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本有生死之约,小妹不过加以撮合。不过,这两人都有非战不可的理由,一个要报仇雪恨,一个要维护师尊。”雪轻芸说完,向楚惜刀招了招手,道:“惜刀,就是你面前这个人,害了你全家。”

  楚惜刀一双怒目冷冷射向钟离烨。

  钟离烨再次细细打量楚惜刀,越发觉得他的相貌似曾相识,忍不住道:“我害了你全家?”

  楚惜刀咬紧牙,面对他的发问,竟没法回答。

  钟离烨转过头,问雪轻芸道:“他父母是谁?”

  雪轻芸淡淡地道:“师兄如此健忘,这孩子生在闰月,他父亲曾亲手在他左肩刺下一个闰字。那时他一家尚在我神仙宫,后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师兄,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害的么?他从此浪迹天涯,四海漂泊,难道不是你的错?如今他长大成人,是不是该为母亲报仇?”

  钟离烨面色大变,倒退了两步,死死凝视楚惜刀,沙哑地说道:“你说他……他是……他就是……”

  雪轻芸道:“你是他最大的仇人,他要为母亲报仇,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钟离烨面如土灰,神情颓废地道:“不错,不错,是我害了他一家,让他来报仇便是。”

  萧映雪忽然叫道:“师父!”

  雪轻芸道:“对了,你还有个好徒弟,他无比信任你。惜刀,你怎么说?”

  楚惜刀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缓缓抽出了刀,刀锋闪烁的青光犹如他眼里的杀气,气势逼人。这还是楚惜刀头一回在对敌前便亮刀,众人终于看清了传说中最负盛名的杀人之刀。

  萧映雪叫道:“等一等。”他走到楚惜刀的面前,道:“我师父若真做了对不起你一家的事情,我这做徒弟的愿替他受你一刀。我这就和你决斗,我输了任凭你处置,要是我赢了,你不许再向他寻仇。”

  楚惜刀毫不迟疑,道:“很好。能和你一战,是我多年心愿。不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你要是输了,我杀了你之后,一定会再杀了你师父!”

  萧映雪听了,竟微微一笑:“我要是死得这般容易,就不配做你对手,你也小心了,我不会手软。”

  楚惜刀傲然道:“你伤了一只手,未免吃亏。”萧映雪摇头道:“一点不碍事。”楚惜刀道:“可我觉得碍事。”说着,他忽地反手一刀,竟在自己左肩砍出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立即流下。楚惜刀神色不变,自行点了穴道止血,又撕下一片衣襟胡乱包扎了,道:“如今两下扯平,谁也不占便宜。”

  萧映雪苦笑,虽觉他自残身体未免怪异,却也感叹他一身傲骨,不肯以强凌弱,道:“既是如此,楚先生请稍事休息,容在下和师友交代两句,再行决战。”楚惜刀点头应了。

  陆岑康按耐不住,感念楚惜刀当日援手之恩,向胡长风使了个眼色。胡长风会意,走上前向楚惜刀拱手道:“老夫看到公子包扎得乱七八糟,不免手痒,不知公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楚惜刀知他一番好意,倒也没有冷言冷语拒绝,伸出手臂道:“你只管看。”胡长风解开他裹好的伤口,细心清理干净,为他敷上灵药,又重新整齐地包好。楚惜刀但觉左肩上清凉止痛,朝胡长风点了点头。

  萧映雪走到端木容甄等人的身边,见他们一脸不忍,知道都不赞成这一场决斗。只是如今势成骑虎,已不再由他们这些年轻人说了算。就连萧映雪自己,想停下来都不可能。

  第二十一章 箭在弦上

  钟离烨忽道:“映雪,你过来。”

  萧映雪走到他跟前,钟离烨凝视他的眼睛,道:“你是否无论如何,都要与这少年一战?”

  萧映雪垂首道:“我和他比武之事,早在洛阳时已约定,时至今日,势在难免。不管他与师父是否有恩怨,都是后话,若是徒儿侥幸不死,便来向师父请教。”

  钟离烨叹道:“你生性不爱与人争锋,为何今次……”

  萧映雪道:“我既已允诺,便不可退却。何况我相信师父决不会做出违背道义之事,等与楚惜刀战毕,师父尽可把往昔原委一一道来。”

  雪轻芸冷笑道:“乖孩子,你可是怕你师父若是先直陈往事,你就只能替他一死?你放心,楚惜刀也不会让你这般容易死掉。你们只管好好斗上一场,再来听这老鬼乱嚼舌根,为他自己分辩。”她说完转向钟离烨:“师兄,你一脸犹疑,可是舍不得你的宝贝徒弟?你若真对徒儿疼爱有加,为何不阻拦他斗这一场?这个中缘由,只怕师兄你心底里最清楚不过。”

  钟离烨脸色微变:“随你怎么去说,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看这一场罢。他二人要比试,非因我之事,谁更出色,就让他们自己证明!”

  雪轻芸道:“好,我乐得旁观。你也须忍住了,千万莫要出手。”

  场中一片萧瑟。

  端木容甄和陆岑康不舍地注目萧映雪,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去说。末了,陆岑康漾出一个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行!”悠然转身退后。端木容甄则紧紧握住萧映雪的手,神情凝重,不无担忧地瞥了楚惜刀一眼。

  胡长风踱到萧映雪身后,低声道:“萧公子刚受过重伤,尚喜调养了一阵,只是气血难平,还望不要急躁,心平气和应战才好。”萧映雪微侧过头去,点头致敬道:“多谢指教。”目光忽然穿越众人,落在屋边的洗剑、匀书两个孩子身上。

  他俩可怜兮兮地站着,也不敢吵闹,只一直痴痴地盯着公子,眼泪已流得满脸都是。萧映雪心下微叹,这会儿也没心思去安慰他俩,只能做出一副无病无伤的轻松样子,笑道:“端木,你去陪两个小鬼,我不会有事,叫他们放心。”

  两个孩子像是听见了他的话,见端木容甄过来,果然不哭了。

  楚惜刀见萧映雪有这么多人关心,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天上,地下,世间景物依旧,然而他和萧映雪相伴走过的路已经荒芜,彼此形同陌路,惟有用武力对话。

  这种亘古的寂寞,千百年来谁人能解?

  婵娟一直静静地在远方看着楚惜刀。他拔刀自伤的一刻,她心痛得几乎站不住。虽然她也曾见过他受重伤甚至快死去的名誉,然而比不上此时的切肤之痛。那一刀仿佛插在她的心口,生生地割走了什么。

  是什么呢?是不是这么多年的情感,已如云烟消散,就像这一刀的决绝,只能记住深深的通,而重回往事已是不可捉摸?他已不会重回她身边,也许她是永远地失去他了。这份失去的滋味,岂非也正如这一刀,挥下后在心头身上,都留下一个不可愈合的伤疤。

  决战,终于要开始了。

  天地依旧冷观世情,不知人间哀愁。然而在陆岑康等人的眼中,瞧这天地却只有灰涩枯清。

  天越发阴沉,寒风也吹得更甚。众人退后数丈,让出一块开阔之地。在那里,当世最杰出的两个少年英才就要决战。

  两人静立无语。

  萧映雪像一尊玉石雕像。安详、静谧,令人看到他便心生暖意。仿佛他是这世上最亲近你的人,他微微的一笑,便能驱走身边无穷烦恼,阳光洒在窗前。你不会觉得无依无靠,只会再也不想离开他的身旁。想伴在他身边和他随便说些什么,或是不说话,看他微笑的面容,看那和风吹起的发带,神采飞扬,逸兴横发,顿生起得一知己足矣之念。

  萧映雪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箫,动作极其舒缓优雅,如佛之拈花而笑,禅韵天成。

  楚惜刀却未见有什么动静,当众人的目光全被萧映雪吸引时,他仿佛溶成了天地间的一物,是一方土石或是一茎细草,毫不起眼。

  然而正是这种不起眼,却是他的可怕之处。楚惜刀竟已敛了昔日争斗时的种种锋芒,精神内蕴,含蓄待发。婵娟睁大了眼,未见过他如此沉静稳重的样子,可见此次他的确是遇上了生平最厉害的对手。雪轻芸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上久久逗留。

  萧映雪眼中有一抹倦意困意,他缓缓将箫递至唇边,举止曼妙,洒脱中深含舞蹈的韵律,令人顿起渺渺情思,黯黯情愁。他似乎化身为一个心中有千万恨千万相思无处诉的浪子,怅望长空之际举起了箫,想要一吐胸中淤闷。天空中于是响起了一阵天籁之音——

  这箫声,扯出浓云暮蔼,点染一池萍碎。

  这箫声,吹得痴人掩面,勾起满腹相思。

  犹如曾令人心恸的那杯酒,入了愁肠。一时间,天地顿变无情,又怎堪消受!

  众人正觉无限悲戚之时,忽见银亮的刀光一闪,楚惜刀已经出手。

  刀声在空中割出一道尖利的银线,仿佛带着刺耳的呼啸声,把萧映雪箫声中的悲情一扫而空。众人心神稍安,见那刀如游龙,瞬息扑至萧映雪面前。

  来不及惊呼,只见萧映雪身形微晃,“呜”的一声,一道细微却又极具韧性的真气自箫孔射出,反弹在了刀上。

  这种嘘气为剑的武功,使得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

  即使是钟离烨,也知道萧映雪并未习得此等高深的内家功法,若是自己悟出,则说明他外出这经月,武学上的成就又更上层楼。

  雪轻芸则未想到萧映雪有此实力,不由蹙眉。

  叶斯然暗自赞叹,她眼见萧映雪才貌双全,大为怜惜,并不想见到两败俱伤的结局。

  楚惜刀知道萧映雪使出的是传说中最上层的无形剑气,但他心中犹如明镜,照见这光亮的一刻,却并未留下阴影。

  止水不惊,在他心中这一仗早已对决过千回,无论萧映雪如何厉害,他都不会被吓倒。只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情从心底不断涌出,那一刻,他鲜明地感到自己活得很痛快。

  萧映雪脚下走着神仙百步摇的步子,用吹出的剑气舞出他师父最得意的一套剑法:“对酒当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箫声一句句迭荡而来,而剑气亦随了箫声,一波三折,分上中下三路潮涌而至。

  楚惜刀眉头紧皱,神情极为严肃,出刀竟也改了以往轻灵鬼魅的风格,毫无章法地劈出一刀。

  这一刀直似小孩儿家玩耍打架时的无赖招数,姿势难看之极。萧映雪却不敢怠慢,手臂微抬,“啵”的一声,又一道剑气自箫孔而出,紧接着连吹几个拗音,曲调顿时一变。

  楚惜刀忽感心中气血沸腾 ,蓦地记起那日萧映雪以一曲箫音重伤七人之事,急忙摄定心神,不动杂念,缓缓又刺出一刀。

  萧映雪这般打法,于他而言的确是前所未有。他灵机一动化用了剑气功夫,不仅以箫声动人心魄,更以箫孔为指发出剑气,自创一格。

  箫音无孔不入,只要有人暗起杀机,它便能直透人心底。楚惜刀越听越烦躁,这样一来,肩上伤口越痛,递招便不甚灵便。

  婵娟看得心急,忍不住问道:“宫主,惜刀他会有事吗?”

  雪轻芸沉吟道:“想不到萧映雪如此聪明,他无力与楚惜刀硬拼,就用此巧法。不过你放心,这样太耗功力,长久不了。楚惜刀要等待机会才行。”

  雪轻芸说完,冷冷向钟离烨一瞥,见他忽喜忽忧,不由甚是自得。

  端木容甄却看不见萧映雪剑气所法之招,只见他仅以身法躲避,很是心急,正想问钟离烨,却听他说道:“映雪这孩子,比我有出息。”

  陆岑康忙接口:“前辈,他光用箫声对敌行么?”

  钟离烨摇头道:“你们没看出他在用无形剑气吗?这两个孩子棋逢对手,互相激发了才情武艺,映雪也是临阵磨枪,以前可从未这样出手过。那个……那个叫楚惜刀的,刀法看似极乱,乱得再普通不过,其实也是大智若愚,每一招都暗藏凶险——想来他平时也不会如此出手。”

  端木容甄道:“老爷子,你看谁的赢面大一些?”

  钟离烨一怔,随口道:“都一样,谁胜还不都一样。”说完,神情颇为迷惘,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端木容甄大为不解,再看看陆岑康,也是一头雾水。两人忙看向场中,情形又起了变化。

  第二十二章 知己相交

  萧映雪虽然心平气和,但如此以剑气应敌毕竟气力难支。终于箫声渐停,银光忽闪,白雪般飞出一把剑来。他把箫往腰间一插,左手剑斜刺楚惜刀手腕,动作迅如雷电,浑然天成。

  端木容甄喃喃自语:“他竟左手使剑……”他不知萧映雪在对战云影时右肩重伤,根本难以使出昔日精妙的剑法。这也是萧映雪一开始不得以用剑气应付的缘故。

  萧映雪的剑法又与楚惜刀不同,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又令人感到缥缈无影,踪迹难寻。剑走轻灵,加之步法神妙,雪衣飞扬,尤有出世仙人之感。

  雪衣飞扬,萧映雪的剑如白雪烟云掩映中的神山,云遮雾绕,看不清真面。

  剑自意想不到之处刺来,稍不留神就会心惊肉跳。如是常人,根本应对不过一招,但他的对手是楚惜刀。

  于灵动的剑招中,楚惜刀一眼就看出剑眼所在,因而他挥刀也很利落。

  奇的是,明明旁人看来很利落的刀招,可在萧映雪的眼里却无比吃力笨拙。时间像是一条冰封的河流,暗地里潜流涌动,可河面上却如雕塑不动。

  但偏偏这笨拙的刀法,他竟无法简单应付。每一刀都有如千钧重压,他不得不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借腾跃避让化解大部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