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雪缓缓点头:“是我输了。请太师叔助我一臂,为这孩子输送一点内力保住他的性命。待我留封书信给师父,请他照顾聪儿。”

  他的右臂已无法抬起,好在他一向可以双手提笔,便用左手写好一封书信。云影自知理亏,默默地为聪儿运功疗伤,他的内力浑厚,与聪儿亦是同宗,小孩子得他助力又恢复了一口气。

  萧映雪从壁橱中取出两颗丹药,为聪儿服下,一切收拾完毕,他恋恋不舍地看了聪儿一眼,轻轻长叹道:“聪儿,但愿你平安无事,剩下的便看你自己的造化。萧叔叔走了。”

  萧映雪和云影刚刚离开,屋子里便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硕长老人,他走到桌前摊开信看了,伸手抱起聪儿。

  他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叹息着走进里屋。他一按墙上机括,竟现出一个暗门,走进里面光华大盛。洗剑、匀书和阿律、阿齐被点了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老人走来,轻轻一拂,四人立即得以自由。

  洗剑、匀书急得泪流满面,想要追出去,望着那老人却又不敢。

  匀书忽地跪下,那老人道:“你是求我去救他?”匀书道:“我只求老爷子让我去,和少爷死在一起。”那老人正是钟离烨,闻言皱眉道:“谁说他会死?”洗剑也跪下,垂首道:“少爷受了伤,又去神仙宫那恶女人在的地方,绝无好事。匀书和我都想跟随在少爷身边,望老爷子答应。”

  钟离烨摇头道:“我不出去见他,自有我的道理,他这一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的目光似乎变得很模糊,半晌,才一字字地道:“雪轻芸是不会杀他的,我了解她的脾气,她绝对不会动他分毫。”

  第十四章 神仙宫主

  穿过遮天蔽日的连绵莽林,楚惜刀的视线一下开阔,眼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神秘桃源。

  远处奇峰高耸,时见一道道银瀑如白雪匹练飞溅而下,山间奇花莳草不计其数。楚惜刀细看去,游走驻足的那些奇禽怪兽均是闻所未闻。更奇的是有一座座石山状如灵芝,最上方撑开巨大伞形,而石伞上竟矗立了数十座琼楼玉宇。烟云丝丝连连,如舞带缱绻缠绵,衬了宝光山色的万千气象,如空中仙境拔地凌云。

  这就是仙道圣地,天下奇宫——神仙宫的所在地。

  婵娟微微一笑,一手拉住楚惜刀,另一手缠上一根丝萝,两人便踏云而上,飘然直入仙府。楚惜刀难以掩饰心中震惊,目不转睛扫视四周景致。此时群山花开娇媚,灿烂若锦,沟涧小溪奔流,欢声鸣动,有似猿似猴的灵物纵横花树藤蔓之间,飞鸟亲昵徘徊在两人身侧,一派超脱生死的祥和之气。

  两人来到正中央一块灵芝巨石上,直面的便是神仙宫正殿“紫霄殿”。眼见得多达千计的玉阶层递而上,锦绣铺地,香花漫空,宫殿皆被掩映在云雾深处。楚惜刀倒吸一口冷气,以为所处并非人间。

  婵娟将他的惊疑尽收眼底,得意地道:“惜刀,你绝不会后悔走这一遭的。这就是神仙宫百年立基之地,你瞧仔细了。”她双袖一展,两道白绫飞跃而出,击向两旁云烟溟溟中的虚处。却听“咚”、“咚”两声鼓响,一刹那间明灯骤亮,左右两侧的琉璃灯一盏盏往正殿上亮起,宛若两条蛟龙扶摇直上。

  婵娟拉了他,兴奋地道:“跟我来!”楚惜刀留神她的步法,步步隐藏玄机,所踩的石阶都暗含奇门身法。他依样画葫芦学了,婵娟回眸笑道:“果然是我一手所教!”一瞥里隐去风情无数。

  楚惜刀摄定心神,先前杀了许靖文带来的愧疚抱恨已被这奇景冲淡了不少。此刻婵娟这一瞥,又令他再度警觉。她分明用上了“摄魂术”,从进入神仙宫势力范围后,她就步步为营,似乎在防范他贸然行事。

  两人飞快地踏完台阶,终于来到大殿之外。

  任谁走到此地,都会觉得胸臆间充斥了一股壮志豪情。回头望去,大地远离脚下,仿佛自己羽化成仙,睥睨众生。而往前走则是一座无比壮丽的宫阙,犹如传说中天庭的辉煌。楚惜刀迷惑了,这难道不是人间而是天上,抑或人间天上根本难分?

  婵娟紧紧握住楚惜刀的手。她虽是雪轻芸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可每次来见主人都免不了紧张。更何况今次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她很快会失去楚惜刀一样,她说不出这种恐惧感从何而来,可却深深地植根在她内心深处。

  在雪轻芸的授意下,她一手创建了这个杀手组织,可多年来,她未曾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她早已把他们看成是她自己的人。她就是他们的主宰,更重要的是他们信任她听从她,如果谁要把他们夺走,她会发疯的。

  可是雪轻芸高高在上,不可仰视,这是她不敢违抗的人。婵娟无比矛盾,牵了楚惜刀的手不禁颤抖。只有从他掌中传来的暖意,才令她稍稍安静。

  大殿上神仙宫子弟分立两边,一个个根骨风流,衣锦披绣。每一双眼都盯着楚惜刀和婵娟。有人大喝:“宫主升殿!”

  雪轻芸缓缓走上碧玉宝座,众人皆跪倒在地参拜。婵娟想拉了楚惜刀一同跪下,被他甩开了手。

  楚惜刀笔直站着,冷冷地盯着前方的雪轻芸。她远比他想像中年轻,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容貌甚美,比起雪无瑕竟也不遑多让。更有种不可一世的高姿态,让人自甘为奴、俯首称臣。

  她就是这里惟一的女皇。

  婵娟忙道:“启禀宫主,奴婢回来交旨,我已将楚惜刀带回。他不懂规矩,请宫主原谅。”

  雪轻芸点头道:“无瑕已回寝宫,这回你办得很好。”婵娟退过一边,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雪轻芸刚想开口,楚惜刀就问:“你就是神仙宫之主雪轻芸?”

  一旁侍立的众人怒道:“放肆!”雪轻芸摆了摆手,一点不像要生气的样子,笑道:“我是雪轻芸,你想必就是楚惜刀了。”

  楚惜刀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再也不搭理她。

  雪轻芸不慌不忙,道:“楚惜刀,你是闰月出生,故而小子闰儿。你如今的名字是跟随促进学艺后她所起的,今年你是二十四岁。你右手用刀,刀长两尺二寸,比寻常的刀短且窄,加上你喜欢以快取胜,因此杀人不见血光。我说得可对?”

  楚惜刀并不奇怪,她既是婵娟的主子,自是对他了如指掌。

  他依旧一言不发。

  雪轻芸道:“你是个孤儿,十三岁前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之后被婵娟收留,教你武功。五年后你的武功已远胜于她。这些年你杀人无数,听说从未失手,可是真的?”

  楚惜刀不愿想起过去,每次忆起都是重温痛苦。那十三年他流落街头,受尽凌辱,三岁就学会为了抢食与人打架。十三岁那年更是为了和人争一吊钱的赏赐,被一群大孩子群殴,头被人打破,血流了满地,倒在冰凉的地上躺了一整夜,等着死神的来临。

  那时,是婵娟的出现救了他。就在他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婵娟替他包扎好伤口,带他去了一个暖和的地方,收留他照顾他,直到他康复。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跟着婵娟,发誓再不要被人欺负,他拼命地练武,别人学十年的功夫他用三个月就融会贯通,半年便惊世骇俗。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婵娟吩咐他杀的人,他从没有失手。

  他是一个天生的杀手。因为吃过太多苦看过太多冷漠,杀人之初他既不颤栗也不惶恐,他就像切西瓜一样挥下他的刀。虽然一开始他也受伤,经历彻骨的剧痛与号叫,但渐渐的他的心越磨越冷,刀越来越快,人们也越来越怕他。他便相信自己生来就是杀手,天生就该无情。

  但是,依然会偶尔在一个清冷的午夜,痛恨上天的不公,为什么他不能像平常人一样有父母双亲,有兄弟姐妹,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这个愿望奢侈得就如美梦,可望不可得,往往一念而过后他也就放下了,把它埋藏在心底深处。

  雪轻芸始终留神看他的神情,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他内心翻腾得厉害。她微笑道:“走上这条路,你后悔了么?”

  楚惜刀使劲摇了摇头,大声道:“我不后悔,我……不会后悔。”他叫得响亮,只因他的信心有了一丝动摇,他必须说给自己听。

  雪轻芸点头:“我信你,来,走近来让我看看你。”

  楚惜刀望着她不动。雪轻芸笑道:“怎么,你竟会怕我吗?放心,你是婵娟的命根子,我不会伤了你的。”

  楚惜刀走前两步,雪轻芸道:“婵娟是如何说服你来此的?”楚惜刀不由自主瞧了婵娟一眼,见到她眼里深深的惊惧,不忍地说道:“我是来求宫主放无瑕姑娘出宫的。”

  雪轻芸道:“哦?你为她而来?是无瑕让你来求我的么?”楚惜刀道:“是我自作主张。”雪轻芸淡淡一笑:“她该自己来求我。她想出去,也得说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是她娘亲,当然不会难为她。你说是吗?”楚惜刀不答。

  婵娟道:“启禀宫主,奴婢擅自做主,让惜刀杀了许靖文。这是……他求宫主的交换条件。”她深知雪轻芸喜怒无常,说到后来,声音细若蚊蝇低不可闻。

  不想雪轻芸此刻毫无怒意,愉快地一笑,欣赏地盯着楚惜刀道:“好,很好。当年我为落红向他提亲,许靖文这厮竟不知好歹拒绝了,还立即夹私潜逃。哼,他既不把我神仙宫放在眼里!我的养女难道就配他一个凡人不上?杀得好!”

  婵娟望着她,等待她的下文。如果雪轻芸真的就此放雪无瑕出宫,将多年养育化诸流水,这将是个非常奇怪的结局。她不信雪轻芸会为了让落红出一口气,会应承无瑕远走高飞。

  但是她知道,为了逼楚惜刀与萧映雪对决,她必须那样骗他。引他去杀了萧映雪的至交好友,两人便可生死一战,分出高下。

  雪轻芸曾说,这两人她都要,但她一定要知道谁更强。

  第十五章 杀父之仇

  雪轻芸凝视楚惜刀,缓缓地道:“你杀了他,是为了让我允无瑕出宫?”楚惜刀心里隐隐作痛,不知该如何回答。雪轻芸道:“这事慢慢再商量,我另外有件要事想和你说。前阵江湖上的武林大会,傅德是我教他做事的,他花钱雇你,你为什么竟会放弃那二十万两黄金?”

  楚惜刀道:“只因我答应萧映雪,只要揭穿傅德的阴谋,他就同意与我公平一战?”

  “你是说……萧映雪?”

  “是!”

  “你是杀手,想挑战他随时可以,甚至暗杀他都行,何必放弃那黄灿灿的金子?”雪轻芸不由轻笑,觉得他实在愚不可及。

  “我要他心甘情愿,认真对待我这个劲敌。只有和他这第一高手打一场,才不枉我练武多年。”

  “第一高手……”雪轻芸柔声地道:“你亦是江湖上第一杀手,你们俩真不知谁胜谁负呢。可他有个好老师,而且从小练武,你自认是他的对手么?何况你二人年级相仿,你不想和他做朋友吗?”

  楚惜刀目光中又流露出深深的寂寞和痛苦,缓缓地道:“我没有朋友。”

  “你不想和他做朋友,是不是怕自己到时不忍心杀他?”

  “也许是怕他到时不忍心杀我,他不杀我,他就得死。”

  “这么说你倒有一半是为了他着想。你既要杀他,何苦为他着想?是不是你宁可决斗后死的是你,而不是他?”

  楚惜刀霍地抬头,目光错综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他无法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心底里想了什么,被雪轻芸一步步问下来,他发觉对萧映雪竟有异常深厚的感情。

  雪轻芸道:“你和他是敌非友,过去又素不相识,你口口声声要找他决斗,到头来却情愿被他所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楚惜刀痛苦万分,不断地暗问自己:“为什么?原来我竟希望他杀了我!难道我已厌倦这世界,不想活下去了?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他甚至在杀死老三、老九时都没有片刻的手软。却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起萧映雪的眼睛,想起他的声音,他那本来钢铁般的心立刻变得柔软。要不是雪轻芸一再追问,他几乎未发现内心深处居然希望死去的是自己。“是我疯了吗?”他不觉又想到许家那一幕,当时他无比的自责,如果萧映雪那时一剑挥来,他恐怕根本不想躲开。

  那么他是为了赎罪吗?还是觉得像他和萧映雪这样的两个人,如果有一人必须去死,那也应该是他这个沾满鲜血的人吗?

  雪轻芸的目光渐渐变得朦胧,她一字一字地问道:“是不是在你心里,你已经把他当作了兄弟?”

  楚惜刀叫道:“不是!他是我的敌人,是我今生一心要战胜的人。我会杀了他,我一定会。”

  “你杀得了他?”

  “杀不了也要杀,我绝不会输”他的声音在打颤,心情从未如此激动。婵娟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焦虑地望着楚惜刀失控的脸。

  雪轻芸点头:“你过来。”

  楚惜刀茫然地向她走近,已快接近她的宝座。雪轻芸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过了片刻才轻叹道:“像,真的很像。”楚惜刀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雪轻芸道:“你知道么,你很像你爹。”

  楚惜刀惊了半晌:“我……爹?你认得我爹?”

  雪轻芸道:“你爹娘我都见过,不过你不像你娘亲,你像你爹。”

  楚惜刀反复念着“我爹”这两字,仿佛一时不能理解这背后包含的亲情。他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认得他的家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雪轻芸道:“我不但认得他们,甚至你出生时我也在场,你的小名闰儿原本就是我起的。”

  楚惜刀惊讶莫明,此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时婵娟也愣住了,她不知雪轻芸竟与楚惜刀有如此深的渊源。当年只是收到命令要找这样的一个男孩,找到后她依言训练他成为一代高手,不想他与雪轻芸会有更大的牵连。

  雪轻芸又道:“你是我的晚辈,我自然不会骗你。今天我可以把你的身世都告诉你。”

  楚惜刀喃喃地道:“我的身世?”

  雪轻芸笑道:“你的武功现在足以自保,是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

  她的思绪一下回到了从前,说道:“你娘是个美人,那年她连二十岁都不到,她爱上了你爹。他虽然年长过你娘很多,但对你娘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因此两人很是恩爱。然后他们在神仙宫生下了你,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你娘是神仙宫的人,你生下来后没过半年,他们就双双离开了。谁知刚出去不久,就遇到了一个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