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轻芸冷冷一哼,见雪衣女荡身过来,身形骤然而起,遥空拍出一掌。钟离烨和萧映雪同时飞起,楚惜刀晚了一步,但也拔地纵身,阻住她的攻势。

  这时雪衣女的身影却迅速后退,一股股浓烟挡在她身前,顿时没去踪影。钟离烨失望地四处张望,却只见滚滚烟云不见伊人。雪轻芸竖耳倾听,忽然尖声叫道:“小贱人休走!”

  她刚飞起,一边的叶斯然突然扬手拦住。雪轻芸又急又怒:“你怎么敌我不分!那小贱人是你我的仇人!”

  叶斯然摇头:“我知道她是谁,就更不会伤她。”

  神仙宫的八位殿主和七仙童渐渐聚拢过来,雪轻芸眉头一蹙,正想鱼死网破不顾一切,却见叶斯然拿出一个一指长的小笛,放到唇边。她凛然一惊,认得那正是鬼道的“冥音笛”,可以召唤四面八方的鬼道高手。

  虽然雪轻芸早已为鬼仙两道再次斗法做好准备,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面对鬼道中人,不由暗自后悔叫了叶斯然来趟这混水。

  这附近会有其他鬼道中人吗?她警觉地环顾四周,浓烟中神思涣散,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婵娟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宫主,不好了,是鬼道的惘然烟……”

  叶斯然旁若无事地盯着雪轻芸,云淡风清的笑容里有胜券在握的笃定。

  雪轻芸屏住呼吸,见浓烟里那雪衣女已失却踪影,而手下都如自己一般,一着不甚略吸进了一些烟味。虽然运气后并没有太多异样,但如果婵娟说的惘然烟是真的,他们还有一枝香的时间可以驱毒,再之后神仙难救。

  她知道今日再难讨好,只得怀了一腔怒火,恨然对婵娟道:“我们走!”兀自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婵娟恋恋不舍地回望楚惜刀一眼,他眼中哪里有她的存在,黯然低叹一声,跟随雪轻芸离去。

  钟离烨正为雪轻蓉消失不见而难过,一时也未来得及与雪轻芸计较,呆呆地望天怅然。叶斯然走到他面前,柔声道:“师兄,人已经死了。你应该去看看两个孩子。”

  钟离烨惨然望着她,完全没顾及其他,话中带着哭腔:“不——刚才你看见她了,她真的来了!”

  叶斯然不忍心地道:“她是——”又停下来回首望去。浓烟已散,神仙宫人俱已走净,她叹了口气曼声念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唉。”

  楚惜刀与萧映雪紧紧拥在一起,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了。不论是幻是梦,刚才那一瞬间已给了他们太多。两人走到那个孤独的老人面前跪下,异口同声地喊道:“爹——”

  钟离烨痴痴看着天空,双手下意识地拍着两人的肩,他的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心中千百遍喊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伊人已逝,魂无影迹,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楚惜刀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激动万分。他从未想到自己竟能找到亲生父母,更重要的是,他竟与萧映雪成为了兄弟。亲生的兄弟,这多么令人欣慰。这一刻他不愿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只想放纵自己疲惫的心去享受这种幸福的感觉。流浪的滋味已经尝尽,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一个如此温暖的家,怎不让他欣喜万分?他也不愿去追问当初是如何被人偷走,只感到此刻恨满足,无比的满足。家的热流已温暖了他整个身心。

  萧映雪凝视他,目光满是感动与喜悦。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直想与楚惜刀结为好友,会默默信任喜欢这个人,原来是天性里的亲情流露。

  只是,他突然想到了许靖文,痛苦地转过头去,不让众人看见他的神色。怎么办?该怎么办?还有聪儿,他能原谅楚惜刀,放过楚惜刀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错杀好人!

  萧映雪满心的欢喜顿变泡影,被凉水淋个透湿。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一寸寸凝顿。楚惜刀感觉到异样,侧过头去看他,看到弟弟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恐惧。他有些纳闷,轻轻地碰了碰萧映雪。

  萧映雪缓慢地转过头,凄苦无奈的神情仿佛诉说了一切。楚惜刀看着他眼中泛起的泪光,顿时明白了。

  第二十四章 情之所钟

  一时大家都静了下来,仿佛冥冥中有什么迫使他们静默。他们预感到某种不幸依然存在,一颗心被紧紧悬住。钟离烨低下头去,抚摩着楚惜刀的后颈,一刹那间,他感觉到烫手的热,不由停住。

  楚惜刀惨然一笑,站起身朝四周的人看了一眼,淡漠地道:“那孩子在哪里?”

  萧映雪变了脸色,几乎就想阻止他去见聪儿,然而他还是说道:“他正睡着,在里面。”

  陆岑康等人相对看了一眼,大为紧张,均感此事太过棘手。叶斯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明白一定出了不寻常的事,瞧见萧映雪眼中的惊恐,好像不幸马上就要发生。

  她心中一动,如今能止住这两人的惟有刚才消失的雪衣女,于是忽然向虚空中喊道:“婉幽,是你吗?出来吧!”

  众人皆是一惊。萧映雪茫然地看向叶斯然,不知她是何用意。难道颜婉幽也来了吗?

  只有楚惜刀怔怔地望着草屋的门,沉重的脚步就要抬起。这时,一阵萧瑟的风吸引了他,隐隐感到了不安,回过头去,看到当初那个自称他母亲的雪衣女戴着面具站在众人面前。

  钟离烨盯着她,眼中似要滴血。千呼万唤,魂萦梦系的人就在眼前,可是,多年的思念化作伤心的一笑,道:“你不是她!”

  雪衣女慢慢走到叶斯然身前,跪了下来,叶斯然揭开她的面具,果然是颜婉幽。

  萧映雪此时比知道师父就是生父更为惊异,抬起手指了她不知所措。为什么会是她?连她的师父叶斯然也蒙在鼓里,她怎会洞悉多年前雪轻芸的阴谋?

  颜婉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话不说盯着地面。

  叶斯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去跟人家赔个礼?假冒长辈大为不敬,我不想日后有人议论我们鬼道尊卑不分!”

  钟离烨忙道:“斯然,这一切因我而起,是我这个罪人该赔礼!多亏这孩子,才使我们父子相认,你不要责备她,有什么过错都该我一人承担。唉,我欠你们太多……”说到此处,他不忍心地回望楚惜刀与萧映雪。

  两个孩子支离破碎的半生都拜他所赐,他实在愧为人父。

  叶斯然笑了笑,这一笑涤清了千古恩怨,超然而洒脱:“师兄,看来我们之间注定要做朋友了。”

  钟离烨点点头,看着颜婉幽道:“斯然,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叶斯然道:“我刚刚的确猜到了,只是你为什么不愿早些说出来,苦了两个孩子。”

  钟离烨叹了口气,目光中仍有肝肠寸断的遗憾,只听他幽幽说道:“是我太自私,一直陷在过去的痛苦里不能自拔。我对不起他们,我……委实无能得很!”他低下头去,岁月的沧桑一时爬满他的全身。

  雪轻蓉死后,他守着刚满月的萧映雪心如死灰。后来,找了一位乳母喂养他,等萧映雪记事起,他隔天去指点儿子武功,却始终不相认。乳母不知钟离烨和萧映雪的关系,见两人年岁相差甚大,也没往父子上想。到了萧映雪渐渐长大,神仙宫开始搜寻钟离烨的下落,他便独自带着儿子来到杭州乡下隐居,又收了洗剑、匀书、阿律、阿齐在门下。

  一众人等皆以为萧映雪是钟离烨惟一的入门弟子,均不疑有它。只有萧映雪因了父子天性,时常会觉奇怪,但也仅当作情若父子,一心想为师父找到失散的亲人。

  此时真相大白,往昔心中疑虑之事都有了最好的说明。萧映雪微闭双目,他心中的奢望竟成了现实,更与楚惜刀成为兄弟,老天已待他不薄。

  只是颜婉幽的来临,使他有了更坏的预感,某些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叶斯然道:“往事谁对谁错不必再执著纠缠,如今你们一家团聚,该请我们师徒喝一杯酒才是。婉幽,你起来吧。”

  颜婉幽一动不动地跪着。

  众人奇怪,叶斯然道:“你怎么了,师父不怪你,起来吧。我有话要问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的?”

  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颜婉幽抬起头来,面容惨白,木然地道:“师父,你杀了我吧!”

  叶斯然道:“婉幽!”

  一滴清泪顺了脸庞滑下,颜婉幽颤声道:“弟子入了禁地,已回不了竹香谷,只想死在师父手里。”

  叶斯然脸色骤变煞白,她惊慌地道:“难道……难道你……你不是问军师的,你居然……婉幽,你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舍了这一条命?你!”

  钟离烨忙道:“斯然,她莫非进了冥魂窟?”

  叶斯然呆呆点头,抖着双手捧起她的脸,道:“你为什么如此糊涂!要是让圣鬼们知道了,你焉有活命的机会?连我也保不住你啊!”

  钟离烨扶起颜婉幽,道:“姑娘,你是为我们一家才会如此。我来保你,什么圣鬼也奈何不了我!”

  叶斯然苦笑一声:“师兄,你想与整个鬼道为敌吗?除非你是神仙宫的宫主,不然,婉幽触犯了地律,谁也救不了她!”

  钟离烨哈哈冷笑:“什么天条地律!仙、鬼两道自欺欺人了近百年,哪里有最初替天行道的模样!我偏不理这些,这个女孩子我护定了!”

  叶斯然的表情很是痛苦,既是叹惜又是不忍,半晌才摇头道:“那是个连我也不能去的地方,你……好糊涂!”

  颜婉幽紧抿着唇凝视师父,泪却不停滑下。这时候太阳居然出来了,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将泪痕折射出闪闪的亮光。她像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瓷瓶,仿佛一下子能看透她洁白无邪的心,却又那么容易破碎,不堪一击。

  萧映雪知道冥魂窟是什么地方。据说那是鬼道最为神秘之地,四大禁地之一。而且惟有这个禁地,除了鬼王,谁也不能以任何理由擅入。有人说,那里有无数宝藏,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奇兵利器,不管是神功秘籍还是治国奇策,你能想到的那里都有。

  神仙宫最初的创始人神仙十老清心寡欲,别无长物,后面几代人也遵循其遗志,并不过分奢华铺张。而鬼道在诞生之初,那几位奇人就已遍搜天下奇珍,好在他们也是兴之所致,并不沉迷,把玩之后就丢在一个洞里。久而久之,洞中藏珍渐富,被鬼道后人重视起来,衍成了如今的冥魂窟。

  钟离烨道:“斯然,冥魂窟里为何会有当年神仙宫的记载?”

  叶斯然摇头道:“我不知道。但鬼王想知道的事情,是没有查不出来的。我曾听他说起过,仙道的事他都了如指掌,可他不肯对我多说。昔日之事,他很是恼我,我也被瞒了三十年。师兄,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要是早些知道一切,绝不会让婉幽来报仇。”

  说到此处,她眼圈一红,叹道:“前几日,她来问我三十年前的事。以前她从来不问,只知我恨的人,她也应该恨。可她问了。也许是因她心中难生恨意的缘故,映雪是个出色的孩子,就算我亲见了也不忍杀他,何况婉幽自己也是个孩子。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她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肯说。”

  叶斯然带着歉意看着颜婉幽,柔声道:“你是不是为了知道那件事,才去了冥魂窟?”

  颜婉幽整个人早已麻木,听到这话,很久,才点了点头。她的眼中有很深的恐惧,同时也有很坚定的决心。她纵然害怕,也不后悔,她已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没有看萧映雪一眼。这一切,她都是为他而做,但并不想他感激。她知道他正看着自己,她不愿意这样,不愿让他看到她的软弱,不愿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宁可早一点被圣鬼们抓去,反正也要一死,她不能连累他。她在想,要是刚才走了有多好,萧映雪就永远不会知道是她帮了他,他也就没有必要再管她。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一旦钟离烨决意护着自己,他也难免要被牵连进来,要与鬼道为敌。

  这样一来,她反而害了他。

  可她又是多么盼望能与他一起。她希望他用暖暖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一刻,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以后,若她真成了鬼,那么此刻又岂止价值千金?也许这是他们最值得珍惜的一次见面,他们不再是仇人,她可以用很温柔的眼神,告诉他,她可以是他的朋友。可是她不能,她不敢。她并不怕死,怕的是死后见不到他。如果做鬼可以天天看到他,她就什么也不怕。

  她早已习惯远远地凝望他,把深深的情感埋藏在心底。一旦说出口,她觉得就会像风干了的水果,失却了原汁原味。

  第二十五章 仇恨

  萧映雪不忍看她的表情,他忽然想起了楚惜刀,回头一看,已没了踪影。他心下一惊,忙向屋中望去,房门大开。

  空荡的门内隐约有人声传来,只是众人一齐关注地看着颜婉幽,不曾发觉。

  一丝不祥的感觉强烈地袭上萧映雪的心头。

  他顾不上哀伤的颜婉幽,飞身掠进屋内,匆忙中连身手敏捷的他亦差点撞到门框。里屋的门大敞着,萧映雪一路直闯进去,看见楚惜刀低头跪在地上,胸口插着他那把久负盛名的刀,鲜血止不住地渗向衣襟,整个腹部已全被染红了。

  萧映雪心中大恸,慌张地跪在楚惜刀身边,扶住他,无措地望了伤口,甚至没发现聪儿近在咫尺。

  那孩子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一张小脸混合了种种复杂的情感。他的眼泪忽地夺眶而出,害怕地扯着萧映雪的衣角,哭道:“萧家叔叔……”

  萧映雪混乱的心情被倏地打断,他这才想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忍住悲痛转过头来,柔声道:“聪儿,你乖——”他想让孩子原谅楚惜刀,却知这句话万万说不出口,一阵心酸感无力地泛起,迫使他再说不出话来。

  楚惜刀疼得紧皱眉头,脸死死地绷着。

  萧映雪感到不对,连忙疾点他伤口四周穴道,责备地道:“你为什么不止血?”话一说完,看见他眼中赎罪的虔诚之意,又是心中一酸。

  楚惜刀拼命地强忍疼痛,一句话也不说。

  聪儿扑到萧映雪怀中,抽泣道:“萧叔叔,我爹和我娘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们?”

  哭声渐响,陆岑康听到声音进了里屋,见状忙抱起聪儿,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随便下床了呢?”