹲下来,楚惜刀冷冷看着他,刀一般的目光扫了扫余下四人,道:“有谁想再试?”突然一阵眩晕,身子竟软下去。

  萧映雪飘然飞去,抄手接住他,另一边颜婉幽静静赶来。那四人似乎识得他们,眼中惧意大增,互视一眼,扶起老五就此退走。萧映雪收了护身罡气,低头去看楚惜刀。

  楚惜刀晕了过去,颜婉幽冷清的语音又响起,对萧映雪道:“你用我的药看看。”萧映雪心中感激,向她看去,白茫茫的月色下,她不再冷得像冰,

  颜婉幽被他一瞧,转身离去,撇下一句话:“他的伤可不简单,你纵救醒他,也撑不了多久。”

  萧映雪塞了颗药在楚惜刀口中,正想给他的伤口包扎,听到颜婉幽的话,忖道:“她其实面冷心热,只可惜,不知何时才能与我真正化敌为友。”

  楚惜刀臂上皮肤已开始溃烂,萧映雪立即到半山的白云泉里汲了有“吴中第一水”之称的清泉,将他的伤口洗净,又不避污秽俯身吮出伤口中的黑血。伤口清理干净后,为他涂上自带的一瓶丹露,将颜婉幽所赠的药丸捏碎了敷上。末了,撕开内里的白衫前襟,用碎布紧紧裹好他受伤的左臂。

  第二章 农舍一夜

  稍歇了歇,萧映雪擦了把汗,发觉楚惜刀的衣衫在包扎时破了一半。萧映雪怕他着凉,脱了披风给他穿上,然后盘膝静坐守在他身边,仿佛这人是世上最亲的人一般。

  楚惜刀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动静,徐徐睁开眼看到萧映雪,过了好一阵,微微一笑,像明白了一切,道:“夜深了,你回去罢。”挣扎站了起来。

  萧映雪看到他的笑容竟可那般柔和动人,心情好了很多,道:“是我欠你的。”楚惜刀道:“没有欠,也不必还。”

  萧映雪道:“我明白。可你中毒极深,我仅为你护住心脉,所以我不能走。”

  楚惜刀笑了笑,凝视他看了许久,“谢”字始终未说出口。落寞地想到大姐,叹了口气,又怕萧映雪看破他的心思,苦笑道:“看来我赶不走你了?”

  萧映雪笑了笑,心下忽然很是欢喜。

  楚惜刀懒洋洋地道:“也好,我且玩几日,你陪着我吧。”说罢,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下走去。萧映雪忽然感觉楚惜刀变得很亲和,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楚惜刀刚走了两步,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栽下。萧映雪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楚惜刀已自稳住,笑着摇手,怡然向前走去。萧映雪记起颜婉幽的话,添了一份担忧。

  “你那些朋友呢?”

  “还在苏州城中。”萧映雪道,“你想去哪里?”

  “你和我不同。我独来独往,了无牵挂。”

  萧映雪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会传信给他们。可惜你不喜欢人多,不然鬼神医也在,你的伤势可好得快些。”

  楚惜刀淡然道:“人多的地方,俗事也多。这点毒我还不放在眼里。”

  萧映雪微笑道:“不论如何,这些天我陪你,等你伤好了再说。”

  楚惜刀哈哈笑道:“我的兄弟要杀我,我最大的对手却要救我——世事当真有趣。也好,这几日有的是打架的差事,你的伤既好了,留下来陪我活动筋骨吧。”

  萧映雪躬了躬身道:“萧某遵命。”两人一齐大笑,仿佛多年知交。

  下山时夜深人静,淡月胧明,月色凄清,偶尔惊鸟脆鸣,簌簌地拍着翅膀冲进夜幕中,更觉幽静。两人一面赏着山色,一面清谈几句,只觉微风拂面,草香扑鼻,足下尘泥松软,仿临世外桃源。

  萧映雪内心满是平和之感,只觉回到了与世无争的过去。他常在楚惜刀不注意时仔细打量他,仿佛这人并不是生平最厉害的对手之一,而是一个至亲至交,只是分隔太久,彼此都不认识了。

  楚惜刀知道他在看自己,不以为意,几次之后,索性也盯住他看,问:“不认得我了?”

  “我总觉得你不是我的敌人,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只是对手。”

  萧映雪一笑:“你一定要和我分出胜负不可?”

  “与你一拼,是快事、乐事,也是幸事。”

  “我虽无争强好斗之心,你既有此意,我乐意奉陪到底。”

  “别说得那么清高,你我之战必能激发彼此武功潜力,于修为大有裨益,不是什么争强好斗能比拟的。”

  萧映雪带着欣赏的目光点点头,没有言语。

  楚惜刀看了看四周景致,道:“天平山在吴县境内,泉、石俱佳,不过南面的灵岩更加出众。”

  萧映雪吟道:“李白曾有诗云: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这首诗咏的便是灵岩。那里有不少吴宫遗迹,明日你可愿去看一看?”

  楚惜刀道:“但去无妨。”

  两人行了一阵,走到山下田边,但见阡陌纵横,沟渠起伏,数十间农舍都熄了油灯,黑压压地一片。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稍稍有语声传出。

  两人来到门前,因耳力过人,听到里面有一老妪说道:“小贤,明早你还要进城,多少就几文钱,不用再编了。”

  又有一女孩脆生生的声音道:“哥,该歇了,剩下的我来。”那个叫阿贤的青年憨憨地道:“差一点就做完了。小莲,你陪娘先睡。”

  楚惜刀悄声道:“找到替你送信的人了。”萧映雪轻轻敲门,里面那女孩扬声问:“谁啊?”萧映雪一迟疑,楚惜刀老练地道:“过路旅客,错过宿头。”然后压低声音对萧映雪道:“方便的话,今晚不用风餐露宿。”萧映雪点头,心想还是他想得周到。

  一个老妇人提盏灯开了门,朝二人探了探。楚惜刀一扫往日冷傲,谦和地道:“大娘,我和二弟贪恋天平山景色,现下来不及回城,不知能否借宿一晚?”萧映雪见他称自己“二弟”,大为惊奇。

  老妇人仔细看了看两人,风采奕奕,俊秀不凡,以为真是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便谦恭地引两人进门,道:“两位少爷贵姓?乡下地方,怕少爷们住不惯,只能将就将就了。”

  萧映雪称谢不已:“老夫人别这么说。在下姓萧,我……大哥姓楚,叨扰一晚,感激不尽。老夫人称声相公,在下便足感盛情,折煞不已。不知老夫人怎么称呼?”

  老妇人连声道:“哪里哪里,相公客气。我夫家姓安,唉,也不平安,那口子走得早,撇下一子一女。他们不懂规矩,就在屋里。”三人转眼进了屋,安老夫人叫道:“小贤、小莲,有贵客到了。”

  正在编竹篮的安贤急忙丢下手中的活,端了两把椅子过来,安莲是个灵秀的少女,朝两人羞涩一笑,到厨房预备茶水去了。萧映雪和楚惜刀均感这家人待客热情,更添好感。萧映雪仍惦着送信的事,便问:“安大哥,你这些货物是要去苏州集市上卖么?”

  安贤不敢直视,恭谨地道:“是,明早去。每隔三两天就进一趟城。”萧映雪点头:“如此说来,有件事想麻烦安大哥。”安贤慌道:“不敢不敢,公子只管吩咐。”萧映雪便把送信之意说出,安贤道:“这个容易,但不知府上是……”萧映雪道:“苏州端木柜坊。可有纸笔?”

  安老夫人连声道:“有,有。我去拿,你们快请喝茶。”一时安莲递上茶水,回下首处站好。楚惜刀端起茶,朝她点头道:“多谢姑娘。”安莲一笑,少了许多拘束。

  安老夫人取来笔墨纸张,萧映雪寥寥数言,写好一封给端木容甄的信,大意是有事耽搁,请诸人先行,过几日自会去杭州会合云云。萧映雪将信交给安贤,吩咐他到了柜坊送信给王老板即可。

  安老夫人道:“二位相公,我家东面有间空房,打扫得也算干净,请两位歇一歇,我们娘儿俩先去收拾。”萧映雪起身拦住道:“不必麻烦老夫人,就请姑娘带我去,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便可。我大哥身体不适,请代为照看。”

  楚惜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我没有太大关系,你去忙吧。”

  过了一会儿,萧映雪领楚惜刀到客房,安家三口各自安歇去了。两人吹熄了灯,在床上静坐练功,少顷,萧映雪道:“我向安贤借了衣裳,明早你换上。”楚惜刀没有应答,突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萧映雪急忙点灯,见他胸前沾满了血,衬了白色中衣越发触目惊心。

  萧映雪一惊,按上他的脉门,但觉他体内气息奔流,如马失蹄。贴上楚惜刀后背,助他导气入正轨。过了一盏茶时候,楚惜刀勉强开口道:“好了,不用麻烦。”萧映雪取出干净衣裳为他换上,又用丝巾为他拭净唇角的血迹,道:“你早些安置,明天我们去灵岩。”

  楚惜刀点头,神情疲倦。

  萧映雪想起那七人用剑阵围攻他之事,犹自心寒,忖道:“他为了我遭受同门袭击,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他朝楚惜刀一笑,道:“若再有人来找你,请让我出手。”

  楚惜刀嘿嘿一笑:“你会杀人吗?”

  萧映雪道:“只要我比他们更快,就能抢占先机,不用杀他们也能全部制住了。”

  楚惜刀微笑:“我知你不会杀人。也好,留给我日后教训他们罢。”说完话,他阖上眼,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