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二十五年的好戏终于开场,怎可以错过?明日你与我同去,有你在,楚惜刀也许会更听话一些。至于无瑕,叫人看好她。”

  婵娟道:“是。”她向殿外走去时,心里充满悲哀。她明白,无论明日楚惜刀是赢是输,她都已永远失去他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失去他的一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五月初三,天阴,有风。

  虽已初夏,神仙谷里仍有微凉之意,让人犹记春寒。

  钟离烨的居所在谷中最深处,远离其他村民,院子里绿草茵茵,悄无人影。洗剑、匀书正望着钟离烨发呆,他们发觉老爷子今日特别不寻常,总是一个人怔怔地盯着门前,仿佛那里会突然溅起一片血光。他焦灼的神情像是期待什么事情发生,又害怕它会真的降临,表情又矛盾又痛苦。

  两个小孩子看不懂他究竟遇上什么麻烦事,老爷子平时总是平和开朗,甚至会像顽童般想出很多好玩的名堂,和他们不分尊卑、没大没小。可此刻他就像一尊石雕许久凝视远方,许久也不动一下。

  钟离烨年近七十,须发皆白,但整个人身材健硕,满面红光,看上去只是四、五十岁的精干汉子。他双眉紧锁,一大早起身后发呆了甚久,洗剑和匀书不由诧异:以他的睿智武功,竟会有事情令他不安?

  钟离烨自己也不明白,不知怎地,他觉得吹进屋的风冷得太过了些,门外的草地空旷得太突兀了些,眼前静谧的美景倒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里屋的门打开,端木容甄等人走了出来,他面露喜色地道:“老爷子真了不起,聪儿睡得很安稳,神医说只须半个月就可恢复八成。”胡长风道:“不错,我原以为他的伤起码三个月,不想老爷子内力如此精纯,这孩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钟离烨道:“神医过奖,也是他有功底,而且根骨不错,不然神仙难治。”他顿了顿,“你们之前说,杀他父母是个使刀的年轻人?”

  陆岑康道:“不错,那个楚惜刀名副其实杀人只用一两刀,刀法快得看不清。我已经跟您老说过了,他原先帮过我们一回,要不是他在洛阳道上援手,恐怕我们也很难见到您老人家,早叫傅德一锅端了。”

  “嗯,你们还说过一个姓颜的姑娘。”

  端木容甄道:“那女孩儿武功极高,口口声声说什么三十年前的旧怨,映雪也不知她为什么非杀他不可。幸好她也帮过我们,脾气倒和楚惜刀差不离,很难说话。”

  钟离烨点点头:“家明他这一走,你们再也没碰上么?”

  端木容甄和陆岑康互视一眼,他们恨不得抓住他打一顿,可惜早叫他给溜了。端木容甄道:“当时情形极乱,我们没看清他的去处。”

  钟离烨叹了口气:“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这孩子从小没人管教才会如此,这都怨我!”

  老爷子神情萧索,十分伤心,端木容甄忙道:“事情已过去,好在映雪安然无恙,您老也别想太多。将来有机缘再遇到他,我一定劝说他回来见您。”

  钟离烨摆摆手:“罢了,他若没认祖归宗的念头,也不必强求。映雪此番出去就是为了寻他才惹出这许多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端木容甄道:“是。”迟疑了一下,方问道:“我们来了这么久,您还没说映雪去了哪里。”

  “他被神仙宫的人带走了。”

  端木容甄“啊”了一下,陆岑康急道:“神仙宫,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的师门。映雪叫我师叔云影给带走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既是钟离烨的师叔,想必是绝世高人。端木容甄想到聪儿伤势严重,萧映雪绝不会丢下他不顾,皱眉道:“莫非对方用强?”

  钟离烨道:“不错,映雪不敌他,被带走了。”他略过萧映雪受伤之事,怕他们操心。

  但众人的担忧却丝毫不减,陆岑康道:“他被带去神仙宫,会不会有危险?您老是不是要去救他出来?”钟离烨不答,望着窗外出神。

  钟离烨出了会神,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端木容甄道:“容甄,你是映雪很小就认识的朋友,和他相识不下十年光景。他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你比他年龄略长,有些话,有些事,他未必会对我这个师父说,却不会瞒你。”

  端木容甄点头道:“是。”

  钟离烨道:“你应该很了解他的性格脾气,你倒说说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端木容甄不明白钟离烨为何在这个时候问他,略一思索,答道:“映雪外柔内刚,他的个性其实十分倔强,但对人却格外随和,最大的弱点就心太软,很容易吃亏。”

  钟离烨道:“你说他倔强?”

  “是。我跟他相处越久,就越觉得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钟离烨萧索地叹气:“倔强……当年别人也是用这两字评价他的母亲,二十年后,他就是她的翻版。”众人不敢接嘴,钟离烨缓缓地道:“我做了一件错事,这件事让我终生后悔。但是大错难以挽回,纵然是我,也只能坐等报应。”

  众人大为惊讶,听他说出了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句话:“我等了二十年, 这报应迟早会来,也许就在今天……”

  远处有个女人哈哈大笑:“不错,报应就在今朝!”钟离烨眉头一皱,门外绿茵地上业已来了人,浩浩荡荡,气势惊人。

  十数驾顾盼威武的高头大马一溜儿排开,奇的是皆是通身乌黑,仅马头上一抹雪白。座上众人均著藕色香罗夹衫,个个仙风道骨,飘逸出尘。钟离烨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神仙宫前八殿的殿主和有七仙童之称的仙道高手。

  雪轻芸肩披桑蕾色纱罗云肩,身著缃色宫绢披衫,花容富丽,姿态安详。她所骑的马雪白如云,一人一马犹如从天边云端踏步而来,衬出丰神绝世的一代宫主威严。雪轻芸妙目流转,注视着门边的钟离烨道:“师兄,二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钟离烨道:“托宫主的福,老夫还算硬朗。”

  雪轻芸道:“时光匆匆,你我都已老了,只是有些事越老越记得清楚。师兄,你说是不是?”

  钟离烨“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雪轻芸驱马向前,直走到钟离烨门边才停下,居高临下地道:“小妹远道而来,师兄可猜到我是为了何事造访?”

  “我出宫多年你从未曾来过,今日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钟离烨冷冷答道。

  雪轻芸咯咯一笑,跳下马来,身后众人也各自下了马,静静分开两边远远侍立。她娇笑一声,犹如天真未泯的少女,道:“都到了家门口,师兄不请我进去喝茶么?”

  钟离烨大步踏出,指了院子中的石桌石凳道:“蜗居逼仄,怎敢委屈宫主。若是不嫌弃,就请宫主坐在那里吧。”

  雪轻芸走到石凳前,婵娟不知从哪里闪出身来,伸出衣袖把凳子抹了两遍。雪轻芸安稳坐下,陆岑康悄声对端木容甄嘀咕:“喂,这个女人多大年纪,我怎么看不出来?”雪轻芸电目一射,陆岑康不服气地迎上,却禁不住她摄魂术的神光,心头一凛,缩回了眼。

  雪轻芸看似三十岁的美妇,实际年龄已逾半百,最忌讳别人说她年龄。要不是陆岑康远远躲在屋里,恐怕她当即发难,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轻吁了一口气,将鬓角的青丝挽入耳后,妩媚地道:“师兄怎地不坐下,与我闲话家常?多年没见,也有好些体己话想和你说。”

  钟离烨铁青着脸,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端木容甄与陆岑康等人警惕地盯着她的动向,洗剑、匀书更是蹑手蹑脚走到老爷子身后不远处站好。

  雪轻芸回望不远处的仙道众人,满意地道:“神仙宫在小妹手上支撑三十年,如今虽不敢说人才济济,但也确有几个顶尖人物。但若是说到武功,他们却还比不上当今武林中最出色的两位年轻高手。一位就是令高徒,师兄,我说得没有错吧?”

  钟离烨道:“映雪的武功虽然不错,但尚称不上最出色……”

  雪轻芸道:“师兄,你别说什么天外有天的废话,知道的是你谦虚,不知道的,还当你嫌弃这个徒弟。”

  钟离烨脸色一灰,想说什么又咽下。洗剑和匀书面面相觑,小脸憋得通红,皆是义愤填膺想冲出去大打出手的模样,好在端木容甄不知何时到了两人身后,按住他们的肩头。

  雪轻芸玩味地观赏着他的表情,嘿嘿一笑,婵娟像知道她心意,端上一只琉璃杯。雪轻芸玉手轻舒,浅啜了一口琼浆,笑道:“仙宫玉露永是这般可口。师兄,你已经忘了这滋味吧?”

  钟离烨道:“另一位年轻高手说的是谁?”

  “哦,师兄你有兴趣知道吗?他也不是外人,源于我神仙宫,名叫楚惜刀。江湖中人提起他来,无不闻风丧胆,据说,他刀下不留活口。”

  钟离烨道:“老夫听过他的手段,杀许靖文想必也只用了一刀。”

  雪轻芸道:“他少年冲动,这份心性却是不如你家徒儿了。不过我最为好奇的是,萧映雪和楚惜刀,究竟这两人中谁更强些。”

  “若论杀人的手段经验,小徒必定不如他。”

  “师兄何必太谦?昨日他们正巧都来我神仙宫做客,更巧的是,两人之前就有过生死之战的约定。这一仗打起来惊天动地,可谓百年不遇的盛况,师兄可想一观?”

  第十八章 故人重逢

  钟离烨瞪着雪轻芸,眼前闪过吉光片羽的种种过往,良久才道:“他们动手了么?”

  “我怎舍得不让师兄观此一战?他们一定会打起来的,到时我们正好仔细品鉴两人武功的高下。”

  钟离烨听到他们尚未动手,心下略安。

  陆岑康听她口口声声要萧映雪和楚惜刀火并,不由大怒,管她是什么宫主,叫道:“你什么意思?他们就算决斗,干吗打给你这个婆娘看!”

  雪轻芸冷眼一横,森然道:“你是谁?”

  “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岑康,我不认得你,也不用对你客气!”

  雪轻芸道:“是了,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在武林大会上挺威风的,是不是?你以为那点能耐,就可在本宫面前咆哮了?”

  陆岑康道:“我半点都不威风,技不如人被打个半死,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萧映雪和楚惜刀就算决斗,也与他人无干,用不着你来煽风点火。”

  雪轻芸淡笑道:“你是个傻小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她转向钟离烨道:“师兄,你可要见见那个姓楚的年轻人?”

  “极盼一见。”钟离烨不知她搞什么玄虚,客气应了。

  雪轻芸一挥手,楚惜刀从仙道诸人身后走出,冷冷地望着钟离烨。他的一双眼分外锐利,钟离烨从未看到过如此咄咄逼人的眼神,怒火中更夹杂了痛苦之色,愤恨的神情像要把钟离烨撕裂。

  钟离烨明知不曾见过楚惜刀,可看到他时,心头有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他的鼻子很挺,轮廓分明的脸上散发英气,若不是他周身带着一触即发的刀锋般冷意,实在是个好讨人喜欢的少年。

  “师兄,这便是楚惜刀,你可有点眼熟?”

  钟离烨只觉楚惜刀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竟有森寒的气息侵入骨髓,他摇头道:“老夫想不起来。”

  雪轻芸道:“见过你徒弟的对手,也该叫你徒弟出来。婵娟,萧映雪的轿子怎么还没到?”婵娟忙向远处眺望了一下,道:“快了,就来了。”雪轻芸向钟离烨微笑道:“映雪那孩子受了点伤,为叫他好生歇息,我没让他骑马来。”

  洗剑和匀书冲到外边,等了片刻,看到一顶银簇软轿飞快奔来,抬轿的两个白衣男子脚不沾地似地直掠面前。

  洗剑忙叫:“少爷!”萧映雪听到声音,飞掠而出,到了两个童儿面前,轻俯他们的头道:“你们进屋里去,没我吩咐不准出来。”洗剑和匀书不敢违逆,委屈地走回屋去,几次回头看他,盼他打消主意。

  萧映雪立直身子,走到钟离烨身边,俯首请安。雪轻芸却在一旁笑道:“师兄,你徒弟服了神仙宫的灵药,内伤已调理得七七八八,那只手臂虽差点被天王捏断了,休养半个月估计就能好。总之,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徒弟,别老担心我会害他性命。”

  萧映雪冰着一张脸,向端木容甄、陆岑康、袁秀秀、胡长风点了点头,并不搭理雪轻芸。雪轻芸又道:“我原想撮合这孩子和无瑕成一对,怎奈他心高气傲看不上神仙宫,唉,是师兄你心里有怨气,从小就教唆徒儿,是么?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你们师徒了。”

  楚惜刀听得无瑕的婚事告吹,没来由松了口气。他望着萧映雪苍白的脸色,想到雪轻芸马上就会促成他们的比试,不由把手按到刀靶上,死死扣住了刀身。

  他的刀一出,就必饮血而归,如今,他要去伤萧映雪了。楚惜刀既渴望又矛盾,既兴奋又犹豫,他极盼挥出手中的刀,又怕最后的结局令人肠断。几时,他的心竟越来越软,越来越抗拒流血?

  钟离烨点头道:“下一辈的事应由他们自己做主,你我还是莫插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